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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上篇·星期三的展览会」
      “这么说,后来你还是把他放了?”
      星期二下午三点,我和美术学校的朋友C约好在街角的咖啡馆碰面。我们挑了张店中央偏左的桌子坐下,点了拿铁和芝士蛋糕。虽然正是上班时间,咖啡馆里却仍然客满为患。长沙发都被人占满了,早上还是阳光明媚的天气又忽然阴沉下来,一切都在预示着这个下午将有多么糟糕。但C看上去丝毫不在意这里的拥挤和喧哗,她顶着一头刚烫过的蓬松卷发,指甲刷成刚烈的正红色,手支在桌上注视了一会儿门口街道上来往的人流,然后扭过头啜了一口咖啡,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
      “我让他走了,”我笑着说,“这就是那整个夜晚发生的平庸故事,所以结局也顺理成章地并不出彩。”
      “我猜得到,”她也笑,“我只是好奇,这是你第几次主动放弃本来已经到手的猎物了?”
      “第三次,我想。”
      “一种以为猎人和猎物之间的关系不过是一场猫鼠游戏的怠慢态度,玩忽职守,”她的口气好像不怀好意,“现在我很想知道你需要一个怎样的理由来解释这个故事,并且说服我们。”
      但我只是磨磨蹭蹭地喝着杯子里无美感可言的奶沫,叹口气。

      那个星期二的下午,我和C在街角的咖啡馆里碰面时,还不知道我们来这里是为了两个似曾相识的故事。我先告诉C的是某个夜晚,从我跟踪,埋伏,艰难地追逐直到完全制服一个人的过程,但是之后,我却被他的诚实和单纯打动而放走了他。换成四年前,我正式接受猎妖人的资格,按季度拿薪水的时候,我不会这样慷慨地对待他。但是这一次,事情却不同了。我已经辞职了,并且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但C对我的话只是摇头:“这太不理智了,琪,你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怎么能就这么轻易地相信他?或许这种亲切感只是一种伪装方法,而他又恰好属于那种擅长于此的人。”
      “可直觉告诉我不是,”我笑,“至于他的名字,等下次碰到他时,我就能知道了。我有这种预感。”
      “但愿你的直觉是准确的,”她像是有点儿意犹未尽,一边用叉子优雅地拨开蛋糕上的奶油波浪,“不过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不想知道我和M近来怎么样了吗?”
      “我正打算问。”
      “我们,”她向我竖起一根指头,飞快地做了个扑朔迷离的手势,“最终还是在一起了。我答应了他。”
      于是终于轮到我瞠目结舌了。

      我仅能用转述的口吻来解释C和他男友之间的这个故事。M,一名和C同校的油画系学生,家庭极其富裕,成绩出类拔萃,并且一表人才。亲切,倜傥,受欢迎,懂得优雅的礼节和适时地献献殷勤。同时也是个自大,不知廉耻,纨绔的骗子。至少C是这么认为的。在这个善良但有点儿傲慢的姑娘眼里,他的谎言,懦弱,虚伪,自私,匮乏气度,及时行乐主义,以及一切的一切,都能令人作呕,让她几乎一辈子都懒得正视他一眼。但当她这种强烈的憎恶和鄙夷被M本人得知后,不知是处于一种赌气的心理还是征服欲望,这位众星捧月的快乐王子竟然奋不顾身地抛弃了他众多的追随者,宣布他已经无药可救地爱上了C。他几乎使用了他所知的一切手段,从俗不可耐的巧克力到复古的隔窗夜谈,攻势持续地凶猛。而适得其反的是,对此C除了在开始的时候遭受了短暂的惊吓之外,对M的反感只是日益演化到无以复加的程度。这在挫伤了M膨胀得都能爆炸的虚荣心的同时,更煽动了一种顽固的偏执。于是这场不情不愿的恋爱变成了拉锯战。
      “天知道你们俩是怎么回事,C。是你最后招架不住了,还是你委曲求全,对我来说都太难以置信了。我不相信你是这样的姑娘。你的原则哪儿去了?”
      “我当然不是,并且他也仍旧如从前那般令人生厌,”她显得很无奈,一直盯着我,“但是有什么已经改变了,亲爱的,自从上个星期三我们去了展览会以后,它们就消失了,不复存在了。而这就是我妥协的原因。”
      “我不明白。”
      “你很快就会的。”
      我看着她从小巧的手提袋里掏出她的烟盒,抽出一支,用她金色的打火机擦着,眯起眼吸了一口,失神了片刻,仿佛清晨的隐修院打开楼顶上的窗放出一群鸽子,她努力让它们缓缓地升空,散开,游曳过一圈之后再重新凝聚起来。“星期三我们在展览会上。”她庄重地用她的次女高音沉而缓慢地向我宣读出这个待审的命题。

      “就是这样一个星期三的午后,天气微晴,有风,寒冷。在熬过整个上午乏味冗长的线描课之后,我们决定去旧区的艺术展览会打发下午的时间。当然,他也去了。作为一个聚会上万人瞩目并能加温气氛的焦点人物,你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缺少。尽管这种存在的理由很可笑,我还是承认了并努力克制我的厌恶情绪。我不想因为表现得太刁难而毁了这次短暂但难得的旅行。毕竟我无法完全面对他,或许礼貌和距离是一种最好的态度,没有麻烦,能让人充分地爱上社交的热闹和愉快,我以为。那时我还根本不知道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会发生什么。故事的开头平庸无奇,带着点儿飞扬跋扈和委曲求全。我们乘公交车去了展览会,被一股喧哗而斑斓的人流卷进了前门。展览会场位于一片长而缓的山坡上,后现代的建筑正落在光暗的交界线上,有一种对立的美。我们在门前的大理石广场上拍了照,然后爬上一段高大的台阶进入展厅。那时我还不觉得一切有多么糟糕。
      “我们花了半个小时逛完一楼,除了一些学院派油画没有什么可看。然而在上楼的时候我们走散了。我和几个人留在二楼,并且没有意识到这里存在着一个隐喻。整个二楼的展厅都显得狭窄,幽暗,密闭。水银灯的光线冷冷清清,地毯厚而且沉,几乎吞掉了所有落在上面的声音,就好像一条漂浮在某个隐秘时空里的黑色的河流。我们都开始变得紧张和好奇,如同一群未经许可就擅闯一栋古老庄园里探险的孩子,小心翼翼又兴奋。告示上说这里陈列以死亡为主题的系列艺术品。我在看过一幅涂鸦,几只用生锈金属扭成的人体模型和逼真程度几乎完美的素描以后,开始觉得不对劲。一种浓烈的阴影笼罩住了我,如同夏日午后遮挡太阳的乌云一般顽固。血,灰尘的气味和撕心裂肺的哭号声,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都能真切地感受到它们,就像在眼下,或者皮肤上的温度。我想我是敏感得无可救药了,但我无法嘲笑自己,幻觉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一种轻度的臆想症和幽闭恐惧的混合,它们悄然无声地缠上我,像跳一支小步舞那样优雅。远远地我听见M正对着一张怪诞而血腥的水彩大声地开玩笑,这只能让我觉得越发恶心。我只好慌忙走到隔壁的小房间里躲开他们,尽可能地做到不引人注意,但让我很沮丧的是他也跟在我后面走了进来。
