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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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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鋈年间,我是萧侯府的三小姐,单字名箢。
风里初初才掺了百草香味,自外间传来了大姊萧箬暴毙于夫家相王府的噩耗,其尸身于黄昏时分运回府中,在娘家停柩三日方择吉时下葬。当其时,二姊筠紧紧牵了我手躲在那扇漆花洒金的画屏之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府中仆婢们各捧了香烛纸钱在堂前穿梭往来,面色如纸样苍白。
这一年的春才刚刚开始,然而她形容却似一朵随时都要在枝头谢去的瑞香。
“大小姐真是可怜,从府里头嫁出去一年就没了。”
“咱们家侯爷也忒狠心了,明知道那相王爷是这般暴戾的人物,却还硬生生把大小姐送过去……”
“前儿在灵堂守夜的四儿偷偷跟我讲,大小姐身上可不得了啦!那衣下覆着的都是伤痕,深浅紫青皆有……怪吓人的。”
那几日我与筠姊坐院中凉亭看花,早春的风吹面犹觉凉薄。大姊虽已葬下多日,但府中的闲言碎语并未随之止息。更何况,仆婢们私下议论开的都是大家素日里不敢言的实话。
记得大姊是在大半年前嫁去相王府的,两个月以前回过家来一次,容颜憔悴得好似檐下残雪,躲在房中跟筠姊和我痛诉起相王加诸于她身的种种暴行。可即便这样,父亲却连一句抚慰的话都不曾对大姊说出口,一挥袖便命下人备好车马声声道着送相王妃回府,彻底无视大姊的死活。
大姊走时的眼神很凉很凉,犹如小炉里久置多日的香灰,彻底失去了温度,至今仍历历在目。我想,即使不曾有后来的继续施虐,大姊也是等不到又一季花开的。
而此时,却是筠姊伏在我肩上无声饮泣,春衫轻薄,顷刻濡湿一片。我知道她是在害怕。前些天,父亲替她订下了赵京尹家二公子这门亲事,据说这赵二公子脾气骄纵不可一世,成日流连于京中各处教坊,甚至公然狎妓于长街之上,可谓荒唐放荡之至。
昨夜里下了场雨,院中的好几处低洼都积了点水。风过,枝上一朵瑞香开到了尽头,“啪嗒”一声轻响,悠悠飘落在那水洼之上。
不知何时筠姊已自我肩上抬起头,睁眼静静地看着,仿佛同时看见,己身那一场注定无改的结局。
府中的书斋是我近来爱去的地方。
无论是那精致古雅的卷云纹雕兽屋檐,还是那斋前绿檀木堆砌的香阶,书斋的一切皆如同一幅被尘世遗忘在角落的古老卷宗,缓缓开阖之间流动着静谧安恬的气息。春日气象繁华,书斋前的几株桃树上缀满了粉色点点,我站在木阶上仰脸细细数了一遍,离自己最近的那一株共有花骨朵儿一百五十一。
只因了闺阁中滞涩而漫长的时光,使我太过有耐心去做一些冗杂重复的事。可我忘了生命中约成的变数总是来得突然激烈,且无从抗拒,如今我所做的一切其实足够卑微足够可笑。我到底是忘了。
走进斋中,越过那几重书架子,临窗的椿木案上每日总会供着一碟香墨。我一如既往凑在案前,抽出一叠雪白柔软的宣纸,抓起一支小狼毫在其上认真描着府中各处楼阁亭台,并不放过连接每一处的小径与流水。
初晨的阳光被镂空的花梨木窗格子割裂成各样妙趣横生的形状碎落在纸上,我甚是满意地望着画上被细细标注的各处,心中陡然升起比那曲折小径、蜿蜒流水都更为隐秘的欢喜。
正顾自得意着,模模糊糊听见门扉开阖的“吱呀”声,我不免立即搁下手中的活儿分外警觉地抬起头:这书斋素日冷清,这会子来的会是何人?
