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故人在长安》音书杳杳

73、绝命

　　这样的场景，本该在林绝弦的预料之中，可当叶卓言质问的话响在耳边，他还是忽觉心胸郁结。
　　经历过的往事，并不曾因时间的推移而被遗忘。
　　反而因为他屡屡回长安，见到当年之人，而一次比一次清晰。

　　林绝弦本以为自己是个绝情的人，在师父死后，便不会在对人世间的人有一分留恋，可时至此刻，他忽然动摇了。
　　是在听见叶卓言冷声的质问时，他才忽然惊觉，他布置好了一切，可他心里，其实并不想杀叶卓言。

　　“引？”好一会，林绝弦才笑了一声，“是端小王爷自己想查，何必要将原因推到我的身上？我若引端小王爷查，难道会把人引到我浣音门自己的地方？”
　　叶卓言抬头看着高高立在假山上的人：“你自然不想，可你不也没想到你这徒弟连督鉴司也敢进吗？”

　　林绝弦的表情陡然变化。
　　是了，变数是岑清风和宋嫣。

　　这宫徵别院，确实是他一早安排好的。叶卓言其实猜得都对，那些被刻意散步在端王府马车必经之路上的玉料，坊市之中出现的盗玉之人，甚至镌玉坊的种种线索，背后其实都有他的手笔。
　　只是他没有想过，梁远州竟会效仿当年的瞿东，直接在扬名武会上招纳新人。

　　而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自己那徒弟，竟当真要入督鉴司中，且似乎心事重重，是确乎想做什么事情。
　　今日此番布置，本是为引梁远州和叶卓言入局，可那两个年轻人突然前来，彻底大乱了他的计划。

　　他本是该下杀手的，岑清风和宋嫣都是年轻一辈之中的佼佼者，林绝弦自己当年也曾在那样的位置上，自然也清楚他们会带来多大的变数。
　　可他到底还是心软了。

　　岑清风是他亲自教导的徒弟，五年多的时间，几乎是带在身边详细指点，监督练习，他自己深知师父不在后是如何孤立无援，便不想这个徒弟再重蹈覆辙。
　　他毕竟并非真的冷血杀手，在那短箭几乎要危及岑清风性命之时，他到底还是令机关停下了。

　　这一停，所有处心积虑的设计，便都没有了意义。
　　一个梁远州尚且令他难以应付，更何况今日，他未曾想连颜折风也来了。

　　叶卓言自然敏锐地感觉到那位浣音门门主一时的失神，他心底也更加确认，林绝弦只怕同他一样，至今尚隐藏着许多秘密。
　　他朝着假山的方向朗声道：“林门主！事已至此，再拖沓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不如都说清楚吧，这宫徵别院到底是干什么的，大费周章地布置这么多机关，总不会是为了看着玩吧？”

　　林绝弦回了神，视线落在下方的人身上。
　　叶卓言神情淡漠，梁远州的目光辨不分明，而颜折风却是隐有焦急之色，甚至让他觉出一丝熟悉。
　　心胸内郁结的那一团气，似乎更浓了。
　　“你们胆子很大，这样的地方都敢孤身进来闯。”林绝弦的指尖扣紧琴弦，“也好，既来了，留下做这花圃里的花肥，也不枉劳累一回。”

　　“林绝弦，元初四年你离开我们之后，去了什么地方？是留在了长安对吗？”
　　在他抚琴将动之时，梁远州突兀地问出了这一句。

　　林绝弦的动作顿了一下，就连下方叶卓言和颜折风都不解地看了过去。
　　留在长安？林绝弦不是早就离开了吗？他给师父报仇的计划败露之后，便再没出现过，直到几年后，忽然江湖间便传出浣音门改易门主的消息，他若留在长安，是怎么当的浣音门的门主？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林绝弦紧紧盯着梁远州。
　　梁远州此时却是面色平静，他提着横刀向前走了几步，挡在了叶卓言身前。

　　“单凭你一人之力，极难与那时的浣音门门主的势力的抗衡，你若非在长安另有助益，根本不可能那么快就报仇雪恨，回到浣音门。那个帮了你，或者说，胁迫你的人，是谁？”
　　整个庭院中一片安静，梁远州的话像是带着冰封十里的力量一般，让这里的一切都凝滞下来。

　　胁迫？林绝弦会被人胁迫？

　　颜折风大吃一惊，林绝弦失踪的那些日子，他虽生气，可到底也曾多方打探过，可这个人就像是从江湖中消失了似的，后来那人成了浣音门的门主，他还以为，林绝弦消失的那段日子，是去闭关修炼了……

　　“梁远州，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开没开玩笑，林门主清楚。”梁远州打断林绝弦的话，“你如果不曾被胁迫，又为什么要向我提供证据，以寻报复呢？是江之涌？还是另有其人？”

　　“够了！”林绝弦忽然大喝一声，“给你提供线索，不过是为了通过你转告给叶卓言罢了，端小王爷既然想查玉料，曾经也做过些日子朋友，我怎好知而不告？”
　　“都到了这个时候，还要说谎吗？”梁远州步步紧逼，“江之涌已经死了，江家也因为贪墨的重案将被查抄，你到底有什么顾虑，都到这个时候还要苦苦支撑？”

