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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他们(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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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病房内的场景呈现在方袁的视线里。
宽敞,室内一边是整洁的病床,另一边是大片的场地,安排了待客厅,休息区,甚至还有一小块辟出来的用餐区。
希瑞正坐在休息区内的小矮几旁,一只手顶在几上,懒洋洋地撑住下巴,另一手还在棋盘上转着棋子。
这是柯域为了陪希瑞打发午后的时间,专门让人从收藏室里拿出来的,古早时期的象棋。
一边教她,一边陪着下。
希瑞刚学会,只懂了规则,没得走一步想十步的本事,自然总是下错位置。等到被吃了子儿,才赖着重来。
方才悔棋的言语气势到位了,嚷嚷的声音难免被恰好在门外的方袁听见。
柯域侧着身子,站在门边上,看似是让开了,但动作里仍是防备。
方袁微嘲,哂笑道:“看来你在这里呆的挺舒服?”
“还行吧。”希瑞呐呐地出声,显然还没对这样的碰面,做好准备。
说出口的话,自然也语无伦次了些。
“你吃……吃过了吗?”
众人:“……”
方袁两手插在制服白色外衣的兜里,怡怡然踏进来,就像回到自己家里一般。
踱步到希瑞面前,稳稳站住,然后俯首观察棋盘上的布局,状若好奇道:
“这是什么?”
柯域早在他走动时,便一直跟在另一边,门依然开着,而方袁似乎毫不在意门外仍在警戒着他的几个人,将目光直勾勾盯住希瑞,仿佛在认真等着她的回答。
早在研究所,第一次遇上休闲仓里的方袁,柯域就已经认识到希瑞对他的在意;那会儿的不以为意,如今心里尽是涩然。
方袁在她面前的有恃无恐,再愚蠢的人,估计也能看出来。
希瑞张口,还没来得及回复他。
他便已经一把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捣鼓般地举起其中一个棋子,自顾自地对希瑞说:
“也好,赶了这么久,先缓一会儿。”
“嗯?”希瑞一愣,看着方袁试着将棋子往一个格子交叉点摆上。
他接着说:“等会儿你去换身衣服,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话音一落,还没等希瑞开口,后头的柯域神情一阵,十分紧张地拒绝:
“不行!”
方袁能这样说,自然是肯定了什么。
但希瑞的视线来回在两人之间,一时显出为难的模样。
方袁的红眸微冷,似是提醒她,声音带着寒意:
“我看柯氏的掌权人现在的态度,他能拦得住你?”
“你……”柯域脱口道,忽然意识到希瑞也在边上,顿时止住口。
“我们出去说吧。”
门外传来左蘅清冷的声音。
他刚从休眠室回来,恰巧那时方袁已经坐下了,同守卫的人一并在门口听了一会儿。
方袁一听到他的话,狠厉地瞪了左蘅片刻,怒极反笑:
“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她的面说?!”
“是你顶着我的名头,在休眠仓里骗了康希瑞五年?”
在希瑞惊讶的目光中,方袁似笑非笑地转向柯域。
“还是当年你们合作,骗康希瑞亲手捅了我一刀?”
被轻飘飘几句,就揭开了防线的两人,同时面色有些发白。
左蘅倏地往希瑞那边走了两步,又忽然滞住,站在几步远干巴巴开口:
“你听我解释……”
柯域薄唇微抿,两颊僵硬,显出淡淡的旋涡,目光发直。
“有什么可解释的?!”
方袁讥讽。
希瑞一向知道方袁的性子——这人直来直往惯了,没得弯弯绕绕,脾气又硬,性子倔,还从没在任何人面前,低声下气过。
更何况面对希瑞,他更是死死护着自己心头的那顶罩子,绝不肯在左蘅和柯域面前,落下半分。
“难道你们解释了,就能改变——曾经把我们视作实验品,任意拿捏摆弄的事实?”
“看你们摆出这副样子?是想弥补吗?”
“别开玩笑了,一个高高在上,一个自恃天才,还是别在意我们这些‘小白鼠’,免得脏了我的眼睛!”
明明是曾经的受害者,却硬是能够摆出迫害者的姿态。
估摸着任何一个不知内情的,往这里一站,都只会觉得方袁过于咄咄逼人。
而希瑞,便是那个不作为的旁观者。
比如此时,看着句句诛心的方袁,希瑞讷讷无言。
她一是太清楚方袁的难哄,要是这时候捅了篓子,指不定要在被记了不少的“账目”上,再添上好几笔。
其二,是有心无力。
方袁说的,某种程度上而言,是无法辩驳的事实。
即便当年的计划已经停止,始作俑者也都消失殆尽,或许柯域和左蘅,开始时以拯救的形象出现,但他们的和态度,也确实改变了方袁原有的轨迹。
甚至是,给了他一条,完全不想去选择的道路。
可惜,从以前那么多次教训中明白,方袁哪会这么轻易放过她?
“还有你,康希瑞……”方袁斜着眼睛,打量她几眼,又低头看看棋盘,再看看柯域,“听说,你成了噩梦制造师?这里的几个人,还都是你给弄醒的?”