然而随之响起的那舒缓安闲的脚步声,却意外地令我一下子悬起的心稳稳放回去。来人一步一步,走得似乎有点儿断续,我甚至能够听见在他脚边微尘里花儿绽放的窸窣微响……十五年以来,在我生命中鲜少出现能令自己特别期待且执着的物事,可这一次,我期待这个猝不及防闯进书斋的人。我……期待它。
生平第一次,我懂得了原来期待可以令本已漫长的时光再无限延长,却能奇异地消弭其间的一切空落与乏味。
似乎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来人才越过那几扇书橱,站到了我视线中。
——居然是一位白裳如画、容颜似桃花的美丽少年。
桃花是我生平最爱的花,也是我目前匮乏的人生当中所能搜刮出的一个最美好的形容。我当下便悄然屏去了呼吸声,几近贪婪地盯了他看。
那桃花少年初见我时微微怔忡了一下,不知是否错觉使然,有一瞬他望我的眼神淡漠如空潭水月。然而他很快回过神来,兀自低去眼眸轻轻一笑。随了这一笑低头,额前过长的刘海便覆去他小半边白皙秀雅的脸庞。他的笑很浅,但却足够温柔。
桃花少年问:“你是谁?”
“我是……这萧侯府里负责书斋打扫的婢女。”不知为何,我情愿隐去真实身份来与他讲话,当下反问道,“那你呢?你不像是我们府里的人,我从未见过你。”
“我么……”少年扶了书架一瘸一瘸地朝我这边行来,唇畔牵起几丝漫不经心的笑,语调甚是轻曼,“自然是那从书里边化出来食人心的鬼怪。”
奇怪的少年。奇怪的话语。我一时忽略了他是个瘸子,笑说:“胡言,我不相信你说的。”后来我总也辨不明他绮丽言辞下掩藏的复杂情绪,也不为什么,只是下意识觉得他说的那些话都太飘忽,承载不起我心中压抑的想望。
此后隔了很长年月我再来回想,才恍惚识得,只是因为在这第一次相遇,我们彼此间已披上各自用谎言编织的华丽外裳来相见。
“我先走了。”
小心地将方才涂画的图纸折叠整齐掖到袖中,我朝斋门口快步走去。
少年“嗯”了一声,蹒跚着侧过身子给我让道,随后取下架上一卷绢书,专注地阅读起来。
擦身而过的那一霎,他所着白裳边襟上缠绕的折枝蔓草暗纹自我眼底鲜活起来,我开始禁不住在想,他到底是谁。
转过了回廊拐角处,远远便望见两个姿容秀媚的少年凑在廊下窃语。在这花浓柳艳的时节里,他们身披的衣裳长长曳地,其上绣有的各式典雅花纹,恰如季节里绽放开那一朵朵浓艳绮丽的彩花,有意无意地在旁人眼里铺设成一幅鲜妍缭乱的画卷。
我皱了皱眉,这两人是父亲在府中豢养的娈童。自五年前母亲过世以后,父亲就迷上了戏班子里声音婉转的歌舞伶人,后来更是在府中大兴土木建起了诗话般的俪院,并于京中大肆搜掠容貌姣好的少年纳入院中,供其赏玩。
时人皆指责父亲道德沦丧,而俪院依旧是日日丝竹不断、夜夜笙歌不绝。
对府中这些举止轻佻的伶人,我向来不喜与他们有过多牵扯,正打算安静地从两人身边绕过去,却闻得其中一人道:“可还记得前些日子住入俪院的深舲否?”
另一人懒懒出声:“似乎有好几日都不见他影踪了。”
头先发话那人稍稍吊高了他柳叶般的眉梢,道:“我起初也觉得奇怪,今儿一打听,才道这深舲原是惹怒了侯爷,早被打去大半条命遣出府了……”接着又冷冷笑起来,“不过那也是他自找的,也不想想,跟侯爷耍小性子逃跑,即便是最得爷欢心的那位还不也一样被打得——”
想是觉察到有人走近,这两个嚼舌根的伶人生生截下话头,神色慌张地起身与我见礼。我瞪了他们二人一眼,快步走开了。
“你可知我们家中有这么一位少年吗?”
甫一踏进里屋,我就迫不及待地把今日在书斋的一段奇遇说与筠姊听,接着又将那少年的形容举止细细描述了一遍,期盼能在自家二姊口中得到确切的答复。
斟与我一杯花茶,筠姊只是苦笑着摇头:“箢妹,阿姊不如你。阿姊成日待在坊中,又怎会识得这外间的人?”说罢复低头专注于她手边的绣作。
我凑上前去张望,白绢上绣的是鸳鸯,心下顿生疑惑,忽而又瞥到一侧绣榻上置放的聘礼——大红缎子上一只描漆双凤长方匣匣盖半掀,里边装着各式金银佩饰,宝光流离刹时耀花了我眼。
便很是欢喜地走过去伸手往匣里拣了两支步摇,问:“筠姊,可以给我吗?”