      “现在这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了,但并不让人觉得轻松多少。这个房间局促而低矮,水泥墙壁是灰色的,厚而且冷,就像一方严严实实的坟墓。我后悔极了,厄运感越来越强烈。有什么谁也控制不了的事情就要发生了。我想转身跑开,但是动不了。他就站在我身后,饶而有兴地对着这里摆放的展品发表着自己的评价,滔滔不绝,告诉我一些难以想象的死亡方式。远古时代的,惨烈的,暴力美学。天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真的无辜!难道他就看不出我快要崩溃了?我只有一边暗暗地诅咒一边强迫自己正视恐惧。我对自己说,这没有什么可怕,或者至少你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软弱。但要实际这么做却并不容易。我受不了拿比色卡一寸一寸校对样图那样近距离地解析死亡。我只能束手无策地站在那里,茫然地盯着一片惨白的展板,最后连物体的轮廓都开始模糊了。头晕首先出现,紧随其后的依次是耳鸣,冷汗,浑身发抖。他的声音也逐渐变得渺远了,直到融入这支噩梦协奏曲的背景中成为一个声部。我只能绝望地等待着高潮到来。
      “事实是,我花了很久才意识到它们早已经奏响了。我以为我听到了一种警报声(开始我还以为又是一场错觉)。它在慢慢地驶向我,从潜意识里浮上来,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切割着我的耳膜,并且越来越用力。广播里有个不疾不徐的女声在提醒游客出现了疑似火灾,务必要注意聆听下次公告。这太可笑了,没有哪种警报会有这样的口吻。尽管有种强烈的不顾一切地逃离的冲动,我还是不停告诫自己要保持冷静。门口隐约传来的笑声让我多少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还不至于落单。只是M,他忽然不再说了,而是停下来略偏着头看我,等着我做出是离开还是留下来的决定。我开始觉得这是他的一种挑衅,一个阴谋,或者一个早已设好的圈套,就等着我跌进去。我当然气坏了。我不在乎那个荒唐的火灾警报了。我咬牙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对他说我们可以忽略那个警报继续参观我们的。
      “可惜我不知道自己的赌气是一个多么大的错误。他耸耸肩走开去看另一些展品,而我继续装作忽视和兴趣盎然地评论着那些画尽管我什么也没看进去。一种浮夸的安全感蒙蔽着我,直到第二次正式公告持续重复了好几遍。这次是一个男人机械的声音,催促我们有序疏散。我回头去找M,不敢把意图放得再明显了。但他却笑着说,也许只是系统故障,我们不必担心。你也知道这种事时有发生,况且他说得那么自然轻松,我也只能把所有的恐惧和渴望收起来。
      “我们就这么在越来越急促的警报声中对峙着僵持着,为了自尊也好,为了虚荣也好,总之没有妥协,甚至一时膨胀得超过了死亡的威胁。我的思维一片空白,不过两分钟的时间被拧成一条无尾的隧道,直到M的惊叫划破了它的黑暗,我跟着他一起扭头,惊慌失措地发现小隔间的中央系统保险门正在飞快地下落。等我们冲到门边时,所剩的逃生空间已经容不下我的一条手臂了。M又迅速站起来试图在墙上摸索出地方控制开关,并大声叫我去搬些什么来顶住它。但我只是蹲在原地,终于姗姗来迟地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来不及后悔,他的搜寻以失败告终。那扇沉重的不锈钢门在我们的注视下干脆地与地面严密吻合了,似乎连空气都一同被它截成两段,某种绵软的,粘乎乎的物质。我用力拍打着它呼救,但除了掌心的痛觉和自己变调的声音外什么也没有。大约十秒之后,警报声也戛然而止了。在一种昙花一现式的死寂之后,啪地一声,我们所在的小隔间的全部照明系统都终止了。黑暗变成一方潮水轻而易举地吞下了我们。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只是愣在那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不敢再大喊来宣泄我的恐惧,甚至连任何一丝微弱的声响也不敢发出来。这种黑暗是那么强大,前所未闻,完全震慑住了我。沉而且稠,湿漉漉的,紧紧地陷住我们,就连动弹一下都变得很困难。因为期望眼睛迟早能够适应它是非常绝望的,我只能不情愿又紧张地伸手去摸索,把希望寄托在指尖上。你知道,当你所有的触觉全部集中时,你就会变得不由自主地神经质。我原本只想抓住某种具有实体的东西,不管它是什么,我要倚着它蹲下来,蜷紧身体把可能遭受到的伤害降到最低,安心等待接下来发生的种种可能,同时也让我摆脱那种孑然一身茫然无措的虚无感。但这个计划在我碰到第一个的某种物体光滑冰冷的表面时彻底夭折了。我像是被烫到的猫一样弓起身子跳起来,眼前浮现出的是几分钟以前这个小房间里的展品还残余在我脑海里的依稀烙印。我止不住地猜疑我摸到的到底是什么。某件它们中间为表现死亡的美而被创造的杰作,肯定。我还很确信刚才自己看到过的一些,比如一张描绘得栩栩如生的被肢解的人体,用不明动物的骨骼碎片拼制的版画和一尊扭曲得十分诡异的雕塑。想想在这个陌生又危险的空间里要抱着它们当中的任何一样熬过一段漫长而未知的光阴,伴随着徒增的担忧和自欺欺人的安慰,我就难以忍受。它们曾是我恐惧的源头,一种死亡的方式,尽管现在情况变了。我转向旁边其他的物件,觉得自己像一个在百米高空走钢索的人,或者在一根快要绷断的G弦上拉着帕格尼尼变奏的小提琴手。我不停地逼迫自己回忆和想象所碰到的是什么,一些自杀主题的漫画还是死神黑色幽默的胸像。它们旋转着凝成一股暗流,冲得我头晕。就如同琶音越走越高,越走越尖利,直到我突然感到自己的左手腕被一只手拽住时,它终于决堤而出。我痛快地尖叫起来。
      “‘是我,是我,M!’他慌忙解释。
      “但我停不下来。尽管我很清楚自己的行为有多么荒唐,他又会为此感到多么无奈,甚至开始鄙夷我,我就是控制不了。我惊慌失措,语无伦次,拼命扭动着企图挣脱他,直到他吓得松了手,我仍然处于歇斯底里的失控中。这是一种偏执的狂喜,并且它愈演愈烈。我想他在黑暗里迟疑了片刻,然后我听到一种沉闷而绵软的声响,同时右脸上火辣辣的一片。他给了我犹豫的一记耳光。而在此之后,我就彻底地冷静下来了。
      “‘对不起。’他沉沉地喘着气,声音在颤抖。
      “但我并不因为这记耳光而记恨他或者是感到委屈,相反还有点儿感谢他。我清醒过来,太阳穴还在隐隐地抽痛,又立刻感到自己好像重新被推进一个冰冷的深渊,一股被挤压上来的暗流卷走了我,恐惧和不安如同潮冷的幽灵一般缠住我不放。我还没有准备好去面对一场由原本愚蠢的虚荣心的较量带来的这种危险后果。‘看来警报并不是玩笑,’他说,‘展览馆里的某个地方起火了,保险隔离机制自行启动,因此我们现在被困在这里了。’
      “‘你怎们能说那只是系统故障?’我喊道,‘这下好了,我们出不去,会被活活烧死的!’