短短这么几天,方袁何止拿到了休眠治疗的记录,还探进了柯氏的内部……
回忆起过去的一切,他最后转向左蘅的目光,格外仇视:
“尤其是这个人,他让柯域故意给我泄露死神计划的内容,并且雇用我来杀了他。”
“我还以为是一场‘狗咬狗’的大戏,没想到,把我自己套了进去。”
“而你,居然把他当作我,还把他从休眠仓里拉出来了……”
希瑞怯怯不敢说话。
“还听说,你花了五年时间,才成为正式的制造师。还真是花心思呐……”
方袁的语气语调,越来越危险。
左蘅凉凉地吸一口气,阻住了他的话头:
“既然你要在这里说清楚,那么便说清楚吧。”
“是我设计了五年前的那场刺杀,也是我把消息透露给了康希瑞。”左蘅低沉的目光直直望向希瑞。
他不在乎其他人如何想,而只想知道,这个人会如何看他。
“我控制了她的精神力,让她以为,被她亲手送进休眠治疗的我,是你。”
下一句话,他才是对方袁说的:
“你别怪她,我估计,她也是一进入我的梦境,才发现不对劲的。在那之前,她一直以为,躺在休眠仓里的人是你,而她,也是为了你才选择了制造师的职业。”
言外之意,是他作为一个插入者,绝不会否认他所做的一切。
柯域接着左蘅的话,继续说:“当年雇用你的人,是我。你可以怪罪我……”
“但今天,你决不能带她离开。”
方袁的眸子更冷,弥漫着血气。
“哦?我以为选择权,应该在她自己手上?”
说着,眼神死死盯住希瑞,丝毫不肯放过。
希瑞浑身一凛,不禁着急起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顾虑起许多来,此时无论目光投向谁,都不妥当,只得埋下脑袋,牢牢看着棋盘上的棋子。
这时候,故事总是该往最混乱的节奏发展的……
“那就让她自己选吧。”
沉静的声音从门口再次传来。
众人视线一转,门口的莫尔,一身王室华服,挺拔地站着。
柯域正要张口,莫尔抬手拦住他,缓缓走近,仿若毫不在意:
“无论她离开与否,是生是死,对我们来说,结果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一句话,希瑞猛地想起柯域昨夜的话,怔愣着对上他的目光。
左蘅目色灼灼地注视着希瑞,期待着什么。
方袁发现希瑞的神色,迅速起身,跨到希瑞身边,微微俯身。
他烦躁地将黑色假发拨开,落下的金色长发,荡在空中,划过蝉翼般震颤的弧度。
落地窗外,阳光倾洒,金色闪耀着令人心醉的光辉。
早已卸下眼膜的红眸,折射饱胀了情绪的光芒。
“我们离开这里。”
他说着,牵上希瑞的手,将她拉起来,往门口快步走出去。
待希瑞走出病房,被拉着进了玻璃廊道。
她才真正确定——他们都默许了她的离开。
方袁一直拉着她,紧握着臂腕的手,用力极大,但希瑞的表情,却看不出一丝痛意。
反倒因为方袁的愤怒,她不由得皱了眉,眼底无奈极了。
“方袁……”
她低声喊道,眼睁睁看着对方非但没有理会她,而且加快了步伐。
“方袁,你听我说……”她不得已加大了声音。
眼看研究所的大门,还差几步就出去了。
希瑞挣扎吼出口:“方袁!”
方袁的步子倏地止住了,他的背影瞬间僵住,握着她的手,力道愈发猛,似要将她捏碎一般。
“你别想回去……”他的声音从前方悠悠传来,“康希瑞,你想都不要想。”
“……”
可是,他的步子再没有迈开过。
许久,他的声音恍惚:
“瑞瑞,十五年了……我已经认识你十五年了……”
“这么多年,除了为了救我,以及救跟我们一样遭遇的孩子,你从未真的违背过我的意愿。现在,你为他们犹豫了?”
“方袁……”
“他们怎么可能会理解你?他们一个个高高在上,把自己当作神祇一般,俯视我们!怎么可能懂得,为了实现愿望,我们付出了多少!”
“只有我,只有我懂你。只有我知道,你真正想要过的生活是什么!”
哪知,话落,希瑞抬起另一只手,将方袁的手,缓缓推开。
她极轻的叹息声,传入了他的耳里。
手上的力气,仿佛一下子倾泻完了,一丝不剩。
“方袁……我很抱歉……”她十分诚挚地道歉,语调中,听不到悲伤。
方袁始终背对着她,金发长飘,身形修长纤瘦,但双肩宽厚。
“像以前那样,不好吗?”方袁低喃着问道,“我们在自己的公寓里生活,我每天工作回家,你会准备好我们都喜欢的饭菜,还会连着十一他们的几份,一起都给吃下去。”
“你还会求着我拍不喜欢的照片,很开心地对着镜头笑……”
“对不起,方袁。”希瑞的声音很轻,怕惊到这段回忆,“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也想我们都能活得幸福。”
这是十数年光阴以来,希瑞第一次,对活着,有了莫明的执着。
她从来欣然迎接死亡,却第一次,因为会连带上别人的命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
无论一年后,结果到底如何。
至少此时此刻,她想为了他们,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