“……这是赵京尹大人家送来的聘礼,不可擅动的。阿姊另外送你几支便是。”筠姊婉然一笑,粉颊微红,转身行至妆镜前打开自己的妆奁,挑出几根样式别致的玉簪递与我。我也就乖乖把步摇搁回匣子,笑眯眯接过那玉簪。
“有婢女跟我讲,说咱们家三小姐老爱往书斋里跑,还时常把一些贵重首饰埋到那几株桃树下边去呢。”
“啊,那是因为……我想试试看种下去一些到底会不会再出一些来。”诚然,即使面对着筠姊别有深意的目光,我撒起谎来依旧是面不改色的。
幸而筠姊也不再追问下去,只柔声道:“你就会糊弄我跟你大姊……那些东西毕竟价值不菲,咱们府里人又不全是手脚干净的,你还是快快把它们挖出来另外藏好罢。”话中不经意提起不久前故去的大姊萧箬,一时间,筠姊与我皆失声不语。
最后还是我强笑着与她告别,匆匆赶往书斋。
眼角余光里,筠姊安安静静地埋首于绢上的一针一线,绿水里鸳鸯嬉戏便渐渐成形了。她眼光里有希冀更有无奈,却独独不见抗争。我想,其实大姊箬与二姊筠也许都不算是太过软弱的人,只是一直以来走着业已铺设好的道路,很多人都会习惯性地忘记……忘记人生还有太多选择、忘记自己能够亲手去选择这些选择。
夜里,我连灯笼都不敢打,直接就摸黑去了书斋。
清和的月色里,几株桃树盈盈立于庭中,越发像画中那欲笑还颦的佳人。
空气里隐约飘浮着清甜的桃花味,我俯身拎起木阶下那把花锄,围着离斋门口最近的那株桃树转了几圈,便拿准主意朝它底下那块泥地挖去。因了打前头那场润物雨,这周围的泥土都湿湿的很是松软,不多时我便扒开了一个土坑,连忙甩掉花锄,从坑里拽出一只描金彩漆花鸟纹长方匣来。
飞快地揭掉匣盖,我就着白月光察看里边所盛放的那些杂七杂八的贵重饰品,满足之感油然而生。又想起白日里筠姊说过的话,免不得认真地清检了一次匣中物品,在确认不曾遗失其中任何一件之后,才抖开袖子从里摸出那几根从筠姊那儿搜刮来的玉簪子放进去。
正忙活着,身后蓦地有人轻轻笑了一声,我顿觉悚然,禁不住回头看个究竟。
不想竟是今晨在书斋里遇见的那位奇怪少年,此时静静地立在绿檀木香阶上将我望着,眸色清如水色凉似月光。
“你,唤作什么名字的?”其时我揽紧怀中的木匣子,心里确凿是有些微欢喜,只是不知为何,一出口便是这般颐指气使的语气。
大滴大滴浓墨蘸过的夜色里,少年又是轻轻一笑,摇落数络黑发遮去小半边脸:“你先回答我。”
虽则我是个有耐心去应对麻烦的人,但终也是不喜麻烦的。是以,不愿与他在谁先答谁后答这个问题上纠缠,很爽快地承认了此前那套说辞是掺假的:“我叫萧箢。”
朦胧月影里,少年嘴角轻挽的那一抹笑意亦越发的模糊了:“原来是这萧侯府上的三小姐。”又道,“家人都喊我阿容,你也随意。”
讷讷点头应下了,我一下没忍住,好奇地盯着他瘸掉的双腿问:“可以告诉我这是怎么弄的吗?”他摇摇头,笑得很是狡黠:“一问还须另一问来抵过。”
颇有些挫败地想了想,我唯有指了指那只安然躺在自己膝上的描金漆木匣,说道:“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何要埋这些?”
名为“阿容”的少年缓缓走下木阶,斯人如玉温雅,衣香杳然。此间看来,真真似那从古书上走下来的鬼怪,却不是食人心,而是摄人心。
“我知道。”他悠然笑笑,无视我震惊得不能自已的表情,“箢,你打算逃跑,这些都是留待以后到了外边过活用的。我说得对吗?”
