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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一百五十三】大好河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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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暖茶香,黎明时分天色还未大亮,韩子高猛地惊醒却看着陈茜捧了杯热茶等在榻边,"醒了么,喝了它解酒。"
陈茜望他晨起一刻迷茫脸色心下略略安慰,终究还是回了这里,终究一切都像往常一样,给韩子高披了衣裳在肩头,他忽然想起些什么,"我那年就说过,你也不能喝酒,你当真一点酒量也无,韩将军,你知不知道你自己醉了之后的模样……定要为人欺……"有的人醉了胡言乱语,有的人醉了发疯更比往日可怕,可是韩子高一醉了活像只落了水的委屈猫儿,乖张却又带些别扭的蛊惑模样。
榻上的人渐渐恢复了意识扯着衣裳翻身起来,裹在锦被里四下望望,看着自己当日扔还的佩剑还被他挂于在榻边,接了茶水过来只觉得浑身累得当真不想再动分毫,一时韩子高险些就抬手把这茶水泼在那得逞的人身上,陈茜让他不得乱动,抱了人过来看看昨日扭打的痕迹,好在自己终究是不愿真的害他的,还不致把他打得伤了,"将军大婚可还满意?"
那白皙妍丽的人蹙眉看着那茶叶沉浮而起,"我今日要入宫。"说完了抬眼望他,陈茜的笑停在当下,却很快没有什么表情,"自然,你为大将军,夫人当为诰命。"韩子高想开口说什么又觉得都没用,人自己做的事情总要自己来面对,他摇了摇首示意自己酒醒无碍,便想披衣起来,陈茜忽然重又倾身将他按在榻上不动,"现下就走,去南皖城。"
"让开。"眉心三瓣朱砂带些慵懒气,韩子高只觉得浑身散了架一般,偏过脸去懒得同他争执,干脆只说一句话,陈茜也不出所料不肯松手。
"我前些日子已经急命上下人准备妥当,只待一声命令便可出城,如今南皖城初建,我领兵镇守割据一方,从此之后再不入建康,只要我当真能安居于南皖再不打这皇城的念头……叔父便会默许让你跟我走的。"
韩子高没想到他竟真的思前想后出了这种办法,"别告诉我你真的能放手储位,你叔父亲子在北齐做质,他就算日后想赶回建康都已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而你手握兵权立时便能拥兵继位。"谁都看得分明的形势,百姓皆通,如今皇上将兵权托付,无疑证明陈霸先其实也是心下默许了陈茜的龙椅。
但是临川王这一次的还是出乎意料,"我已经决定了。"他略略沉下声音,"同我去南皖。"
韩子高更觉如此完全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你不会连这些都想不明白,你若按皇命安心去南皖,一段时日后自然还能归返皇城,但你若现下不顾皇上调命让我同你一起,这可便就是抗命逃离建康!那时你永生永世都要偏安南皖,就算你有死忠兵力又能如何?你距离建康千里之隔,皇上百年之后你名不正言不顺皇位必将旁落!这么多年的野心筹谋全都白费了。"他不信陈茜这点形势都想不清楚,只当他晨起故意来说着玩笑,韩子高伸手推他,"起来,我须得入宫了。"
那人依旧压着自己不动,"我自然知道,但是……跟我走。"
韩子高有时候再回想总觉得人生是否真的只是一场轮转?