      “‘我很抱歉,但我当时真的以为你不在乎。我不想扫兴。’
      “他说话的口吻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坦白和真诚,好像某种天赋一般,让我不再那么紧张了。这真是不可思议极了,我忍不住要开始想他了。‘也许我们现在还安全,’他补充说,‘如果真的起火了,我想这道保险门厚得足够支撑到我们获救。排风系统能够保证房间里空气充足,而他们也能够通过监控录像找到我们,因此我们用不着大声呼叫来快速消耗体力。我想我们现在唯一也是最高明的办法就是坐下来等。’
      “他的超常理智在那种极端的状况下显得那么令人难以置信,却又好像拥有某种强大的能力,能轻而易举地说服,安抚,然后把你转化成他忠实的信徒。我来不及诧异,就没有丝毫犹豫地赞同了他,就好像一个被催眠的观众紧跟着魔术师的步子,变成他手中的傀儡娃娃。我顺从地被他带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我们背靠着墙沿坐在地板上,把身体尽可能调试到一种舒适又安全的姿势,合拢双手,下巴搁在膝盖上。我无法看到他的脸,却不知道怎么能够那么确信我知道他的表情。一种倔强而淡薄的悲哀,是齿轻咬下唇的孩子气,顽固,感伤。我觉得惊讶极了。好像空气里敌意的潮水都在慢慢退去,又或者某座庞大而冰冷的石头森林开始逐渐熔化成甜而暖的糖浆。我们经历了片刻饱含着好几次的欲言又止的沉默,其间只有彼此尴尬的呼吸,然后我决定先说些什么来打破它。
      “‘真可笑,’我低声说,‘我们会被困在展览会上,某个摆满诡异艺术品的小展厅的角落里,自己剥夺了自己的自由和行动能力,连对方都看不见,除了徒劳地期待着其他人的破门而入或者是火焰先声夺人,就是一分一秒地数时间,好像每一拍的心跳都变得不能再小心翼翼……可你知道,我们本来是可以及时离开的。如果成功的话,我想现在我们很有可能正坐在某座喷泉边晒太阳,或者回到学校里去补个觉,又或者,和什么人去看电影,谁知道,但是我们没有。我开始以为那个警报只是一个玩笑,一场幻觉,但后来,我开始赌一场莫名其妙的气,宁愿把死亡押上也不想让你看出我的恐惧,而现在我觉得后悔了……’
      “说到后来,我已经顾不得他,只想一吐为快,并且觉得很沮丧。他在听完我的话后又沉吟了许久,才缓慢地说:‘你用不着自责。你不过是太害怕又不肯给自己一个机会,不是吗?’
      “我点点头并相信他能感觉得到。虽然有点儿窘迫,但我仍然觉得安慰极了。‘这个展厅,’我还是忍不住环视了它一圈,尽管四周是一片漆黑,‘我无法忍受这里的氛围。阴郁,压抑,血腥味那么浓,我觉得我的神经都要绷断了。这里的人把死亡当作素材来剪裁,直接而残暴,不计后果,反而得心应手,我受不了这种方式。’
      “‘但或许这正是他们尊重它的方式,’我想他可能微笑了一下,‘每一种美,在我们直面它之前,都必须先打破什么东西,比如恐惧。’
      “‘你并不害怕?’
      “‘从前是,’他顿了顿,口气显得很轻松,‘但在我妈妈的葬礼那夜后一切就改变了。’
      “然后M为我讲了他的那个故事。他七岁时,母亲因为一场意外车祸而死。他们在教堂里向她做完祷告的夜里,M悄悄地躲了起来,等到所有人都离开之后,他才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想单独地和母亲待一会儿。那时几乎已是午夜,最后一批晚祷的教徒也合上了门,神父在停放他母亲的棺椁的侧殿里点起蜡烛。他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整个教堂里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并且他无法离开。
      “‘开始我也害怕极了,拼命地拍打,哭叫,企图能引起什么人的注意来放我出去。但直到我精疲力竭,四周依旧是绝对的死寂。我又强迫自己打量一遍自己所在的房间。一个冰冷,沉甸甸的空间,幽暗的蜡烛把拉长扭曲的影子投到圣母像苍白诡异的脸上。侧殿正中央的白玫瑰簇上躺着我妈妈,庄严,高贵,略显得有点僵硬。我开始想无论死亡本身有多么可怕,或者是它带给我的有多么灰暗,漫长,不堪忍受,她终究是我妈妈。我现在能和她单独呆上最后一会儿了。我不该忘记这一点。这么想着,我感到自己平静下来。
      “‘我找到一个墙角,把自己蜷起来。周围的黑暗也像现在这样粘稠而浓郁,但我不在乎。我开始觉得困倦,隐隐约约地有甜美的花朵气味和柔和缓慢的钟声,睡意像是镀金锡箔纸里包着的酒心巧克力。我恍恍惚惚,觉得死亡就是这样。是一个人,或者两个人。他们不想说话,只想这样安静地呆在一起,昏昏欲睡,像是处在某种真空中,一切声音,光线,温度,都逐渐地停止了,消逝了,就像一辆缓缓进站的蒸汽火车,最后和月台一起凝固在那里,然后被升起的浓雾融化掉,均匀,洁净,宁谧。更奇妙的是,一旦你发现了这种美,它就是永恒的,并且怎么也不会褪色。
      “‘我就在这种美中安心地睡去了,直到第二天清早来主持晨祈的神父在侧殿里发现了我。从那以后我觉得我身体内的某个部分改变了。我不再像从前那样自闭,绝望,沉默寡言,反而开始努力学习社交,礼节,技巧,甚至是谎言和哗众取宠以及藻饰自己的手段,这些我都清楚。但我刻意追求某种被人包围的喧闹和繁华感,只是为了这种惊心动魄的美。我妈妈的死让我看到了它,那么神圣的,炫目的,威严的,像一座高不可攀的圣殿,让我连仰视都胆战心惊。但每当我孤独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它,因此我想不能给自己太多的时间,我无法单独面对自己的真相,以及这种美。我太卑贱太渺小,还没有资格去赞美和欣赏。但总有一天我可以,就如同极慢极慢地滑过一条黑暗无底的洞穴,慢到忘掉了整个过程的始终而只剩下一种令人安心的时间状态;又好像无声地陷入一大片广袤的薰衣草田里,被它们的气味和颜色包裹起来,直到完全和它们本身交融在一起无法再被分割开。我想要等那个真正时刻的到来,而不是现在,为此我必须找些什么来代替和延长它,打发掉之前的光阴,直到这种美再一次地发生。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不惧怕死亡,以及为什么我会告诉你说那次警报仅仅是系统的故障。我知道你害怕,但我太想再看一眼这种在那个夜晚的教堂里降临的美妙了。我很抱歉,我对你说了谎。’
      “他说完我们又沉默了。我闭上眼睛想要把他的话好好地整理干净。一种美,神秘,隐蔽,惊世骇俗,没有见过的人一定不知道。某个些窄的空间真的存在,并且能够容纳完全相悖的事实和表面而迅速地、不动神色地转换它们吗?还是这个谎撒得不值得,抑或是必须以可笑为逻辑前提才能施行这一切?我发现自己无法去想这些问题,我只是忍不住想微笑。‘可你想过,’我说,‘如果不久我们就能顺利地获救的话,你可能就无法看到这种美了。’
      “‘至少现在我可以肯定我们正在一起经历它。’他说。
      “在后来余下的时间里,我们就这样相互依偎着喃喃地又说了许多活,并在这种美达到高潮时昏昏欲睡。直到足以致盲的强光突如其来得让我们睁不开眼,一种尖利而急促的提示音响过之后,保险门被缓缓地抬了起来。下午的光线,暖风,植物清甜的气味和鼎沸的人声瞬间汹涌地倒灌而入,搅成一片让我觉得头疼。我们像两个懵懂的孩子一样站起来,迷茫地看着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而不知所措。一个结局甜蜜的噩梦就这样被摔碎了,我们却还深陷其中不愿清醒过来。然后一个管理员走过来,告诉我们现在一切都已恢复正常,我们可以离开了。直到那时我们才真正地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同时觉得非常不舍。
