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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风雨如晦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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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狸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
这个年轻俊美的公子,面色惨白,嘴唇颜色都是失了血的灰粉色,想必重伤在身。年纪轻轻,眉心便有皱痕,定然是常年蹙眉,且其眉形眼廓线条都很凌厉,可以想象,若是凝神皱眉瞧看着人,必有几分盛气不好惹的意味,但他此时眼中无光,空洞地近乎于茫然,这一点倒是中和了原本面部线条过于锐利的部分,让他的模样看着意外柔和了下来,再加上明显失血重伤的脸色,更是生出了些许锐剑易折的意态。
姚姓、眼瞎……
决明子。师无我的师兄。
年轻公子将剑挪开,低声言道:“得罪了。”说完便连咳了好几声。那咳音被强压下去,听着都裹着一层粘滞感,像沾了血。
阿狸道:“我替你看看伤势。”
决明子诧异侧目,自从眼盲之后,他对声音的辨认相当敏感:“你是同济医馆的……”
阿狸点点头:“是我。当日多谢姚公子仗义相助。”
周爷爷和周奶奶都很吃惊:“你们俩认识?”
阿狸简单解释道:“买药的时候碰到过。”
决明子默然不语。
当阿狸伸手企图握住决明子手腕进行搭脉时,决明子避开道:“我不碍事。伤重的是越姑娘。”
阿狸看了看决明子,未多说什么。他替周越诊看伤势,果然伤得不轻,背上一道竖劈而下的砍伤,深可见骨,除此之外还有几道贯穿身体前后的刺伤,且这些伤势处理不当,隐隐有恶化的倾向。
处理完这些,阿狸回转过身去看决明子,只见这位年轻公子,侧坐在床榻旁,双目闭阖,呼吸浅浅,似乎已然睡去。可是当阿狸靠近时,决明子立刻就睁开了双眼。
阿狸道:“我替你看看伤势。”
决明子摇头:“我并无大碍。”
阿狸道:“小越确实伤重,但那些都是皮外伤,且避开了要害部位。可你不同。你是内伤,伤在内腑,更难医治。”
决明子良久未得言语,半晌,伸出了手腕到阿狸面前,轻声说:“有劳。”
一切诊断结束,有些伤药周家没有,只能等明日白天再说。阿狸想了想,说:“今天夜里,你与我睡一处。”
决明子略微一怔,可能是因为阿狸的语气太过武断没有商榷余地。但在这周家,的确也无更合适的安身场所。他们两个年轻男性同睡一处,倒确实是更合理。夜里洗漱完毕,阿狸睡在外侧。决明子似乎对两人同床没什么概念,一个人僵硬地躺在床的正中间。
阿狸轻轻推了对方一把道:“你睡进去一些。”
决明子身体僵硬得仿佛一块直挺挺的木板,被阿狸推了一把之后,硬生生挪入些许,好一会儿才言道:“抱歉。”
阿狸躺下后,决明子迟疑地开口道:“你身上……”明明起了个头,却没有了下文。阿狸问:“什么?”决明子道:“你身上有药香。”阿狸道:“我以前身体不好。常年吃药。”
决明子不甚确定地又道:“我似乎……在哪里闻见过。”
阿狸未答,旁侧一只冷冰冰的手突然攀伸过来,带着点血液缺失的低温,就这样摸上阿狸的脸。阿狸自然而然地避开而去。决明子压抑地咳了两声,于是空气里就生出了有意味锈迹斑斑的血腥气味,那是一种湿润的,沾染着五脏六腑血意的味道。阿狸身形一顿,接下来倒是没再躲开,而决明子很执拗地去摸阿狸的面孔。
冰凉凉的手指摸过眉眼鼻唇。这是一双带有明显薄茧伤痕的手,不似养尊处优的公子所有,和他那张显出几分矜贵傲意的脸相去甚远。黑暗之中,决明子呼吸明显乱了一瞬:“你是、你是方无意。神言宗……”他似乎被这个认知冲击到,语言组织变得极其混乱,“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狸拨开捧着他脸的手:“说来话长。”
决明子被推开之后,又重新捧住阿狸的脸。他靠得很近,过分近了,若是在不知情的人眼里看来,那几乎是个下一秒就要轻薄的姿态。但近到一个鼻息交错的距离之间,决明子猛然醒神一般松开手后退:“对不起,我——我只是忘了我现在是个瞎子。”他苦笑着解释说道,“有时总觉得只是天色太黑,总觉得或许只要我靠得够近,就能看见一切。”
阿狸道:“没甚么。”
半晌,都无人说话,过了良久才,阿狸都以为决明子已经睡了,对方却突然问道:“师无我师弟呢?”
阿狸回答:“魏家。”
决明子显然很意外:“为何?”
阿狸道:“我也不知。”
决明子沉默着,忽又问道:“你在此处,师弟他知道吗?他怎会放你一个人在这?”
阿狸问:“那他可知你在此处?”
决明子半晌没得回答,苦笑道:“我哪有脸来联系师弟。”
阿狸未置可否。
决明子有些后知后觉的:“你认得我?”他极其理所当然地认定,“是师弟跟你说的?”
阿狸道:“我记得神言宗的一些事。”
决明子:“……”
决明子:“你是说你,咳咳咳——”
阿狸抬手按住决明子的胸口,替决明子顺了顺气,而后他冷淡地开口道:“你情绪起伏太大了。”
决明子呼吸一窒:“我、你——”又一阵剧烈咳嗽。半晌,止了咳音之后,他试探问道,“那……神言宗里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阿狸想了想,将记忆中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道:“和你说了多少次,把药一股脑儿倒棺里可就省了许多事,何必费那么多劲?照顾方家小公子本就不是你的义务——”
决明子一把捂住阿狸的嘴。
阿狸平静地等决明子将手挪开之后,问道:“还有一些别的。要听么?”
