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有木》寒夜瑟

3、恶俗牡丹花

　　这小孩虽然衣服破烂肮脏浑身酸臭，头发更是癞皮狗一样，但是闭眼沉睡时，模样安然静美，眉眼秀丽，粉嘟嘟的小嘴不时砸吧几下，像在梦里与谁说着悄悄话。
　　仔细给小孩擦拭了手脸，鹿伯看着小孩此番可爱模样，老怀欣慰道：“虽然苦难，仍是不坠仙姿，如今小仙君终于找回，真是太好了。”
　　看着鹿伯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的想要重提旧事，年轻公子忍不住一声轻咳：“封印元灵后，仙法尽失，此番投生，便不记得前尘之事，先莫再提起。”闻声，鹿伯赶紧收拾即将流出来的眼泪，轻手轻脚掩门出去。

　　这一夜可不好睡，原本小宅就简陋的只有两间卧房，这下如何安置呢？公子喝茶静坐到天亮，鹿伯也在外间守着。然而鸡鸣已过三遍，这小孩就像是夙愿已了的睡死了一样，动都不动。
　　直到巳时才睡眼惺忪的爬起来，看见周围布置整洁，自己正躺在柔软干净的床上，床顶还有一个小小的香囊，幽幽香气清雅舒缓，枕边还有一套衣服，小孩如做梦一般，恍惚的伸手就往枕头边摸去。
　　“先去洗漱，再换新衣。”年轻公子静坐在桌子旁边。
　　小孩手一抖已经把衣服扯开，只见原本浅蓝色素雅的棉布外衣经过裁短，还略略用线绞了边角，胸口处绣了一朵大大的红花，针脚歪歪扭扭，几根丝线都抽出来了，底部还配有两片巴掌大的绿色叶子，黑色的叶脉像小虫一般蜿蜒着，艰难爬行。配色、构图真是恶俗至极。
　　“这是我的？”小孩难以置信。
　　正好鹿伯盛了清水进来，立刻扯起这衣服，献宝一般摊开来：“老奴连夜赶制，完全符合您现在的身份，女孩穿上更是美丽！看看这牡丹花多鲜艳！还有这小叶片，哎哟，可是老奴下了功夫研究这叶脉，纹理太复杂了，眼睛花的哟都……”
　　小孩站在床上，看着这件不断在眼前挥舞的牡丹花：“可我是男孩啊！”
　　说完一把捞开破衣服，扯下自己的小裤！
　　噗！公子一口茶噗了一地……
　　啊！鹿伯的下巴差点砸到脚背……
　　这般的动作，震惊的二人像被天雷打过一样，床上小孩拉好衣服，溜下床，踮脚把鹿伯的下巴往上托了托，还不忘恶作剧的拽拽鹿伯胡须。

　　鹿伯坐在浴桶边给小孩搓澡，换过两次水，终于洗干净了，头上的血痂还留下斑斑点点，只有等伤口愈合才能好全。头上和身上细小的血洞伤口，都是与猫狗抢食被抓咬出来的，以前污垢掩盖，现在完全露出来，浑身竟没有一块好皮肉。
　　小仙君前尘尽忘，也无法力自保，在凡世如此受苦，只怕脑子也被时不时的雷罚轰坏了，唉，可怜以前的小仙君风姿卓绝，仙门年轻一代的翘楚标杆，刚才却做出如此粗俗不雅之举，想到这里，鹿伯又是热泪涟涟。

　　小孩穿着鹿伯颇费手工的绣花牡丹外衣，规矩的坐在垫子上，看着眼前两人，公子清冷，老伯慈祥关切，便笑眯眯问道：“恩公何名？”
　　鹿伯正待开口，却听公子道：“我姓苏，称我苏先生便是。”
　　“苏先生可是仙人？”
　　“不是”
　　“苏先生可收我为徒？”
　　“不收”
　　“我没有名字，以后也姓苏吗？”
　　苏先生看着眼前的小孩清洗后更显弱小，新衣服套在身上，长度合适，但是腰身和肩部都大了很多，一双手更是瘦成爪子一般，便主动盛了一晚野菜粥放在他桌前。
　　“你叫木白，无姓。若是喜欢修仙问道，我便教你。这是鹿伯，他会照顾你的饮食。”
　　“对对”鹿伯连连点头“做好吃的！需要好好补补，这满山野味山珍，只要您想吃，老奴就去逮来下锅！保证每天不重样！”
　　这铿锵有力的一嗓子，吓得小宅周围的走兽精灵都赶紧缩了脑袋！生怕鹿伯把他们薅回去下锅炖汤。