从开始到结尾,周而复始,相似的抉择总在上演,每一步却都有迹可循。
这个逆光之中满身肃杀血腥之气的男人依旧有着过于尖锐锋利的眉眼,他并不披甲也自有迫人气势,此时此刻却说着这样的话,放缓了声音,三分狂傲七分笃定,仍旧同当年溪畔一般开口,让他同他一起走。
韩子高闭上眼睛,"这便不是你了,陈茜,你不会做这种蠢事,放手。"
如今那个布衣的孩子早已在他亲眼见证下位及人臣,手握京口重兵,军功卓著而一朝平步青云。
而现在的陈茜也早已一方为王,离那太极正殿不过一步,他还是这样说起,从来都不是询问,只是这样满是桀骜的陈述句,"跟我走。"
韩子高微微抬眼却已经觉出他口气不对,"你到底什么意思。"
陈茜故意轻松起来,"没有什么意思,我们一起去南皖,听说那里节气虽是不比建康,但如今建起城来也着实规模不小,而且……以后远离了这一切,旁人说什么便都不再入耳,我也能让妙容暗中回家乡去养病了,不用再顾忌旁人的说法,皇城之外天高海阔,你若想回会稽我随时都可以陪你回去……或是安居南皖终老,不好么?"
韩子高扬手将他打开,"陈茜!"无法相信地盯着他看了半晌,"你不是这样的人,偏安一隅便能知足常乐这绝对不可能是你。"
陈茜坐在一侧,片刻之后抬首,"但是我没有别的办法,韩子高,我想杀了所有妄图同你有关的人,我想杀了郁书杀了陈见琛,但是叔父定会阻我,若当今皇上是其他任何人我都绝不在乎,谁敢拦我我便直接连那皇宫一并占了!但如今却是叔父,没有他……早便没有我了。我不能忤逆他,却也不想毁了我们两个人,所以……只有你同我去南皖,我们放手兵权,从今以后一切都交给那些耿耿于怀想要争夺的人,你只同我走,其他的都不要管。"
他似乎有些无奈,抬眼看着他,"你觉得我疯了,我早便说了,八年前我就疯了,什么时候若是为了同你有关的事情,我都不惜一切代价。"陈茜这一席话扔出去之后都在嘲笑自己,他明明说过的,这一世他不可能为了谁放弃到手的权势地位。
寝阁赤色的屏风挡住了半边日光,影影绰绰,但终究是天亮了。
韩子高最终伸出手去抱住他,"你冷静下来。"
陈茜苦笑,"没有生气,我昨日既然敢骗你去城门下便是做好了决定的,我原以为你会同我以死相拼不肯低头,如若你真的反悔以往的一切我便干脆直接把你打死,你死了我也要把你尸体带走……现在一样,既然你也不后悔,我们便干脆放手其他的一切,去南皖吧。"他好似是有些怕他再开口反驳什么,忽然俯下身堵住韩子高唇间,绯莲色的人只抬手狠了气力一把将人推开,坐在榻边恍然看那门边透进的光。
真是……原来有些事情还是不一样了的,陈茜并没有再说什么,兀自起身倒了杯茶,气氛忽然凝滞下来。
早上三两年的时日,陈茜开口,韩子高便敢赌,可是现在呢……他如今不管不顾的放手走了,身后诸事如何?爹同郁书要如何?
所有的一切都没有眼下说的那般轻巧,尤其是他韩子高早不是那样简简单单毫无身家地位的少年人了,他毕竟也有他的责任,毕竟这江山权势不是他韩子高一个人玩的游戏…今日誓言要出人头地必将有一日封侯拜相,明日便撒手而去再不理会往年宏愿?真这么简单随意改变的话,那他定成不了如今的右军大将军。
还有昨夜全城皆知,原是韩将军成亲大喜的日子。
韩子高如今冷静下来,才想起自己扔下郁书独对空房整整一夜了。
鸳鸯成霜,洞房花烛冷得散尽了烟火,她一夜未曾挪动分毫,坐在满眼赤红色的冤孽之中浑身僵硬动弹不了。
等了一夜了,新婚之夜郁书要嫁的人竟然当众跑了出去,而韩子高到底从婚宴上发疯的跑去了何处其实人尽皆知。
从没有这般冷过,眼里看得满院的海棠都结了冰凌,她忽然也便不想哭了。
什么青梅竹马,举案齐眉,宾客喜宴散尽了,满府的人都出去寻韩子高,一整夜都听着不断有人说着城中不见将军踪迹。
