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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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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阳春三月,柳条尽展,桃苞始绽,豫章郡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
一艘客船从远处驶来,两个文人在岸边引颈以待。罗虬生得有些瘦弱,他身着一身粗布,脸上有些许风霜的痕迹。他偶尔瞟几眼路过的女子,偶尔有女子感应到他的目光,向这边看来时,他便垂下眼眸不敢再看。他甚至不知道,那些女子看的并不是他,而是他身旁的罗邺。
罗邺一身锦衣皂靴,是官吏的打扮,举手抬足之间尽显气度。
罗虬小心翼翼道:“临漳兄,嫂子刚生产过,你应当在家陪她的,我来接罗隐就行。”
“等会遁山下船,必定又要痛骂崔沆,好兄弟一场,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听他发牢骚呢?”罗邺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顾念着二十多年的兄弟情,妻子有的是时间陪,但是与兄弟畅怀的机会却是见一次少一次。
罗虬哈哈大笑,“不会吧,他还没改性子啊。”
“娘胎里带出来的臭毛病,改得了吗?”罗邺说罢,忽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兄弟,你还不成家吗?”
“哎,我哪有那福气啊,哪像临漳兄你,走到哪里都有一堆莺莺燕燕扑上来,嫂子没少操心吧?”
“你呀,得之者不求,求之者不得,依我说,十六七的小妹妹,涉世未深,你只消连哄带骗,亮出你镇南节度使幕僚的身份来,哪一个不上钩?”
原来,罗虬为人一向实在,别人引荐他时,说许多恭维话,什么节度使幕僚,什么威远侯门生,常引得一片喝彩声,他却十分不自在,总要补充一句,“什么幕僚门生,其实就是陪主人喝酒解闷的,主人家盖个园子、办个宴席,我就在一旁写个诗,作个序,每个月拿几两银子赏钱。”
为此,一些文士十分痛恨他,嫌他把幕僚说得十分不堪,断了他们得意的资本。
罗虬道:“十六七?你留着自己消受吧,我是不会糟蹋人家的。”
“什么叫糟蹋?我们文龙兄是何等人才,下次科考毕竟蟾宫折桂,到时一般的小姑娘我们还不要呢,超过二十的靠一边去。”
“哎呀,我都快三十啦,娶妻自然要娶年岁相近的。”
罗邺见他年近三十孑然一身,有意为他牵针引线。此次设宴,妻子请了一个故交,模样和才情都有,只是有一点,此人已经二十六岁,本想引荐给罗虬,又担心他嫌姑娘年纪大,故而想试探下他的想法。眼下见罗虬并不十分属意年龄,便道:“元薷新认识了一个姐妹,叫做云英,比她小一岁,哪儿都好,就是娇气了些。”
而罗虬与郑元薷青梅竹马,罗虬很小的时候,就把元薷当成未来妻子了,双方的家人也是这么认为。十年前,罗虬邀请罗邺和罗隐去他家做客,当时,他给未来的孩子拟了两个名字,一个叫“非虞”,一个叫“思纷”。正拿给两人看时,元薷过来送青团。再后来,他就含泪喝了罗邺和元薷的喜酒。
也正是因为这桩旧事,罗邺总觉得有愧于罗虬,所以有了合适的姑娘家,自然第一个就想到罗邺。
如今一晃十年,罗虬对元薷早没了幼时的情谊,但在他心目中,元薷是宜室宜家的典范,娶妻就得照她这样的去娶。既然这个云英是元薷的好姐妹,性情自然是一样。
思及此,他的笑容在脸上舒展开来,“哎呀,我一个人早都习惯了,再说,我功未成名未就的,别……”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1],文龙兄,何须妄自菲薄呢!”船尚未停稳,罗隐轻撩裙摆,准备从船头一跃而下。
罗邺和罗虬交谈之际,没注意到客船已经靠岸,两人喜出望外地赶上前去。他们估算了一下距离,担心罗隐发挥不好,一个站立不稳栽到水里惹人笑话,便连忙一左一右张开手臂去接他。岂料罗隐有意虚晃一下,叫他二人抱了个空,又趁他们慌神之际,稳稳地落到另一边。
“遁山兄,别来无恙!”罗邺和罗虬连忙上前揖礼。
原来,这三人全是江南人士。罗隐少年丧父,一次护送母亲回豫章外祖家,沿途为美景所感,著下数篇诗作。
罗虬觉得罗隐有夸大之嫌,便亲自来了一遭豫章,之后就再也回不去了。后来,罗邺因为同样的缘故也来了一趟豫章,后来也在此扎根。
两人为了与罗隐再续前缘,多次连哄带骗地将罗隐请到豫章,怎奈罗隐实在不肯与他们同流合污。虽说三人每年都会小聚,但罗虬和罗邺总觉得不过瘾,于是此番假借罗邺弄璋之喜,准备好言相劝,动之以情,将罗隐留在豫章。
厮见完毕,罗邺踹了罗隐一脚,“好你个小子,那么远就跳过来,见船上女客多,就逞英雄是吧。”
罗隐连忙躲让,不慎一脚踩在一旁的紫云英花丛里,惹得几只小蜜蜂魂飞魄散,抱头乱窜。
罗虬恭维道:“遁山兄的才气依旧是气势磅礴,万马奔腾啊,时来天地皆同力,好诗,好诗!”