　　“我说够了！”林绝弦忽然抬手飞出三枚银针来，“你们闯的是我浣音门的禁地，难道我在这里拦着，还需要理由吗？”
　　“怎么不需要？”叶卓言紧攥着手维持着自己分毫不落的气势，“镌玉坊内什么都有，唯独没有玉，如今你又对这个宫徵别院讳莫如深，林绝弦，你觉得我会怎么认为呢？”

　　“冥顽不灵！”林绝弦说着，已然拨弦出招。
　　“你才是真正的冥顽不灵！”叶卓言虽是这般说着，可语气里却多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而在他说出下一句话之前，梁远州已持刀而上，赫然向那音波迎了上去。
　　琴音铮然，横刀摧山，那一柔一刚甫一相遇，便已有远超一般江湖武士的威压。

　　颜折风紧紧攥着手中的长箫，看着那熟悉的两个人很快缠斗在一起，心里越发焦急，可却也越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
　　他不明白所有的一切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哪怕是当年知道林绝弦骗了他，哪怕是与林绝弦分道扬镳，他也完全不曾想过，时隔多年还会有这样刀剑相向的一日。

　　他们曾是扬名武会上最默契的队友，他们和梁远州、叶卓言曾是扬名武会上最惺惺相惜的对手，他们明明该是这整个江湖上最了解彼此的朋友，可为什么，八年过去，竟是七零八落，仿佛从前的情谊就根本不曾存在过呢？

　　“够了！”颜折风大喝了一声，他手执横笛，冲进那琴音与刀鸣交织的战场。
　　而下一瞬，在他出手的下一瞬，他便敏锐地觉察出不对来。

　　“林绝弦你……”他来不及收手，内劲已然打在林绝弦的身上。
　　那上好的一把琴，就在此刻突然断了一根琴弦，而那原本与梁远州似乎不相上下的浣音门门主，像是突然脱力一般，倒飞了出去，撞在他方才站立的半壁假山之上。

　　“他怎么……”颜折风愣住了，他不过才使了三分力，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力量呢？
　　吐出一口血来的林绝弦却已明白了，他扶着琴，抬头看向梁远州：“原来你在试探我。”

　　那位督鉴司的司长，竟比他想的还更有进益，他还以为对方真的是与他不相上下，原来不过是刚巧维持着平衡，在试探他罢了。
　　梁远州皱眉：“你中毒了。”

　　不是问句，是肯定，是在陈述一个他已经确定的事实。

　　颜折风猛然看向梁远州：“你说什么？他中毒了？现在？”
　　林绝弦颓然地笑了出来：“所以呢？你觉得我输了吗？便是你露出这样一副表情，我也什么都不会说的。”

　　“你的毒不解，活不了几年的。”梁远州平静地说着一件本应惊天动地的事。
　　“活多少年，又有什么用呢？你赢了，你杀了我，去向朝廷交差吧。”林绝弦闭上眼睛，似乎就这么突然地放弃了挣扎。

　　颜折风不解地看着他：“你到底中了什么毒？是谁给你下毒？你这些年身子一直算不得好，便是因为中毒吗？”
　　“我不会杀你，我只想知道真相。”梁远州看着他，突然觉得，其实他们都是一样悲哀。

　　他们都有无法改变的过去，也有不能到达的将来。

　　“师父……”
　　有些虚弱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叶卓言扭头去看，岑清风竟然醒了。

　　宋嫣扶着他坐在地上，没有血色的一张脸，瞧着就像下一刻便要消失一般。

　　“师父……”
　　他又唤了一声，靠在假山上的林绝弦终于还是睁开眼睛看了过去。

　　少年人的目光依旧单纯明亮，就算是身负重伤，却也好像能看见这世间的明媚一般。
　　叶卓言恍然觉得，那样的神态、表情、视线，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他拥有过的事了。

　　“告诉他们吧。”岑清风用尽全力吐字出来，“是因为……钟庄主，对吗？”
　　钟勤！

　　颜折风的表情陡然变化：“钟勤做什么了？”
　　林绝弦远远看着自己的徒弟，忽然之间一边笑着，一边眼泪顺着面颊滑落下来。

　　“我不该让你来扬名武会，不该啊……”
　　“还来得及。”梁远州走上前，将一块帕子递到他面前，“你知道玉在哪，所以还来得及。”

　　林绝弦仰头看向这位目今朝堂江湖无人不晓的督鉴司司长，刚想开口说什么，忽然一声破空之响，一支羽箭直直射了过来。
　　“小心！”宋嫣焦急地喊了一声，颜折风几乎是本能地出手去挡。

　　与此同时，叶卓言转身朝那羽箭的来处看去，在他们方才过来的水榭之上，有人稳稳落下，身后还跟着数名黑衣遮面的杀手。
　　“钟庄主，来得可真是巧啊。”叶卓言冷笑了一声，看向对面的人。

　　那笑面虎一般的中年男人，正是御剑山庄庄主——钟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