      “我们就这样保持着互相搀扶的姿势走出了展览馆,并在门口的广场上遇到了急着打听我们消息的人。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个火灾警报不过是一场由于某个人点燃的香烟造成的虚惊。其他人在感到焦虑和哭笑不得的同时,也为我们之间关系的完全逆转而诧异。但对此我们并不后悔或是觉得难堪,对于几个不怀好意的玩笑也都欣然接受而未做辩解,并很爽快地向他们宣布了我们决定维持这种新的恋人身份。我省略了大部分细节,只告诉他们在展览馆里的混乱中M救了我。当然除了我们,没有人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那个荒唐的开场,繁琐的台词,涉及一段私密阴暗的童年,灵魂背叛身体,以及一种简单而纯粹的美。缄默,睡眠,和心照不宣。他们永远也不知道我们把这一切隐藏得有多么好,以及在那个黑暗而狭窄的房间里,我们如何进入了那个停滞的空间和时间而经历了那种美。但我们不打算再把这些公开出去了。就算那个真正的时刻来临了,我们也不会说。”
      「下篇·迷雾阁楼在1939」
      C把这个故事讲完,就开始抽剩下的半支烟,而我还因为晚了一拍,留在了那座虚构的迷宫似的展览会上,被她所描述的某种宏大而瑰丽的幻想包围着。C耐心地等着我缓慢地摸索着寻找出口。她就一直坐在我对面,不语地看着我吃完最后一口蛋糕,又点了续杯的咖啡,直到我重新缓口气抬起眼来,调整姿势用一种庄严的口吻为她的故事作出评论。
      “一个美妙的故事,C,尽管听上去有些荒谬,但现在我开始觉得你和他在一起或许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糟糕。M是一个完全矛盾的个体,只有他所看到的那种死亡美学能把他的两面像粘土雕塑一样捏合在一起不至于破碎,而你却一直是完整的。他让你看到了代表他的这张牌的正反两面,以及其中的关联,也许不仅仅是因为信任,而是因为只有你拥有的这种能力。你不仅能理解和怜悯,还可以拯救他,我想这才是整件事情最根本的原因。”
      “或许。”她点头,“我想如果我们之间的关联是由这种美而产生的,或许它根本就不会发生了。但现在不同了,许多年以后,就算是它已经消失或者我们能够非常肯定它再也不会眷顾我们了,我觉得这种关联也仍会存在。我们一起打开了某个入口,并且我们永远也不想再关上它了。”
      “久远到你们的后人能为这段传奇立传。”
      “是的。”她大笑,“但在那之前,我们还得继续说下去。你真该告诉我你的那个故事,我好奇死了。”
      但我无法对她从头再讲一遍那个故事了。我们的谈话被一个年轻人打断了。事实上,打他走进咖啡馆的一刻起我就注意到他了。他穿着一件隆重的黑色礼服,瞳孔的颜色很浅,金色的卷发几乎垂到了肩膀上。他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径直走到我们的桌旁,微微欠了欠身,彬彬有礼地向我们道了午安。我被这种突如其来的正式交际弄得愣住了,有些尴尬地回应了他。而C却只是埋下头把玩她的打火机,并且不自然地咳嗽。
      “介意我坐在这儿吗?其他的座位几乎都满了。”
      我点点头。他像是如释重负般轻叹一声,走开去拿椅子。C对此显得十分不满,但在刚要开口反驳之前被我制止了。我用眼神恳求到了她的默许,为我们的客人点了新咖啡和点心。对此他像个孩子似的无法掩饰他的欣喜,向我们道谢之后,他的脸好看地红了起来。我们就这样围在一张桌子旁彼此沉默地进食,一些陌生的人处于这个异质空间的拥挤咖啡馆里,多么典型的象征主义。许久,他好像是在艰难的彷徨之后终于鼓足了勇气,开口向我们搭话。
      “也许在我到来之前您正在寻找什么故事来说,”他显然是很紧张,双手紧紧地绞在膝盖上,手指苍白而修长得不免让我为它们担心,“而我这里恰巧有一个,我从某本书上读来的,我想您会喜欢它的,它很合适。能允许我讲吗?”
      “恐怕不,”C生硬地说,“我们并不需要任何虚构的成分。即使它再精彩或是悲怆,你也只是徒劳。”
      “任何一个故事都含有某种程度上的虚构,”我反驳,“反正现在我还找不到开头,就让这个故事来顶替我要说的吧。听听也无妨,它终究也只是一个故事不是吗?”
      她极不情愿地盯着我,带着点儿质问的神色,但还是妥协了。我则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年轻人像是很窘迫并且受了惊吓,他踌躇了一会儿以后终于长抽了一口气,环视我们一圈,然后想一个神学院学生念主祷文之前那样声音颤抖地清了清嗓子,双手合在胸前闭上眼睛。“这是一个关于1939年的作曲家和年轻女人的故事。”他庄重地说。

      这是1939年夏,他还是一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年轻作曲系学生。这一年,他紧俏的旅费支撑着他的欧洲环游旅程停滞在了波兰,华沙。他花掉最后一笔钱,在市中心找一栋两层楼的靠街道的房子,唯一的条件是一间带钢琴的阁楼。这是一个可以容纳他自己世界的空间,他才不在乎它有多么破旧或者简陋。终于他在大剧院后面的一条街道上找到了这样的一栋红色砖瓦楼,带一间稍有点儿阴暗狭窄的阁楼,木头楼梯老得好像承受不起一丁点儿的重量,一张蒙满灰尘的写字台,硬板床,以及一架断了好几根弦,琴键也松动得厉害的笨重立式钢琴。但他不挑剔,他接受并爱上了这一切。他坐在窗口读书时,一低头就可以看到洒满阳光的街道和广场,车水马龙的喧哗和明亮。他满意这里热闹的市井气味和一个居高临下的视角。一种世俗生活与不食烟火的驾驭能力的完美结合。白天他在小阁楼上写一部歌剧,逛逛旧书店,在露天咖啡馆吃午餐,和新结识的几个与他同样有点儿失意迷茫,但又是纯粹的理想主义者的艺术家们聊天,怀念在他们出生以前就结束了的印象派;夜里则在剧院饭店做小提琴手,为客人们演奏莫扎特,慢慢享受着一分一分地积攒旅费。他并不着急,这里的生活是老电影的胶片,苍黄,从容,优雅,足够他好好享受,黄昏流云,花园里最后一批盛开的玫瑰花,坐在桌子后面看着经过的人流。他忠实而饱满地计算着时间,像信徒虔诚地感谢一种恩赐,像一个孩子舍不得一口气吃掉来之不易的糖果,要含在舌尖反复地把玩。他祈求这种现实永远凝固,不要融化或者流失掉。1939年的夏天,他在日记里写道,如同某种微笑一般,模糊,不羁,漫不经心,非常美。
      唯一让他觉得困惑和不安的是他的房东。这栋两层楼房的女主人,愿意和他以低廉的价格分享阁楼。一个年轻的奥地利姑娘,好像是从维也纳来的。苍白,瘦削,有些傲慢。她曾经嫁给过一位身份显赫的伯爵,可又在一场战争中失去了他,她不情愿一个人孤独地呆在那栋古老而空荡荡的别墅里,于是变卖了全部财产搬来波兰。当然,他不敢直接问她这些,只能从街头上的闲言碎语里自己一点一点地拼凑。他承认,他在面对她的时候表现得相当笨拙。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和漠不关心的口吻弄得他难堪、气恼又不知所措。难道在她眼里,他除了一笔房租之外什么都算不上?他幻想着报复她的种种手段,孩子气地和她赌气了一阵,又觉得很沮丧。无论他怎样故意地在阁楼上弄出噪音,在酒馆里喝到半夜并且不带钥匙,假装不小心把她刚晾好的衣服绊到花园泥泞的地上,她都从来没有对他表现出任何其他的情绪。鄙夷,责骂,愤怒,甚至连嘴角一个不同的弧度都没有过。那么,她不是个有着隐秘过去的人吗?她不主动提起它就说明她还很在乎。但他不能利用这一点。那样太恶毒,他于心不忍。只有一次,他喝得太多了,酒精驱使他不顾礼节地向她大声挑衅,不小心撕破了那层禁忌的镀层。事后他也后悔极了,但她当时只是冷冷地微笑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就直接命令他洗漱完了上床去。她房东特有的威严再一次使他慑服了。