“你小声点再小声点!”我一听甚觉不妙,赶忙起身去捂住他嘴,而他只一笑便已躲开去。
“是了,今早我瞧见你所作的那幅萧侯府路线图,里边有几处不对。比如说,挹红楼没有一条出门后向左拐的折廊,清池的水也不会流经邃馆……”阿容淡淡说着,眸里浮起几许沁凉入骨的神色,“最紧要的是,萧侯府大门不会敞着任你自如来去。”
“就算你这么说,可我还是要逃的。我才不想和大姊二姊她们一样。”
阿容却不愿再与我多说什么,回过身往书斋一瘸一瘸行去。我在他身后小声问:“原来你才是看守这书斋的人啊。”没有回头,阿容仅报以又一声轻笑,便算作是应答了。
即便我撒谎时能面不改色,这谎终是撒得不够高明。
望着阿容掩上书斋的门,我颇感惆怅地叹了口气,蹲下身重又把那木匣子放回坑里,扒来旁边的泥土掩上。
往后,我几乎天天都往书斋里跑,在窗边椿木案前一坐便是整日。阿容从来与我井水不犯河水,早早抱了一沓书出了书斋,一个人坐在木阶上看得悠然。是以,我们两人相处得也算安详,后来也就慢慢熟稔起来,偶尔我还会坐门口去同他胡侃几句。
只是这府中的线路图倒似怎也改不好,让我很是忧愁:眼看春天就要过去,筠姊的婚期将近,而我想象了一遍又一遍的出逃,依旧是遥遥无期。
“箢。”书斋之外,是阿容唤起我来。于是很干脆地丢下手中纸笔走出去。相识以来,阿容不曾喊过我一声三小姐,这一点让我甚欢喜,就如同话本里金枝玉叶的公主老爱混在市井之间寻那一段奇缘,彼时我未开窍的脑子里也存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神思恍然,我伸手甫一把门推开,便觉微风贴着鬓边拂过,携来谁家酝酿已久的软糯甜香,一时间让人心神俱醉。放眼望去,原是书斋门前那几株桃树都捡了今日来开花,缀在枝桠上团团簇簇熙熙攘攘,深白浅红皆有煞是好看。
“花开了,喊你出来看看。省得错过了以后你便要来怪我。”
“外面也有桃花吗?开得要比府里的都要好看许多吧……”
“当然,”阿容白裳如旧,摇落在眼前的几络黑发很有一番慵懒风华,他问,“离开这儿以后,你打算去哪里?”
凑到他身边坐下,我任由喧嚣的桃花色遮去世间一切颜色,半晌才踌躇道:“还没想好。”
轻轻将书卷放到一边,阿容了然地笑了笑:“箢,你知道南边有什么吗?那儿有水村渔市、愁云恨雨,虽比不得北方这边气象恢宏,却也是足够的婉约雅致。西出塞外是连绵千里万里的黄沙,落日里荒城孤烟、胡笳声声萧索……”
他就这么信手把天下拈来置放于我眼底。
其实他说的这些我都曾在一屋子藏书里边得以窥见过不少回,然而相同的景致在他口中娓娓述来,却是更多了些令人怦然心动的别致美丽。大概是因为阿容的话里有感情、以及所带出的抑扬顿挫,那是不同于书页上褪色文字死水般的沉寂。
我想,他或许亲身试过这天下的滋味。
“到时我定要在家门口植上好多好多的桃花树。”我将视线转回阶前正开得如火如荼的花儿,欢快地朝身侧的少年道。可待我满脸欢喜地侧过身来招呼,身边唯余一盏凉茶、一卷残书,阿容他人已不知何时又进屋去了。
这日韶光妍媚,闲庭有海棠如醉、桃花欲暖,我心中却无端缠了春愁如织。阿容他……他总是喜欢闯进别人的生命,而后又猝不及防地抽身离去。这本无可责怪,怪只怪,他实在太过令人难以忘怀。
眼见书斋前边的桃花都差不多要开谢了,我这才记起折下一枝颜色犹自新鲜的往筠姊屋里送去。
是她出阁的前一夜。昏黄的灯影里,盛装女子的双颊有绯色晕开来,她的容颜她的微笑比这春日里的桃花更为美好,也就更容易夭折。
我放下花枝趴到她膝上,蹙着眉头没有说话。筠姊伸出手一下一下地抚着我的头发,突兀道:“箢妹,并非不愿去选择……哪怕这世上选择再多又如何,大姊与我都也是无法。等你长大了往回看,就会明白如今所做一切皆是可笑,徒然而已。”