华皎看着天都亮了百般无奈,心里却很清楚这哪里还能找回来?他刚一转身却看见夫人突然推开门来,依旧是大红的嫁衣不曾换去,郁书竟是突然有些变了模样一般,往年怯懦哭泣的无依模样如今却好似被那嫁衣撑得被迫坚硬起来,她眼睛愣愣的只盯着那门口,却是叹了口气,"麻烦大人了,命人都撤回来了吧,不用再寻了。"
华皎有些尴尬望望四下,"夫人,将军也许是……"
"我知道他去何处了,若想回来他自己会回来,若不想回便谁都再寻不到他的。"郁书慢慢地抬手将那新娘华丽的额饰取下来,竟然还能扯出些笑意来,向着华皎道了谢便又转回了新房之中,掩上门,整个人对着铜镜苍白了一张脸。
她总以为他还是当年的蛮哥,等到灯花枯败,镜子里的自己却在女子年过二八芳华,嫁为人妇大婚之喜乃为人生最最重要的事情,可是这一袭单薄的影子如同画了皮的冤鬼,她空守了一夜才发现盼了这么多年的成亲之日只剩自己孤影独坐,还有那个人……他去找的那个人……
郁书捂住嘴,她总觉得她又听见当年刀口下娘胸骨碎裂的声音,但是她无能为力,甚至那个人现在想要毁了她的蛮哥,统统都是那个当街连正眼都不望自己的男人。
陈茜……这个名字狠如厉鬼。她手指痉挛的掐住自己不动,明明觉得自己就要哭出来却根本没有眼泪。
铜镜里的人花了满面红妆,异样的情绪几乎把郁书逼到了极致。
而此刻临川王府之中同样沉默无言。
陈茜盯着手中茶水,只听见门外离兮匆匆而来,低声回禀,"王爷,今日可是要往南迁?府前一切都已就绪,但副将皆不知王爷欲何时动身,只得统统待着。"
府前该是又做起了准备,惊莲寻不见主人总是暴躁难安,此刻马声长鸣早已听得清楚,韩子高猛地抬首望望天光,茶香四溢,点点泛了青,陈茜望着韩子高蹙起的眉心一直没有说话,突然便先笑起,全不理会门外的问话,"跟我去南皖。"
他终究是回过心神来盯着陈茜不动,"我不能走。"
那人也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起身披甲,手下的气力却已经滚了那茶杯,韩子高看着那杯子坠地而碎去也渐渐有些怅惘,"我不能再负郁书。"
陈茜猛地回身,立时戾气瞬间过眼,韩子高却是摇首,"不,你不理解这种感情,我自幼起便只有她陪伴,我们只是……也许的确不能算作是喜欢,也不是别人眼中的青梅竹马,但是我不能放着她不管的,就如同你什么时候都不可能真的同你叔父对立,这是种责任,你懂不懂……你便如你叔父儿女一般,纵是他当真说要害你也断无你弑父的道理,而我……"他自己也越说越乱,陈茜终究没有开口,眼睛却是盯着那地上淅沥沥地热茶冷笑起来,"是,她不论同你算作是什么关系,郁书起码都能给你一个正常的家室,而我此一生都不能同你共饮合卺酒。洞房花烛补了你,韩将军……你若不在乎你自己发过什么誓,昨夜又跑出来做过什么的话……你便入宫同你夫人听封去吧。"
陈茜口气一切如常,他明明很清楚他说得是事实,事已至此,就算他陈茜疯了一样什么都不要了,可韩子高也绝非池中之物,他那么高的心气,从来都不是一个攀附着谁的附属物,就算当年他自己说要交换,他也那么骄傲得分毫不让。
韩子高知道他憋了气已经忍让到了极限,面色愈发冷峻沉淀下去,明明他知道陈茜这样的人都能说出放弃的话来,该是已经被自己逼到了全没有办法的地步。
绯莲色的人同样换好了衣裳站在屏风前,努力地逼着自己开口想将这些复杂的感情说清楚,陈茜却从他身侧披好甲胄冷淡而出,"时辰不早了,将军这便入宫去吧。"
推开寝阁之门的时候陈茜却迟疑了一刻,终究开口补了半句,"我麾下人马即将南迁,将军留守建康……提防陈顼。"
桌案上的长长衣带垂下了半边,韩子高握在手里满心酸涩堵得人实在不知如何开口,如鲠在喉却又知道他还是担心自己,陈茜其实明白很多事情,更知道他弟弟一直兀自看不上韩子高,陈顼原就被兄长冷落疏远一直耿耿于怀,而韩子高这样的脾气也是针锋相对,岭南一役软禁陈顼的事情恐怕是要让那人记上一辈子了,一旦陈茜离开,陈顼想要如何谁也无法预料。
"陈茜!"