      没有办法,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输给了这个姑娘。
      到了那个夏天将近尾声的时候,他却无法再延续这种美妙的生活了,至少他不能假装自己仍旧很快乐。他从收音机里听到,整个欧洲大陆的情况都很糟糕。纳粹党荒谬的人种清洗像一场从中世纪时代苏醒过来的瘟疫,惨烈而血腥。华沙陷入了一场大灾难的前夜,整个城市在短短的一个星期里变得死寂,阴霾,沉甸甸的,紧张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他走在街上,总是可以看到被焚毁的店铺和遗弃的车,穿着森严制服的军人蛮横地扫过整个街区,一些人就这么消失了,空气里满是泪与汗水的咸湿气味,粘乎乎地抹在他的皮肤上,像幽灵一般无法甩掉它们。尽管如此,他还是竭力使自己保持平静,企图维护着从前的日子不让它们也被打破。但直到某一天,他去咖啡馆看一位老朋友,却只找到了他留在他们曾经常围坐的那张桌子上的一封信,告诉他他早已猜测到自己的命运。动机早在这支曲谱成之前就被敲定了,因此没有人能够更改它。就在这个上午,他和他的家人已经被当局逮捕并送上了那趟西去的火车。他还没有听说有人能够再搭乘同一班车回到这里的。唯一通向的是一种缄默的,未知的时空。他攒着信狂奔了几条大街,痛心疾首却无能为力。当他精疲力竭地回到阁楼底下时,正撞上她在院子里修剪晚香玉。他像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急切地要回家寻求母亲的安抚。从前的小小不快无法成为倾诉的阻碍,他颤抖着把一切都告诉了她,阴谋,杀戮,战争的雷暴,发生在他们周围的死亡事件,还有他不为人知的恐惧和焦虑。她低头沉吟了片刻,淡淡地吩咐他尽可能少出门,呆在房子里直到这些都结束。如果被人查起来,她会告诉他们他是她身体羸弱的弟弟,受不了任何人打搅。
      他早就没有可以用来证明自己家族或血缘的方法了。对于这个新身份,他除了有点儿不好意思,就是一种满足、安慰和感激。为此他决定,自己不应该再这么任性地无理取闹下去。他要表现得像一个真正有教养,彬彬有礼的绅士那样,并且找个机会当面郑重地感谢她的慷慨。他已经做得很努力了,但她却似乎一点儿也感觉不到他和解的诚意,又或者是她有意在忽视他。除了隔着阁楼上的木板门通知他下楼吃晚饭,以及偶尔需要他帮忙挪动或者修理家具,她和他之间仍然冷冰冰的无话可说,就连问他一天过得如何都纯粹是礼节性的。不得以,他用学会的自嘲姿势耸耸肩走开了,躺在阁楼里靠听广播来打发掉沉闷的光阴。每天都会有一个神经质的男声夸张地播报着欧洲的战况,内容日复一日地是局面有多么可怕且越来越不受人控制。一种偏执而疯狂的仇恨正在愈演愈烈。人们要么参与,要么就成为死亡的对象。对于那些不愿意做出选择的人,比如他,他们即使捂住耳朵闭紧眼,以便什么也不用看什么也不用听,或者想,最终也会发现逃避只是徒劳的,就好像一条迷失航向漂泊在海上的船上的水手,在最后的暴风雨来临之前先给自己举行一次葬礼。惶恐和无助轰轰烈烈地席卷了他之后,就只剩下某种心灰意冷,百无聊赖的情绪。但偏在这个时候,他被他的缪斯女神造访了。他写了一支奏鸣曲,叫做《阁楼》,并把它变成了时间身后忠实的影子。他每天都要花十几个小时献给这支忧郁清冷的曲子,间歇时候就听着她在楼下走动时发出的细微而安然的簌簌声。他也经常猜测她对这种动荡和混乱的看法,多半会是出于习惯或者本能的一种漠不关己的态度。而他却被困在这间狭小的阁楼里,企图借它来抵挡外面呼啸而过的血雨腥风,多么合理的身不由己。他不由对她产生了一种混合着羡慕的埋怨。这让他一想起来就脸上发烧,羞愧难当。他推开窗,血红的夕阳铺满一地,美得那么残忍。他仰头看着天空里鸽群乌黑的剪影,耳边收音机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变成了一种苍凉而持续的背景。他好像可以听到时间冲刷着华沙这栋两层小楼的声音,他和她在这种洪流里被侵蚀,风化,最后成为一小块顽固的贝壳。
      但这个故事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在乏味的等待或是一个更悲惨的程度上结束。如果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的话,他或许就不会这样想了。八月的最后一天清晨,他像往常一样和她一起吃了一顿沉默的早餐,刚走上楼梯,就有两个德国军官来敲门。她冷静地命令六神无主的他反锁上阁楼的门并且无论如何不要轻易放任何人进去,自己简单收拾了一下开门去应付他们。他颤抖着照她的话做了。在阁楼上的五斗橱里他拿出了他自从环游旅程开始时就一直带在身边防备万一的枪。他还从未使用过它,簇新、冰冷、沉甸甸的。他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然后扳下保险。枪变成了一只机警的动物,皮毛闪闪发亮,瞪大眼睛弓起脊背,随时准备跃起来袭击。他咬咬牙,擦去额头上的冷汗,打定主意如果德国人硬闯进来,他宁可自杀也不要成为他们手里的玩具;但一方面他又在为自己的犹豫和极度恐惧以及软弱感到可耻的时候怀疑这种全身性的痉挛会不会导致他最终无法成功实施这个计划。他双手握住枪,拖着脚步走到门边,倚在门板上,绷紧了神经不敢听漏掉楼下他们的响动。他听见了她的声音,这时的她除了语气里的冰冷没有改变,简直与之前判若两人。她一扫之前的文静,从容和高贵,变得泼辣蛮横,态度十分强硬,甚至无赖。她找出各种借口,不管它们是有道理还是荒谬,用来进攻和谩骂。尽管他听不懂德语,但他却很清楚她汹涌的攻势彻底吓坏了那两个军官。她暂时胜利了。他们又说了一会儿话,然后他听见他们好像打开了前门出去了。直到整栋房子从刚才的喧闹中恢复了寂静,他才重重地扔掉手里的枪,瘫倒在地板上捂住脸,松了一口气。
      他在盘算着他们的去向以及她回来以后会发生的种种可能中等待着。他们是带她去登记处吗?或者是根本就没有打算相信她的话而找个理由把她骗了出去然后扣押在某个阴冷潮湿的监狱里?她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又或者他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个漂亮,冷漠,而心地善良的姑娘了吗?他很惊奇自己的想象力怎么会如此丰富。但等他意识到这一点,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时,发现已经是下午三点了。担忧,不安,悔恨和自欺欺人轮番折磨着他。他想躺下合上眼睡一会儿,能让自己暂时好过一些,但又热得喘不过气来。中午的气温像是瞬间升高了,炎热简直无处不在,即使拉上了窗帘也无济于事,一小块阴影保佑不了他,他被汗水黏在了床单上,头晕目眩。不得以,他又坐起来,觉得又饿又渴。他一再告诫自己忍耐下去,但还是走向了阁楼门边,又仔细确认了一遍整栋房子里彻底地无声之后,他把门拉开了一条缝,冒险地溜下了楼。
      他蹑手蹑脚地钻进了厨房,忙和了一阵之后没能做出什么来,只找到了几片火腿,奶酪和小甜饼胡乱地塞了进去,又从橱柜里找到了一大瓶未开封的葡萄酒。他顾不上那些,只能径自打开狠狠地喝了几口才觉得好多了。他一边在心里祈祷着她不会为此而责怪自己,一边收拾好残局并回到阁楼里恢复警戒状态。他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还没享受完胃里的饱足感就开始觉得不太对劲。他暗暗怪自己喝得太急,来不及看清酒的产地。这一定是巴伦西亚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的葡萄酒,不然他不会这么快就喝醉了。他还企图用拧自己的胳膊来保持清醒,但只是身子一歪,整个人刚埋到了枕头里酒酣畅淋漓地睡过去了。
