《千梦书》桃夭绘

2、鬼将（下）

　　“将璃妃带回去”祈萧的不带情绪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庆国与西岐国的一场战争以祈萧大胜落下帷幕，次日凯旋回朝，西岐皇帝举国迎接，大宴天下。当晚便在皇宫为祈萧举行接风宴，而他看着歌舞眼前却浮现另一个女子的身影

　　“阿萧，阿璃跳得好不好？”女子调皮的问他，眉梢间笑意融融

　　“阿璃的舞只准跳给为夫一个人看”他搂过她的腰身柔声道

　　祈萧闭眼摇了摇头，阿璃的脸消失不见，也是，她早已经背叛了他，如今她不过是亡国之妃，阶下之囚，他苦涩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皇宫歌舞升平，而沐璃和一众宫人被押到天牢，前方有人不甚跌倒，婴孩的哭声豁然响起，两个士兵立刻上前皮鞭招呼，沐璃听见哭声呼吸一窒，抬头间看见被打的人，她忙拨开人群跌跌撞撞的走过去，药劲未散，她步伐有些不稳，她扑过去将那个抱着孩子的宫女抱在怀里，皮鞭落在她身上也未曾吭一声

　　“娘娘”宫女轻声哭喊道

　　只是她这具身体太弱了，没打几下便有些经受不住了

　　“住手！”不远处一位将领过来，呵斥道

　　沐璃吃力的抬头，微微怔住，是宋江——祁萧的得力副将

　　“夫.....璃妃娘娘”他亦讶然的看着面前的女子，女子面色苍白，身上的衣服被血痕溅染

　　见是宋江，她忙跪下，将宫女手中尚在襁褓的婴孩接过，递给宋江。宋江不明所以看着她，宫女见璃妃娘娘如此信任宋江，忙磕头道“这是...”沐璃忙扯住了她，摇了摇头。

　　此刻人多嘴杂，不宜说太多，她将一块玉佩放在孩子的襁褓里，宋江看了顿时明了，他看了左右一眼，下属立马将地上的女子扶起来。

　　见宋江走远，她眼前一黑便晕倒了过去，耳边只余下宫女春桃焦急的呼喊...

　　夜晚地牢潮湿，沐璃发起了高烧，整个人迷迷糊糊，春桃看着娘娘高烧不退，脸色苍白气息微弱，不由急得团团转。她喊看守牢房的士兵，可诺大的地牢无一人应她。今日大宴天下，谁会管他们这些阶下囚是生是死？

　　沐璃烧得迷糊，梦到那年江南烟雨，她去清音庙烧香，在路上遇到身受重伤的祁萧，她将他带回庙中，请大夫为他治伤。后来他伤好，赠了块玉佩给她，说日后若有需要可来江陵找他

　　好景不长，后来沐家惨遭横祸，父母被杀，而她和弟弟也因此失散，在她流落街头之时遇他恰好经过，他仅凭一眼就认出了她，并将她带回府中，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他是西岐大将军祈烈的独子。后来他不嫌弃她身世，娶她为妻，对她呵护备至，他说“阿璃，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会一生都护着你”她笑着依在他怀里点点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应当是她一生所求

　　梦境忽转，那日她一袭白衣立于高楼之上，长剑横于脖上，大小不一的雨点打在脸上有些生疼，她面对城楼下的他以及身后的十万大军，威胁道“祈萧，从今日起，我们夫妻情断，如今我已是庆帝的妃子，你若攻城，我便死在此处”

　　她忘不了说出这句话后他看她的眼神，满眼哀痛，无限悲凉。两人隔着雨幕静静对视，良久，祁萧闭眼，深吸一口气，道“退兵！”

　　看着祁萧远去的背影在眼中变得模糊，一句“对不起”被风吹散，被雨声淹没...

　　“做朕的妃子也没什么不好，还救了你弟弟，一举两得”身后庆帝的声音传来，沐璃面无表情的回头

　　“现在如你所愿了”

　　而在看到沐晨的时候眼神柔了下来，可心里的撕心裂肺的痛处却依旧挥之不去....她终是亲手斩断了与祈萧的感情

　　宫廷宴会之上，祁萧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企图将心底的苦闷和烦躁压下去，酒过三巡，他眼眶渐红，扶着桌子摇晃起身，他要亲自去问问沐璃，当初究竟为什么要背叛他，为什么要做庆帝的妃？

　　轿子停的位置却并不是天牢，而是潇湘阁--西岐公主的寝宫，西岐公主倾慕祁萧多年，一直求而不得，今日在皇兄的安排下，她才有了这样的机会。

　　她小心翼翼的将祁萧扶到塌上，却听得男子唤的是一位叫阿璃的女子....