我浑身一颤。原来,我那份辛辛苦苦收掖着要出逃的心思早已被有心人窥破了啊……
却听筠姊她顿了顿,换上更为柔缓的语调续道:“虽说如今家里没个人来管你,但你那好动爱闹的性子也该改改罢。阿姊记得娘亲在世时曾为你指定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书香门第的少爷公子,打小就很擅水墨丹青的……”
“阿姊你别说了!”仿佛被触及痛脚,我一张脸憋得通红,忍不住跳脚嚷嚷起来。见筠姊仍旧看着我笑得暧昧,我便又急又恼地奔出房门去了。
有时候,真的一转身就是再不相见、一眨眼便是沧海桑田。可正如筠姊所言,此时我还是太小,还不能懂这人生里的种种欢聚惨别。
翌日,筠姊披了大红嫁裳,踏着满地桃花的尸骸走上花轿。我站在府门前望着赵京尹家前来迎亲的队伍敲锣打鼓地渐渐走远,突然瞥见人群中父亲同是一身吉服的身影,想要逃跑的念头是越加深刻了。
失魂落魄在府里头转了几圈,我浑浑噩噩地还是摸回了书斋。
暮春将逝,桃花瓣零零星星地飘落在绿檀木的香阶下,阿容依旧坐了在斋前,身侧只伴着一碗茶一卷书,有些许莫明的清冷寥落。见我回来,也只是回头闲散一笑便算问过安好。
我素来认为若一个人成日与书相伴,那么他本身也必是个有故事的人。其实又有哪个人没有故事呢……我隐约觉得阿容的身份可疑,但一直未敢出言挑破。
随便在他身后拣了个空位坐下,我细细盯了他那身白衣裳看,眼前骤然便似有了整个明媚春天。
话本里的翩翩公子少年郎无一例外都是一身白衣风采盎然,可阿容却是他们当中唯一一个、能够将白衣裳穿出春气息拂面而来的人。
“箢,你在看什么,好出神的样子。”也许是察觉到我的视线,阿容回过头来挽了笑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正在悄然褪去的黯淡桃花色里,少年的容颜秀雅几可入画,白裳之上一时仿似盛开了有锦绣百花。
入目之际我便不由得呆了又呆:桃花凋落了,幸好他还在。心里这样想着,是以掺了几分神秘笑起来,答道:“你信不信,我在看这整个春天呢。”
阿容先是微怔,随后又是我所熟悉那般轻轻一声笑,未置可否,继续低头看他的书去了。
可我到底是忘了,只要是开在季节里的花儿,倘若时令改去,终究也是要老谢成尘泥的。
令我稍觉心安的是,直至这一年的夏季走到末梢,父亲也无暇来顾及我的婚嫁之事,日日只待在俪院与那帮伶人玩得不亦乐乎。
不过正是因为父亲这番忘乎所以,我也就还能安安心心当我这个萧侯府三小姐,白日里躲去书斋,聚精会神来绘那幅一直都错漏百出的出逃路线图,欢喜呢也总多过忧愁。
若然哪天碰上阿容心情好,他也会提起笔来亲自为我修正一、两处。我真正觉得惊奇的却是,阿容居然擅画,府中各处的花水楼台,此间在其笔端化开来,染上水墨淡淡的香,便在眼底流连不去了。
这几月以来,我一直与阿容待一块儿,几乎可算是到了耳鬓厮磨的地步。平时我若找他说话,他也会不咸不淡地应着,可若话里牵扯到我暗中策划的那场出逃,常常是说着说着阿容便缄默下来。我私心里以为他或许是舍不得我走,每回这么想着,总要偷偷笑出一两声来……年少时能有此番情怀固然美好,只是当时我想的这些都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自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倒是眼下我养成了个不好不坏的习惯,那就是每晚熄灯就寝之前,都要先摸去书斋掘出我那只描金彩漆的木匣子,就着月光把里边的物什慢慢清数一遍。再后来,更是厚颜无耻地要了阿容陪我一起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