      的确,他对自己的这一觉究竟有多长并没有什么清楚的概念。他只记得他做了一个梦。它是那么地真实,清晰,以至于他过了好半天才弄清它到底是一个梦还是现实,除了一点。他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从床上惊醒了。他知道是她,可以说是一种毫无理由但顽固得可怕的肯定。他像个孩子似的迷迷糊糊又兴奋地跑过去,一心想快些见到她安然无恙。打开门,她正倚在那里好像喘不上气,发丝斜斜地散落在额前和肩膀上,鼻梁投在脸颊上的阴影里有一种疲倦至极时的美;但她的目光却紧紧攫住他不放,狂乱,滚烫,热得像是都能把他熔化了。她对他说了一句什么,那句话几乎是咆哮出来的,带着一股嘶哑的野性本能,像是一种在遭受着惊恐,绝望,束手无策等等百般痛苦的蹂躏之后产生的拼死一搏。她到底要对自己说什么?他没有得到答案,脑海里忽然像一块原本写满了的黑板被擦得一个字也不留,或者是一瓶新的波本酒被倒得只剩一只干干净净的空瓶子那样,一片空白。时间变成了一小段电视机屏幕上的雪花状态。等到它被修理好时,他和她已经蜷在阁楼的一个角落里,共同裹着一条毯子。她的脸亲密地贴在他的衣襟上,他的下巴摩擦到了她的头发。窗外的天色开始朦胧地亮起来,后半夜就快结束了,但这时街道上却好像起了一层雾,乳白色的,浓而潮湿,很快地他就连对面剧院的拱顶也看不清了。他无望地闭上眼,感觉到泪水热切而无法控制地涌了上来。他终于放弃了抵抗。他的唇往下稍移动了一点,压在了她温暖柔软的嘴唇上,她的手指从他的脊背上轻而缓慢地滑落下来。他们一起叹息。然而就在这时,他醒了。
      他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从床上惊醒的。他孤独地裹着毯子坐在那里,过了许久才意识到刚才的梦境已经把他抛回了现实。他抓过闹钟匆匆瞟了一眼,有些吃惊现在竟然已经是深夜两点了。但他还是飞快地跳下床向门口跑去。他知道是她回来了,可以说是一种毫无理由但顽固得可怕的肯定。他像个孩子似的迷迷糊糊又兴奋地跑过去,一心想快些见到她安然无恙。打开门,她正倚在那里好像喘不上气,发丝斜斜地散落在额前和肩膀上,鼻梁投在脸颊上的阴影里有一种疲倦至极时的美;但她的目光却紧紧攫住他不放,狂乱,滚烫,热得像是都能把他熔化了。他的心脏啪嗒一声跳漏了一拍。她对他说了一句什么,那句话几乎是咆哮出来的,带着一股嘶哑的野性本能,像是一种在遭受着惊恐,绝望,束手无策等等百般痛苦的蹂躏之后产生的拼死一搏。他的脑海里忽然像一块原本写满了的黑板被擦得一个字也不留,或者是一瓶新的波本酒被倒得只剩一只干干净净的空瓶子那样,一片空白。他开始明白,他的梦境此时正在忠实地上演着,他在梦里预见了未来即将发生的一切,除了一点。而现在,他终于听清她对自己说的那句话了。
      “希特勒的军队入侵华沙了!”她歇斯底里地喊道。

      他花了好半天才弄明白她后来对他说的话。她说那两个德国军官带她去了登记处验明身份,核实了她的奥地利血统之后,让他务必在今天之内搭乘火车离开波兰。她逼问他们原因和目的地,但是只得到一个“为了保护您自己”的答案。她在车站附近茫然若失地徘徊了大半天,最后终于从一位好心的德国将军那里得知,纳粹已经秘密下令将于9月1日正式全线进攻华沙,轰炸从凌晨就开始启动,而当地所有拥有日耳曼血统的人必须提前撤离以免受到伤害。她被这个可怕的消息吓坏了,拼命挣脱了他的阻拦,飞快地跑回来,一边疯狂地大喊着期望能警告大家这场迫在眉睫的可怕灾难,但却一个人的回答也没有得到。她不知道是这个骇人的消息早就在人群里传播开来,还是大家已经不再在乎生死而变得漠然了,要么,就是她的这种行为和意愿只是被一些路过的人窃窃私语并当作一个有点神经质的姑娘被街头巷尾关于战争的流言,预测和故意制造的阴沉气氛感染过了头。总之,她的惊慌失措终归她一个人受用。她形单影只地跑过空荡荡的街道,直到一声也喊不出来了,才在忐忑,恐惧和内疚中回到家里。然而此时,她最后一次把拯救的希望和对象转向了他的身上。
      “求求您,您必须相信我,赶快离开这里。您知道,如果我无法使一个人免除死亡的厄运,这本身对我来说或许比死还要可怕……”
      “请您冷静些。我并没有怀疑您,但我究竟要怎么做?”
      “快些离开这里。”
      “这么晚,华沙火车站已经不再发车了。况且,我没有足够的钱。”
      “那么您就藏起来。”
      “附近有地窖之类的掩体是吗?”
      “剧院下面本来有一个,可是最近的一场大火把它烧毁了……”
      她忽然不说了,刚才的对话像跌入了一个无底深渊一般拖着长长的余音消逝了。她终于在他的引导下意识到这些抵抗的计划由于各种倒霉的理由而只是一场徒劳,神色青涩得就像一个受了人批评的委屈的小学生。他原本也不想表现得这么刻薄和冷漠,就像残忍地撕碎一个天真的梦境一样令人难为情,但他现在必须服从自己的理智。他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沮丧地站在自己面前,飞快地思忖着自己的态度,企图理清楚并明确立场。的确,他没有立刻就完全相信她。她的模样和言辞不具有最起码的说服力,太容易让人以为她只是个疯疯癫癫胡言乱语的傻姑娘。但现在来慢慢推究她平日的从容,高贵,温文尔雅,和冷若冰霜的傲气到哪儿去了也不现实。而且就算这一切都是真的,他又该表现出什么程度的恐慌呢?可以肯定一点的是,她被吓坏了。不管这个消息是不是真的,她都快被它逼得崩溃了。多么可怜,他想。她的落难并没有让他幸灾乐祸或是感到一种用冷嘲热讽来报复的快感和欲望,反而平添了一种超凡的冷静,悲悯和责任。一种空前的光荣使命,让他觉得万分自豪。他要对她担负起一种父亲的责任。他要做一个保护人。
      “那样我们就哪儿也去不了,”他说,“或许我待在这里,祈求能够幸免于难才更加安全。您要和我一起吗?”
      他没容许她回答,就径自搀扶着她进来。她一言不发,身体却在他的怀里抖得厉害。他被她弄得有些慌乱,迟疑了一下,扯过一条毯子裹住她,让他有些吃惊的是她居然像软绵绵的木偶娃娃那样听凭他摆布。在一再尝试而失败之后,他明白她现在处于一种短暂的由她自己制造出的空白里,除了浅薄的感官之外完全与他隔离了。这堵厚而冷的墙一时间无法拆去,因此她需要的不是礼节和安慰,而是沉默而强行的命令。他屏住气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并且欣慰地发现她十分顺从。
      “我们都会死在这里的……”她梦呓似的喃喃自语道。
      “您不该这么悲观地想。”
      “您和我,我们或许会……”
      “您所想的那些不幸不是真的。”
      缄默。他后悔得要死。这些苍白的同情有什么用?总好过虚伪的信誓旦旦,但换来的最多不就是这种结局?他早就能料到,为什么还要愚蠢地让它发生以便证明自己的没有错,他在这种后知后觉的问题上总是最聪明的!他意识到他们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关系坐在这间隔楼里,在这座城里。华沙。他的窗子像画框一样把它围成一幅印象派的写生画。遥远而漆黑的建筑轮廓,地板上的一道微弱昏黄的光,她的眼神,都被压在某种灾难前一秒厚重而坚硬的无声之下。他们就像唯一一对无辜的幸存者,虔诚地等待着最后的审判。这种情况他已经很熟悉了,现在只需要耐心。转机就快出现了,比如一道划破乌云的闪电,还是庆典开始的烟花,还是其他的什么?他被突如其来的强光和轰鸣声吓了一跳,无法接受他们之间的默契就这么匆忙而粗鲁地被打破了。但她比他反应更敏捷。她从他身旁一跃而起,紧紧地攫住了他。她的指甲刺疼了他。
      “是德国人的飞机,”她用一种毛骨悚然的声音说,“波兰会被毁掉的,我们也会死,您必须离开这里,快走吧!”