　　宋江抱着襁褓里的婴孩回到府上却依旧不见祁萧，管家说将军还未曾回来....

　　“那派太医去牢房看看璃妃娘娘，刚刚见她伤得不轻”宋江急道

　　“宋副将，没皇帝的命令，哪个太医敢去？”老管家回道

　　牢房里，沐璃刚刚觉得自己浑身似火烧，此刻却又觉得自己犹如身处冰窖，随着身体的温度快速流逝，她意识到，她这具衰败的身体可能再也等不到见到祁萧了....

　　她费力的睁开眼，看着春桃哭红的双眼，她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动了动唇，口形仿佛在说“傻春桃，别哭了...”

　　她以为春桃已经带着孩子出了皇宫，却不想...

　　终是自己连累了她....

　　自己辜负了祁萧，护不了弟弟，护不了孩子，如今，连春桃也连累了

　　她希望宋江已经将孩子带去给了祁萧....

　　可祁萧他.....还会相信她麽？

　　潇湘阁中，祁萧看着眼前阿璃的脸逐渐变成了另外一个女子，他猛的清醒过来，眼神泛着寒意的一把推开西岐公主，向门外走去。

　　殿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细雨，雨水打在脸上消散了些许酒意，看来西岐皇帝今日果然不只是为他接风这么简单....他眼眸微冷，自古帝王皆是如此，忌惮功高盖主，若不能为己用，便会除之而后快

　　他刚迈步出去，便有一侍卫跑过来跪在他面前禀报道“将军，牢里传来消息，说是有一位妃子去了”

　　祁萧闻言，一把抓起面前的侍卫，声音掩不住的慌乱“什么妃子？叫什么名字？”

　　侍卫被他反常的举动吓到，双腿一软再度跪下去“好像是叫...璃...璃妃”

　　祁萧脑里有什么轰的一声炸开，脸色瞬间血色尽失，他踉跄的后退一步，继而推开侍卫以最快的速度往牢房而去

　　“阿璃....”

　　牢房湿冷，守门的衙役正懒懒的打着哈欠，忽见一人面色仓皇飞快而至，他们慌忙跪下“见过祈大将军”

　　待抬头已不见人影，两人疑惑的对望一眼，祈将军何曾如此失态过？

　　祁萧走近那间低声呜咽的牢房，看见躺在冰冷的地上毫无生机的人儿时，心跳骤的一停，他步伐沉缓，失魂落魄的靠近....

　　春桃见来人面色阴沉，紧紧的抱着璃妃渐渐冷却的身体，无措的问道“你是谁？不要过来.....”

　　来人良久没有出声，久到春桃以为他不会说话，却听到一道极低的声音传来

　　“我是....”祁萧声音嘶哑“....她丈夫”

　　他失神的走到沐璃身边，弯腰将她轻轻抱起，心中如撕扯般的痛顿时传遍全身，阿璃...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变得....如此瘦弱了？他抱起她，竟然都感觉不到多少重量......

　　“阿璃...你睁开眼看看我？”他低下头，脸贴在她的冰冷的额头上，声音几近哀求

　　可怀里的人再也不会应他了...

　　宋江刚收到消息带人赶到牢门口，便见祁萧失神的抱着毫无生机的女子缓步走来，他心下微颤，刚要开口，便听见祁萧冰冷的声音传来“来人，将两个衙役带下去，杖毙！”

　　将军府中，祁萧听着太医的禀告脸色越来越苍白，握着的拳头咯咯作响

　　“璃妃娘娘因长期营养不良，加上本就中毒在身，身体变得极其羸弱，地牢阴寒潮湿，鞭伤引发感染和高烧，所以才.....”太医颤声道，即便没有鞭伤，这女子的身体状况也活不长久了，何况产后未好好调理，身体更是一落千丈

　　“营养不良，中毒，鞭伤...祁萧喃喃的念着，心脏仿佛被拽住，连呼吸都困难起来，一阵哇哇的哭声引回了处在震怒边缘的他，他抬头望着抱着婴孩进来的宋江，眼神变得晦暗不明

　　“将军，这是璃....夫人嘱咐我交到你手上的”宋江恭敬的说道，见将军这样，他很难将璃妃娘娘这个称呼唤出口

　　听着这哇哇直哭的婴孩，祁萧却并没有立刻伸手去接，他看着婴孩得小脸呆愣了一瞬......不对...他忙接过孩子，仿佛有着天然的血缘感应，孩子到他手上便停止了哭泣，突然咧开小嘴笑了起来，他微微怔神，这笑容...