他终究还是转了身,看着韩子高握紧了那绯莲色的衣带只站在寝阁里看他,那一瞬眼底的迷茫又像是当年手足无措坐在榻上的孩子。墨色的人发髻棱角都不自觉的缓和下来,陈茜犹豫了半晌,离兮遥遥地等他一句话便要命人出发。
披甲而出的人还是走了回去,韩子高几欲开口,却看着他走回来,话到嘴边只念了一句,"绿葛……我在同泰寺中得知的,但还差了些东西……云光大师生前留下的唯一线索便是绿葛,对解醉鸾梦之毒有益。"
那人依然那般喜怒难测,忽然浮起些笑意停在韩子高身前,"好,我知道了。"仍旧只是望他眼睛,惊世妍丽的人眼底的光芒几乎逼得人呼吸困难,他总是没法忘记这双眼睛曾经给过自己的震撼。
陈茜叹了口气,多少年生杀过眼,他还是抬起手来拿过了韩子高手上的衣带,微微俯下身去亲自替他系好,一如往日,手指结了扣,墨色的人终究有些无奈,"我真想就这么杀了你,子高,为什么你从来都不肯听话?"
屋子里有些他身上淡淡的莲花香气,散开便杂了茶烟,朦朦胧胧的光影透了雕栏打在绯莲红的色泽之上,满眼又荡起了波澜。
晨起的空气带了凉意,韩子高同样缓缓舒出一口气,若是往日他立时便可能横眉冷对竖起他的骄傲他的自尊,可是今日他却有些释然了,"陈茜,你不能放手的,"
那人微微低下的侧脸总有些桀骜暴戾的影子,韩子高甚至有时候都不知道他究竟下一刻会做什么决定,而便是这样的陈茜才足够真实。
喜怒哀乐几乎都转换得让人惊惧,他不开口也有逼人心意的压迫力,若能看得透,那便不是这个十八岁就能屠戮山阴的人了。
如今已为临川王的人耐心地给他系好了衣裳,抬起眼来看着他满身的绯莲红终究是静下了心,"我本来以为自己想得足够多了,你便是成了亲又能如何……其实心里还是不愿。"说完了笑得满是狂妄全并不遮掩,陈茜微微抵着他额头不动,全然暧昧亲昵的姿态,"我其实很不愿意你娶她……我想把你再绑去南皖。"
韩子高突然开了口,"我会让人好好看顾这府里,南皖城建立平定之后……陈茜,回来。"
陈茜忽然伸出手去就拉了人过来,狠狠吻在了唇上,韩子高不闪不避,呼吸被对方几乎霸道到极致的方式瞬间掠夺得一干二净,陈茜满是狠历却又确认着什么的不住加重力道,最终松开他一字一句说着,"我会回来,这江山是我和你的,我自然不能让给别人。"
当日建康城外的船上形势紧急,他立过誓言,若违此誓,必死如刍狗。陈茜说完大笑转身而去,竟不再多回望一眼。
惊莲长长低鸣,韩子高同样拿回自己的佩剑翻身上马。
大好河山,雨后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