      “不,”他忽然比她更坚决,反而压到了她,“我们不能出去。您无法这么轻易地躲过一场空袭,街道上不必屋子里安全多少。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留下来。”
      “那么就到楼下去。”
      “您错了。万一我们被击中,阁楼的残垣断瓦会压得我们窒息并加重我们获救的困难程度。这样的境况有多么悲惨,您难道没有想过吗?”
      到此她彻底被压垮了。她松开了他,抚面抽泣起来。他正在那里,心里一边后悔自己这种直白有多么可耻,一边觉得道歉烦闷又浪费时间。“您得冷静一点,”他过了好半天才使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地放温柔了一点儿,“我知道这很困难,但我们不能呆在屋子的中央,这样太危险了,我们得去找个掩护。”
      她没有回答,但他感觉她全身的痉挛减缓了,就像一只处于戒备状态的动物慢慢地松弛下来,解除了那个令人紧张的姿势。他可以带领她完成这次伟大的马拉松了。穿过雨点般越来越密集的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散落在地板上长达几十页的手稿,还有他挂在头顶上永远也晾不干的外套。阁楼成了他忠实的同谋。他们在一个角落里,背靠着五斗橱并排坐在地板上,蜷起身子,用那条旧毛毯把自己裹成一团。这个姿势看上去是完全相同,但对他们而言却是一个征服者的荣誉与一个被征服者心甘情愿的谦卑。他们就这样默默地拥在一起大约一刻钟,一种真空的时间罩子完全把他们和嘈杂混乱的现实分离开了,而形成一个寂静的乌托邦。华沙城里此起彼伏的雪亮火光频繁地映出他们侧面的轮廓,苍白,庄严,但不失柔美,像重温一部有些洁癖的电影那样。直到第一轮轰炸好像减弱下来,他才顾得上从这种模糊中清醒过来看看她。他忽然发现她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并且同样正在用一种略带好奇的目光打量他。
      “您好些了是吗?”
      “是的,”她看上去和他一样不太好意思,“您看得出来,我怕得要死。但现在我却觉得情况没有那么糟糕。”
      “每个人都惧怕死亡。”
      “难道您不怕?”
      “不,”他笑,“它对我来说是一种安静的美,或许您还可以给它附加上一些其他的基调,比如甜美,肃穆,悲壮……像莫扎特的弦乐小夜曲或者瓦格纳什么的。但它终究是一种美,并且每个人最终都会享有它。一种我们可能努力许久也无法企及的与现实的和解。我目睹的大量死亡教给了我这些。起先我也想您一样,痛不欲生。但在那之后我逐渐明白这是一种我既不该嫉妒也不该渴求的美,并且它让我真正地知道,对我而言,孤独是一种比死亡更加撕心裂肺的酷刑。”
      “胜过您的是,我早已经习惯了孤独。”她的口气有些狡黠,但随后又沉了下去,“但愿有一天我也能像您这样理性而热忱地去剖析死亡之美,只可惜眼下我还是敬畏着它。”
      “即使您已经经历过他人的死亡,我是说……”
      “我的丈夫。”她敏捷地接话道。他马上就后悔了,但她丝毫不介意的神色使他的这种情绪只停留了短暂的几秒钟。“您知道,”她叹了口气,“我并不爱他。我这么做只是为了救他。”
      出人意料地,她主动向他打开了那个横亘在他们之间好几个月的密封着她的过去又锁着好几把锁的抽屉。那位年轻的伯爵在娶她的时候就已经身患重病了,因此她对他的同情远远超过了爱。他在他们新婚三个月后就去世了,而她带着些许内疚的情绪独自搬到波兰,为的是刻意追求一段一个人的时光。
      “告诉您,我所渴望的只是孤独。或许您知道我曾经在维也纳过得很体面,但如果我告诉您全部的我都是那样的话只是在对您撒谎。有一部分的自我在不断地要求我独处,并且这种孤独是完全不与现实接触的。我必须借助某个东西才能进入,就像爱丽丝必须借助镜子才能到那个花园里去。或许就是某种冷淡的态度。在那里,就和您从死亡的漆黑阴影中看到的一样,我的孤独是一种银灰色的冷清的美,像达·芬奇的银貂的毛皮,或者是莫奈的睡莲花瓣。我不期望什么人能明白,因此讨厌有人破坏这一切。我会随时警惕并准备攻击和驱赶一切入侵者。为此我很清楚我都做了些什么,但我只能不得不如此。对此我感到很抱歉。”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就是她的道歉?一个人非要用抖露出一个秘密来表现她的绝对坦诚和信任吗?那对此他该有什么样的回应呢?十足的震惊,抑或是故作老练都不是太俗套了?不能跳过去,干脆也别花心思去修饰言辞。“只可惜您的那种美是我最害怕的,”他微笑着说,“但这也很有意思,您不这么觉得?您和我,我们的遗憾和自我是互相吻合的。如果您愿意,您能教会我如何欣赏孤独。”
      “而您,”她说,“您或许能让我不再畏惧而正视死亡,并且我想我愿意让您第一个与我分享这种孤独,这真奇妙……”
      他们的交谈忽然被一道足以致盲的光线打断了。它是如此剧烈,坚硬,近在咫尺,以至于有一个瞬间他以为这间斗室要被它吞没而带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时空里了,并且他们很难再返回,像那条可怕的白鲸把老船长吸入它的胃里一样。整间房屋都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带着一种顽固支撑的感摇晃起来:他的一些书倒下了,钢笔从写字台跌落到地板上。他并没有觉得惊慌,而是感到一种轻微的烦恼,一种讨厌的被迫停止的局促感。他在渴望继续他们的这种关系中调整了一下呼吸,闭上眼平静地等待一切过去。他感觉她在自己的怀里不安地扭动身体,但这种挣扎也是短暂的,比较刚才而言,她已经不再那么容易受惊了。
      “可能有一枚炸弹落在剧院后面了,”他试着估计说,“某些街道和建筑大概已经被摧毁了,我希望没有人受伤,或者大部分都像我们一样幸运……”
      长而锐利的空袭警报终于在华沙城里拉响了,在他听起来就好像一只受伤的动物的呜咽,有些毛骨悚然但是渺远。同时又一枚炸弹落在了街区里,距离比上一次的还要近。某一种回放:强光,震动,浓烈的硝火气味,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不仅仅是一个证明,更可能的是演化推进。硫磺和未及时散去的粉尘被夜晚的南风卷下了街道,形成一股带着被遗弃的伤感和遥远的死亡气息的浓雾悄然爬上了阁楼的窗台。等他意识到时,它已经在整个房间里弥漫开来了。能见度被局限了,像某种情绪把他们归拢在一起,没有敌意也没有尴尬,而是一种预示,和隐喻,或者一个美妙的保护性的开端。但他还是忍不住咳嗽起来。
      “多么难以置信,”她叹了口气说。她的脸贴在他的衣襟上,苍白里晕出一点健康的红色,眼神凝固在空间中的某个点,有些像一个失明的人那样空茫,但他觉得那是一种专注,“华沙正在下沉,而我们正置身于它,感觉和经历着这种沦陷,像沿着一个下行的降B调音节滑下去一样,却从容不迫,丝毫不觉得惊慌无措。这里缺少了某种固有的哀愁基调,虽然有点阴沉,可并没有软弱,绝望,纯粹由于惨烈而产生的痛苦……我们不会结束在这里的。我想以后的部分,无论怎样,总会重新回到原来的动机上,甚至杂树生花,迎来一个高潮,一种蓬勃的,明朗的狂喜和眩晕……您管这叫什么?展开部,还是变奏?”