　　正在埋头喝粥，头顶便传来隐隐雷声，木白仰头看看小宅的屋顶道：“这屋顶结实吗？要不我去院子里吧，不然雷就把这里劈坏了。”从小被雷劈，越劈越自觉！索性主动伸头，劈完还能早点接着吃饭。
　　木白放下碗筷刚要下桌，鹿伯抢先一步将他搂入怀中道：“没事没事，结实得很，就在这里吃。”
　　本来就是要受罚，尝尽世间疾苦，木白刚穿上新衣，吃上口热粥，这雷就跟来了。苏先生只能放下筷子回趟屋里，再出来时，雷已经停了，云都散开许多，屋内光亮不少。

　　饭后，苏先生带木白逛了一下小宅，虽然就只几间小屋，布置简单，但是干干净净，后院有个小小石桌，上面架子搭了几条紫藤垂着，迎风舒展摇曳。
　　苏先生让木白坐好，从怀里拿出小截树枝一样的东西交给木白，似玉非玉，颜色润白，内里有丝丝荧光涌动。
　　“束发。”
　　“苏先生，我不会。”
　　苏先生只好弯腰，轻轻摘掉木白头发里干枯的血痂，耐心把这头细碎像小动物绒毛一般的头发拢在头顶，发尾卷成一个丸子，把发簪捏小，刚好叉住头发又不累赘。
　　木白背对着苏先生，背挺直的坐着。束发后裸露出精巧的小耳朵，几缕碎发在耳畔无风而动，脖颈细腻纤长，这般柔弱娇美的体态，难怪当初会认为他是个女孩。
　　苏先生发愣的瞬间，木白已经转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衣襟：“苏先生，我困……”不是才醒没多久吗？怎么又困了。
　　木白已经真不开眼，软软的靠了过来，头在苏先生的衣袍上蹭了两下，寻找到昨晚那个躲避风雨的位置，睡着了。

　　看见苏先生把木白抱回屋，鹿伯道：“怎么又睡了，这小仙……哦小公子受苦那么久，身体累乏了，瞌睡好重啊。”鹿伯唠唠叨叨：“两间卧房不够用啊，但是最近这季节吧，我脱毛严重啊，尾巴尖儿都要秃了。”说道此处，还特意咳嗽两下：“要是小公子跟我睡，不知道会不会被呛到诶，要是再盖一间房子又很……”
　　“先跟我一间，你出去吧。”苏先生一手捂住木白的耳朵，怕被吵醒一般。
　　“哦，哦”鹿伯终于收起唠叨的嘴巴，慢腾腾的出门。
　　这鹿伯是年纪大，老糊涂了么？现在这个季节，脱个什么毛？！

　　苏先生将木白放在床上，用被子盖住，不知是不是习惯了无拘无束的睡姿，刚盖好又被蹬开，整个人翻来覆去，睡的四仰八叉。反正这天气也不冷，随他去吧。

　　申时醒来，木白就被鹿伯灌下一碗浓浓鸡汤，鹿伯厨艺了得，小木白连喝两碗，鹿伯好鹿伯妙鹿伯厨艺呱呱叫，小嘴甜的很，把鹿伯哄得眉开眼笑。
　　以前做小叫花子的时候，也经常被老叫花带在身边，一起出去讨饭，自学会说话，便会观人脸色，揣摩人心思，哄人高兴，不会叫爹喊娘，却惯会卖乖哭惨。

　　常常对着面善的人家小嘴一憋，做出几天没吃，一副饿得上不来气的样子，老叫花子就在一旁磕头作揖叫苦连连，满口：“小孙儿，莫咽气等等就有吃的。”或是看见土绅恶霸、喜欢作践人的，就让小叫花子摇头摆尾扮小狗、爬来翻去表演逗乐，老叫花子就在一旁打节拍，叫大老爷、说好话。如此两人配合默契，也能多讨要点饭食衣物，老老小小没有挨饿冻死。

　　老叫花子是年纪大了，是自己悄悄离开的。知道无力置办身后之事，与其看小小年纪的孩子害怕伤心，卖身为他求一口棺材，还不如自己找个清净地方等死。
　　离开前一天夜里，他把小叫花子抱到怀里，看着这个小东西又脏又丑，吃穿比富贵人家的猫儿狗儿都不如。可怜这般聪明伶俐，模样甚好的孩子，却是一个讨饭的命。轻轻拍着小叫花子瘦弱脊背，心里自是难过不舍。

　　“小孙儿，你看这天都黑了，今天终于过去了，不会挨饿了。但是明天又不一样了，你莫要怕受人欺负，只要吃饱穿暖，能活下去，做狗做猫都不要紧。”
　　“爷爷，我不怕。”
　　“以后一个人，要存点吃食，爷爷不在的时候，最怕你饿。”
　　“有吃的，我给爷爷留着。”
　　老叫花子大笑起来：“足以！此生足以！”
　　夜晚总是特别短暂，天黑了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