　　“将军，还有这块玉佩.....”宋江壮着胆子将玉佩递上去

　　祁萧伸手接玉佩，指尖却微微颤抖。玉佩上面有两个小字

　　“祈乐”

　　他依稀记得那日，海棠树下，女子依偎在他怀里，仰头问他“你说我们日后若是有了孩子，叫什么名字好？”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勾唇浅笑道“但凭夫人做主”

　　“祈乐，祈求他一生安乐，你觉得如何？”

　　“极好”

　　他也只求他们能一生安乐

　　春桃刚被带过来，便看见祁萧一脸阴郁，神色怔然。她以为祁萧要对孩子不利，忙跪下磕头道

　　“将军，这是娘娘历尽艰辛生下的孩子，求将军不要迁怒孩子”

　　祁萧神色恢复一丝清明，仰头闭了闭眼，良久才出声问道“你把阿璃这一年来的事情事无巨细，再说一遍”

　　祁萧从春桃口中得知，当年东岭关被围困，是庆帝以她弟弟相要挟，才逼她让自己退兵的。当日之言，乃违心之语，她心里一直有他，也从未背叛他

　　后来庆帝食言杀了沐晨，她以命相搏暗杀于他，虽刺伤了他，却并未来得及要了他的命。庆帝震怒，将她施刑毒哑之后打入冷宫，她求死之迹，却发现自己有了他的孩子。

　　一个被弃的妃子，宫人们自然能欺则欺，一日三餐，冷菜剩饭。毫无意外的，孩子早产了，可为了怕被庆帝发现，她托春桃悄悄将孩子带出宫去...却没想到西岐大军攻破皇城....

　　而他，在破城那一日却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甚至在大殿相遇的那日出言嘲讽

　　呵....他在心里悲怆苦笑

　　他犹记得自己说“阿璃，我会一生护着你.....”

　　可他在关键的时刻却没有信任她，任由嫉妒和怨恨如野草般疯长

　　庆国被灭，他丝毫不觉半分欢喜，他本想庆功之后便请皇帝下旨，将阿璃救出来，他一直相信他们之间会有解释清楚的一天，那他与她之间，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却不想天意弄人，终究迟了一步，天人永隔.....

　　本以为他与她来日方才，却不想无常来得如此突然，让人措手不及。攻破敌国的那天，在殿上之时，他就该发现的，虽然她施了粉黛，却仍然掩饰不住的苍白，她望着他的眼里，满是......希冀

　　是他的迟疑，将两人的未来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后来，孩子因先天不足,没过半年便夭折了，无论他用多么昂贵的药材，都无力回天，自此，他忧思成疾，意志消沉，日日用事务麻痹自己。

　　直到边境大军来犯，他自愿请令出征，这一仗，他本可以大胜，却不想帝心难测，皇帝受奸臣挑唆，于嘉峪关腹背受敌被困之际，援军却迟迟未到。

　　他带领的五万兵马于战场中全军覆没，而他自己身中数箭，西岐国大旗倒下的那一刻，天边残阳如血，他望着远方迟来的援军，忽然觉得，自己这一生仿佛是一个笑话。

　　一代骁勇就此陨落，皇帝下令举国哀悼.......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吧，千梦望着他的这些过往生平轻叹，她指尖微动，一道金色光茫闪入他的眉心，祁萧缓缓睁开眼望着她

　　“你的过去我已了解，将军....你想要回到哪个时候？”千梦轻声问道，虽然回到过去改变不了历史，但是可以纠正某些误会，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圆了他的一个梦

　　“东岭关决裂之前”祁萧沉思良久，开口道。

　　那时候，他因公务走不开，派人先一步护送阿璃回乡祭祖，自己晚两天到。可就晚了那么一点点，传来的却是阿璃被劫的消息，他打探许久才知道，是庆国皇帝暗中带走了她，导致了后面的一切误会...

　　“好，我成全你”千梦拂手，一盏琉璃灯出现在桌上，灯芯无火，却泛着红光，祁萧的眼里倒影着跳跃的红光，不一会儿，他闭上了眼....

　　千梦打开腰间的葫芦，一缕淡蓝色的魂魄被吸入其中，这是第991个。

　　小白跳上桌子，迈着猫步，走到琉璃灯旁停下，看着琉璃灯里的两人相拥的幻象，有模有样的哀叹“又是一对苦命鸳鸯”

　　千梦伸手摸了几把小白毛茸茸的耳朵，笑道“世人多迷障，你又不是不知？倘若生前都无憾事，几千年前，我们千梦楼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小白逃出千梦的魔爪，暗自腹诽：主人，撸猫可耻！！！

　　“小白，把桌子收拾下，待会儿还有下一位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