      “看来在乐理方面,您要比我更老练。”
      她也笑了,但认真:“我能知道您这半个月来在阁楼里弹的那支曲子的名字吗?”
      “它叫《阁楼》,《迷雾阁楼奏鸣曲》,”他不知道为什么要随口在前面加上那两个特别的字,“我自己写的,您喜欢吗?”
      “非常喜欢。每次您弹奏的时候我都会停下手里的事直到听完。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我喜欢它和华沙的黄昏的搭配,这听上去很可笑,但我就是无法控制自己因为它们而流泪。它和血色的夕阳,收音机沙沙的电波声,鸟群的乌黑的剪影的混合……我在想如果您能专门为我弹奏一次就好了,只可惜现在您无法这么做。”
      “如果您愿意,就现在。”他斩截地说,“虽然走到钢琴那边是很危险,但只要您不介意,我可以唱给您听。而华沙的黄昏,就让我们依靠想象和隐喻来重建吧。”
      “是的。”她合上眼,倚在他颤抖的肩膀上,他感觉到她全部的仰赖和信任压得他的左手臂动弹不得,但某种幸福感已经掳走了他全部的注意力,让他顾不了细枝末节,“请您开始吧。”

      在那个夜里,1939年9月1日凌晨三点四十五分,华沙正遭受希特勒的空军部队可怕的大规模袭击,而在他剧院街后充斥着刺鼻硫磺和硝火烟雾的阁楼里,他搂着她,裹着一条旧毛毯缩在角落里,温和地用呢喃的语调轻声对她哼唱着他写的奏鸣曲主题。他和她的关系变成了王子从巫婆手中救回惊魂未定的公主,父亲终于找到了迷路的筋疲力尽的小女儿。他看见她长而浓密的睫毛落下来,反射着某种香槟酒的光泽,脸上的阴影形状恰好将她孩子气的顽固和坦率显露无遗。一个冷漠,高傲,孤独主义的不幸的姑娘。这不是一个主观问题。她不是必须通过它们才能达到自我吗?他进退两难,不愿做那个残忍地切断她和她那个世外桃源唯一联系的刽子手,但又禁不住她的哀求。她在他的催眠曲中沉沉地睡了过去,姿势十分酣畅,整个人亲密地缠在他的胸口上,像寄居蟹壳上的海葵花。她的呼吸灌进了他的脖子里,他的下巴摩擦到她的头发。“我会毁了她。”他绝望地想,却不由自主地轻轻掰过她的脸,凝视着她。
      “我爱您,”他发着抖,“可我说不出来。”
      然后他带着冲锋般的义无反顾将唇压在了她温暖柔软的嘴唇上。那个梦终于彻头彻尾地实现了。他觉得她的身体全部垮了下去,一阵汹涌的叹息从她的胸腔里直接滑进他的腑脏。她的手指从他的脊背上轻而缓慢地滑落了下来。
      “我也是。”她耳语道。

      他们在浓雾和轰炸声里紧紧拥抱着,而后在天色朦胧地泛起鱼肚白时沉入无梦的长长的睡眠中。第二天,他买了离开华沙的车票,再次开始他的流浪生涯,而她留下来参加华沙的人民组织,英勇顽强地对抗盖世太保。他留给她唯一的东西是那份奏鸣曲谱。临走时他给它添了一笔,谨献给M.A夫人。那是她还在维也纳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时的名字,在此之前除了她自己,还不曾有人知道,并且以后也不会有了。

      他停下了他的故事,看上去累坏了,脸色惨白,冒着冷汗,瞳孔的颜色好像要褪得一干二净了。他想举起杯子啜口咖啡缓一缓,但胃里的痉挛使他不得不放弃。我同情地看着他,但想不出安慰他的办法,只能等地他像一只拧得过紧的闹钟那样艰难缓慢地恢复平静。C坐在我对面,沉着脸点起自从这个故事开始的第十二支烟,只吸了一口,就摁灭了。
      “一个精彩绝伦的故事,”她冷冰冰地说,“只可惜并不像你说得那样,它一点都不合适,简直糟糕透了。”
      “C……”
      她抬手打断我,站起来,包拎在手里:“抱歉我要失陪了,我不愿在这里继续浪费时间,谢谢你抽出这个下午陪我,琪,如果你能替我付了咖啡钱就再好不过了。下次我会请你的。”
      我叹了口气,她已经转身走出了咖啡馆的玻璃门。年轻人因为她的敌意而窘迫极了,像一个犯了错误孩子那样垂头丧气地等着受奚落,好容易克制住的颤抖又再次发作了。
      “您别介意,”我说,“她晚上还有讲座要参加。”
      他感激地望了我一眼,那个样子再次让我回忆起某个人。我笑不出来。“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了,”我盯着他,不管他的脸红到什么程度,“您可以告诉我了,您为什么要这样讲这个故事?”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应该明白。在您的故事里只是出场人物不同,其余的都是您和她之间原原本本发生过的事情。或许还有一点儿什么遗漏或者出入的,但我敢肯定大致上绝对是相同的。您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想您都看出来了。”
      他的声音小得都听不见了,反而让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但我太好奇了,无法停止追问下去。“1939时您在波兰?”
      “是的。她是从1937年开始追捕我的,那时我们还在伦敦。两年里我们几乎踏遍了整个欧洲大陆。”
      “能告诉我您是怎么变成不死人的吗?”
      “一个魔鬼撞见了我,大概就是这样。”
      “瞧瞧我身边有多少个浮士德!”我笑了,感到轻松,“您的名字呢?”
      “加斯东,从前我的头衔是子爵。”
      “大革命时代的幸运儿。”我点点头,“上次我们见面时,您走得太急了,忘记告诉我您的名字。”
      “是的,”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但您还记得我,我真荣幸。”
      “我也记得那个姑娘,”我说,“玛丽安·德·阿尔瓦雷兹。那个奥地利–西班牙混血的漂亮姑娘,在猎妖人队伍里大家都叫她安。我们曾经是非常好的朋友。”
      这个名字像烙铁一样烫到了他,让他瞬间摆脱了之前的寒冷和阴霾。他的瞳孔像是被点着了,几乎是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差点撞翻了一张桌子。“您见过她?”他声嘶力竭,带着一种狂喜和委屈的情绪,几乎是在冲我喊叫,“她现在在哪儿?”
      “她死了。”
      我难过地看着他跌回到座椅里,捂住脸,难以置信般地自顾自摇头和喃喃自语。片刻之后他又抬起头来,一脸疲惫:“但我只是吻了她,什么也没有做,我只是给了她永生的能力。”
      “那么您就知道该去哪儿找她。”
      “是的,冥界。”
      “或许您需要一个通灵师的帮助。”
      “不,我会自己去的,”我被他表现出的坚毅模样打动了,“无论那有多么危险,我都会去。谢谢您听我讲这个故事,以及告诉我这些。”
      说完他站起来,但没有立刻告辞走开。我们之间沉默了一两秒后,他又改变了主意,坐下来望着我。他还要开口,却被我挥手拦住了。我拿过C留在桌上的烟盒,点了一支缓缓吸了一口。而他耐心地坐在一旁等。
      “第一,您不必为那晚我没有杀您而感谢我。我已经不再是猎妖人队伍里的人了,并且我知道玛丽安在等着您;第二,别问我今天为什么没有从一开始就揭穿您。如果我这么做,您还会告诉我这个故事吗?另外,我还知道这间咖啡馆里正坐着其他的猎人,但您现在在我这里,就受到我的保护,不会再有人来找您的麻烦,所以您用不着赶紧,还是先抽支烟再走吧。今天我们休息。”
      【感谢B夫人热心而不胜其烦地提供二战资料,她是我遇到过的有关这方面最好的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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