罗隐道:“你们二位是时来天地皆同力,小弟我,是运去英雄不自由。去他娘的崔沆,老匹夫一个,点了崔瀣那个睁眼瞎,不点我,你们说他是不是有眼无珠?”
罗虬和罗邺相视一笑。罗虬连忙给他败火,“不值当,崔沆还有几年好活?俗话说,宰相轮流做,明年到你家[2],遁山兄前途无量,不要跟这种人计较。”
这时,一只蜜蜂直往罗隐脸上飞,罗隐怕被蛰了,挥着袖子想将小东西驱赶开,罗虬和罗邺在一旁笑得前合后仰。不多时,罗隐捂着额头痛呼一声,罗虬连忙凑上前去看,罗邺却去招呼自家车夫,“快,带遁山兄去医馆。”
罗虬问道:“有这么疼吗?”他当然没被蜜蜂蛰过,心想,罗隐自幼得陈姨宠溺,养成了一幅软体娇躯。
“疼得简直要麻木了,我脑瓜子嗡嗡的,这蜜蜂有毒吧,八成是采了有毒的花蜜。”说罢,他连忙吟诗一首,“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3]”
罗邺道:“要不是你惊扰了人家,人家也不至于丢了性命,你何苦还要倒打一耙,写诗嘲讽人家呢?你还能作诗,可见人家小蜜蜂并没有怎么样你。”
罗虬听罢,心里忽然有点酸酸的,遁山这诗哪里是在嘲笑蜜蜂呢?为谁辛苦为谁甜,这分明在自嘲,寒窗苦读二十载却有志难酬。当初兄弟三人被坊间送了个雅称,“三罗”,如今却只有临漳兄一人功成名就,成家立业,他怎么会懂得屡试不第的痛苦呢?
罗隐哀嚎不已,“痛死我了痛死我了,你们两个,站着说话不腰疼,改天被蛰上一口,就知道其中滋味了。”
车夫听到车厢里传出一阵阵惨叫,引得路人侧目而视,连忙加快了鞭子,驾着马车拐进了路旁的一家“无双跌打馆”。
一下车,罗虬抬头看了眼树枝上的旧布幡,再看了看简陋的药舍,对两人道:“这能行吗?我在豫章生活了十几年,还是第一次瞧见这样的医馆。”说完见药舍的门框上贴了一副对联,“经天纬地不世材,天地造物有神功。”一个小小的陋巷郎中,竟有这样的口气,“什么玩意?要不换一家吧。”
罗邺也觉得这副对联的主人不太稳妥,便道:“遁山兄,要不去别处瞧瞧?”
罗隐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他才不管药舍简陋不简陋,也不管大夫稳妥不稳妥,他一边继续哎呦哎哟地呻/吟着,一边抬脚往药庐里去。
郑玉山用针挑出罗隐额心的蜂针,又取特制的清凉膏涂抹在伤患处。
“一日涂个七八次,涂半个月便好了。”说完又想到了什么,“别看这蜜蜂不起眼,一不小心,命都给你搭进去。这春季里的蜜蜂,到处采花,一不留神就采到什么有毒的花粉,再来点我祖传的百草丸,保证药到病除。这蜂蜜呢,一来是以毒攻毒,二来可以代替蜜饯,你们年轻人嘛,最是怕苦,”他一边说着,一边偷看几人的神色,“一共两百钱。”
望着眼前一堆瓶瓶罐罐,罗邺推辞道:“老先生,我们就是来取蜂针的,用不了这么多药。”说罢又体恤老人赚钱不易,忙拿了一瓶清凉膏,“就要这个吧。”
罗隐却早已拢过一堆瓶瓶罐罐,“麻烦老先生再开些治风湿的方子。”
郑玉山一听到风湿二字,不由眼睛一亮,“年轻人,你真是好眼力,老朽最擅长的就是祛风除湿,只是,恕老朽多嘴一句,这个风湿乃是不治之症,药物只能起到缓解作用,要是有人跟你说,他的药可以根治风湿,准是骗子没错。”
罗隐回道:“多谢老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