决明子真的好想挖个坑将自己就地掩埋!他无比尴尬地道:“对不住。我那时……确实说话不大好听。”
“也没甚么。”阿狸想了想,道,“已经很晚了,先睡罢。”
第二日醒来,阿狸发现自己被人死死抱住。谁能想到决明子睡前一副恨不得贴住墙的架势,在睡着之后竟截然相反如此粘人。阿狸因要出门,只好将人拍醒。而决明子被拍了两下之后,有些茫然地睁着开眼,他显然还没彻底清醒,所以搂住阿狸的腰,很是逃避地将脸往阿狸怀里埋。
阿狸捏住决明子的鼻子:“醒醒。”
几番折腾之后,决明子终于醒神过来:“我……”他此时自然也是瞧明白了自己死缠的架势,脸上神色顿时跟打翻了调料一般:“对不住,我太习惯跟人……”
阿狸没说什么,只是下床将衣服穿好,整理衣襟的同时,他问道:“姚家发生何事?”
决明子拥着被子坐在床上,他似乎很诧异,不明白为何阿狸会有此一问,但还是答道:“我家没发生什么。”
阿狸道:“那你为何会伤成这样?”
决明子不由得皱眉,似乎是在思索该怎样表述。最终,他总结道:“遇上些贼子。”
原来“咎征音鼓”响起那日,决明子正在茶楼天字号的包厢用茶。鼓音从来响得突然,不少路上的行人来不及回家躲避,便会就近寻找避所——总得赶在“禁界”降临前,找到封闭的屋子进行躲藏。而茶楼酒馆这样本来做生意的,不管平日如何,但在此当口,都是“行善积德”,不会对寻求庇护的人做驱赶,哪怕是最肮脏的乞丐,最下流的痞子。
不详的鼓音敲击不息,茶楼之内安静若死。所有人都心事重重,包含畏惧。然而,明明白昼之时,并无任何异样,入了夜之后,天字号包厢中的决明子,忽然听到楼下一声凄厉的嚎叫。鼓夜惨叫,透着股血淋淋意味的不详,决明子暗暗吃惊,无法坐视不理,随即便带着仆从推门而出。
接下来他们遇到的,便是没有道理的杀戮,完全不是来自于神言宗对咎人的清算,楼里未知身份的一伙人,突然打开杀戒。那群人武功高得出奇,下手极其狠辣。决明子出门带着的仆役本就没什么武力可言,甚至连惨叫声都没发出,就直接被杀了个干净。
“若非当时越姑娘也正好因为路过暂避茶楼之中,若非她的相助,恐怕我也无法此时坐在此处同你说话。”
回忆起当日之事,决明子神色凝重。
阿狸想了想,道:“情势不明。你别回姚家。”
决明子半晌未说话,良久,才道:“我该走了。我回家更安全,还有越姑娘伤成这样,理应由我出面请大夫……”
阿狸却道:“不,你留在这里。”
决明子用他那双失焦距的眼,看向阿狸所在的方向,他摇头:“我不明白。”
阿狸问:“小越昏迷前可跟你说过什么?”
决明子道:“不曾。”
阿狸道:“也许,当日茶楼里要杀你的人,她认得。”
决明子大吃一惊。
阿狸问道:“是谁针对你,可有头绪?”
决明子摇了摇头:“我不知。”他苦笑,“我想不到谁会下这般死手。他们似乎提前就知晓了神言宗……”说到这里,决明子脸色一变,闭口不言。
阿狸道:“或许是魏家。”
那些事发前的暗流涌动,还有周越身上近乎于放弃抵抗防御只追求拼杀的重伤,种种迹象,最终遥指魏家。姚家对当年落难的周家确实有助,但哪怕是为报恩请,茶楼那日,周越也不至于伤成这般,因为她还有放不下的爷爷奶奶。人有软肋,必会自保求生。除非当时遇到了极端情况……比如,暗害她父母的人,只有这般,才可能叫她如此失态不管不顾。
决明子脸色一变:“他们怎么敢?”
阿狸道:“但事情发生了。他们必有依仗。我不知是什么,可你回姚家,不是一个好选择。”
决明子道:“那我更不应该留在这里,只会给你们带来更大的麻烦。”
阿狸道:“小越会想要救你。如果她现在醒着,必然也会提议将你留下。”
决明子摇头道:“你不知道。我以前,得罪了很多人,若是报复……”
“她伤得那么重才将你救回,我也不会让她的努力前功尽弃。”
决明子一怔。
阿狸问:“茶楼的人,除了你和小越,其他人都死了?”
话题突然转折,决明子回想起当日画面,脸色微黯:“……确实如此。当时情况混乱,而那些人,杀疯了。”
阿狸道:“所以,他们或许知道你活下来了,但无人知晓小越这个变数。”
决明子点了点头。
阿狸道:“你留在周家。莫要离开。”
***
这一日,周家食馆照常开业,然而开业不到半个时辰,这条街道喧闹起来。只见数十名紫衣皮甲之人,极有组织地五六人一组,而后沿街一家家闯入店面进行搜寻。很快,便轮到了周家。而本来在后厨做饭的阿狸,也就被人驱赶到了堂前。
只见食馆门前的小摊口,穿上了魏家标志性紫衣的徐淮,无比得意地翘着二郎腿坐着。他一看见阿狸自屋内出来,便一裂嘴角,阴阳怪气道:“这青天白日的,一个大男子戴着帷帽如此遮头盖脸,可就显然有很大问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