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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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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的一个傍晚并不特别,却至今仍清晰地印刻在王长野的记忆之中。
刚入秋的天气有些微凉,店门外天尽头的最后一丁点几不可查的橙色,挣扎到了生命里最后的一分一秒,终于力有不逮,被这阴郁代替。
七点左右是饭点,这个时候通常客人并不多。
王长野乐得偷懒,趴在吧台后面看小说。
她打开店里的夜灯,手里拿了本破旧的青皮竖封书,封面上写着《四道五主》,也不知是哪位客人留下的传奇小说没带走。
说来奇怪,这半白半文的字读下来,王长野就如同亲身经历了一般。
指间氤氲,她吐了口烟,眉目中清晰可辨的情绪波动,已然融入这血海迷情,为故事里的人物心潮澎湃。
仿佛是为了迎合书里的潮郁之气,这老天也颇有些感念,对这番鬼祟妖媚之情意犹未尽,于是抖抖霍霍地飘起了雨,凄凄惨惨戚戚地唱起了风萧萧兮易水寒。
这是家咖啡店,门口挂个牌子写着它那另类的名字“祸斗”。这时,迎客风铃叮铃咚咯地响了一下。
王长野低着头,心说:这雨看来下得挺大,不然怎么刚出去的一对男女又被这雨势唬得折返了回来?此时此刻的她注意力都在书里,完全没在意客人的动向,直到后来的争吵声越来越大,再也忍受不了……
“我把伞放在家门口的鞋柜上了的,想着出门顺手拿着的。哎呀,真是的,我怎么还会忘记的?真的对不起。”女生连连道歉。
“对负起,就知道嗦对负起,嗦对负起有用啊?”男的背对着王长野,口齿虽不清楚,声音却很大,“这都能忘,哩的脑子是拿出来装饰的啊?”
这种话说得让人不舒服,王长野抬起头,发现这两个不是刚出去的那对情侣,——从他们早已湿透了的衣服来看,应该是外面进来躲雨的。
女生那身红色的衣服贴着肉,连内衣的形状都看了出来,可惜跟个未发育的少年一样,没有一丁点线条。男的则一头短发,个子高高的,衣服还有些破烂。
“我的脑袋就是装饰用的呀。”女生生气了,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脑袋取了下来,沉甸甸得托在手上。
古人诚不欺我,果真是碗口大一个疤。
本已经结痂的血块与粉红色的肉,以人眼分辨不出的形态纠结在脖子附近。浸溶在雨水里化成一道道红线从那女孩的脖子撒下来,跟衣服的颜色混在了一起。
短暂的静默被这男的一声尖叫打破:“哩脑子坏掉啦?快点按回去!觉得好看啊?”他说着,自己侧过身来。
从王长野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的情况比这个女朋友好不了多少。
只剩下半张脸的面颊,就好像是生物教室里的模型一样失去了眉毛眼皮的面部,鬼才知道他到底是生气还是着急;原来那咖喱味的口音,其实是嘴巴漏了风,边说边喷着血水。
“你烦死了!”女鬼笨拙地把头装回去,可还有点歪。
“哩把自己脑袋都弄丢就最好了!”男的口是心非地絮絮叨叨,手忙脚乱地帮她扶正。
整个画面怪诞且生硬,甚至有些滑稽。
王长野,这个名字虽听起来狂野奔放,但却是个货真价实的性别女,爱好男,——她有一双特别的眼睛,天生能看见鬼魅。
突然间,她想起七天前街对面的十字路口发生了一场车祸,死者就是一对情侣:他们过马路的时候,还要亲亲抱抱举高高,结果就被车撞死了。
七天了,也该是这对恋人走回魂路的日子了……不过,合着是人都死了,还要给她吃狗粮?
瑟瑟发抖的王长野察胡思乱想,一时间忘了收回目光,结果男鬼的眼睛正对上了她的,彼此相见,皆是一惊。
能看见阴间鬼魅的人犹如一盏燃犀,得之,便可能通阴阳界,——没有任何“鬼”会放弃这种还阳的机会……师父就时常告诫王长野,平日行事作为要十分谨慎,万万不可曝露自己的真实能力。
“吼!”伴着一声暴喝,意味着王长野后悔已经来不及,男鬼的表情从一开始的迷茫犹豫,到后来的贪婪狰狞,只半秒钟的时间便从“人”化作了“鬼”,再也忍不住诱惑,飞扑过来。
王长野后退一步,起了个势。不管有没有用,她记得师父教授的自保第一要方:画结。
捻着口诀,她在空气里颤巍巍地一笔勾出红色霓痕,由于功力毕竟尚浅,结的印也是歪歪扭扭的,毫无笔锋劲力,却奇迹般地阻挡了鬼的第一轮攻击。
轰得一声,男鬼滞住了脚步,他显然也没料到对方会反抗,懵圈地上下打量起王长野。
“把你的驱壳让出来!”尖利的嘶吼声响起,另一边女鬼也后来居上,加入了争斗。
阴阴昭昭的两道煞气左手右手配合着一起呼啸而起,不约而同地向王长野笼过来……
这一回,结印再不起作用。
幻觉把人与鬼的边界模糊,崩散的棕红色鲜血汹涌塌陷于这暗黑之境,空气仿佛都变成了半流质的粘稠状,交织着异界和现世的力量,犹如一阵飓风拉扯着柔弱无力的结印丝线翻卷折叠,时隐时现。
黑色的那些被称作是精魅,平日藏匿在深夜里。开始的时候,王长野还能赶走一些,渐渐地发展成为无能为力。
对于熟悉黑暗的人来说,精魅司空见惯,它们本身微不足道,只是嗅觉敏锐,——哪里有邪灵作祟,哪里就会有它们的存在。但现在,精魅却像是疯了一样,张狂缠绕,迅速爬满王长野的全身。
发生了什么事情?精魅俨然已经把她当做必死之人,盘中之餐。王长野被层层叠叠包裹着,如鬼压床那样喘不过气来。
她还年轻,她还不能死!
王长野几乎绝望地嘶喊起来,她拼命挣扎,直到店尽头有人站起身,安步当车,与她擦肩而过。
纷乱中,这份坦然若定异于常人:常人自然是看不见鬼的,但王长野知道“他”看得见。
情侣鬼堵在门口,这神秘客人走在他们中间,停了下来。他似乎是故意,矮了矮身子,向左右打了个招呼:“不好意思,麻烦借过。”话音未落,一抹淡青色的火焰从他的指间飞起,转息化作了一抹薄淡的烟尘,那是精魅们被撕碎后四散扬溢的死灰……
男鬼这才意识到不对,率先拍过去一掌煞气,没想被神秘客轻松单手弹开。
“什么来头?”王长野顾不得自己,张大嘴吃惊。
只见神秘客双手反负后背,端正站在狂乱的边缘,刚才那个撕开的口子让光射进来,刹那便威慑了那些危险企图。
王长野刚才并没有注意到店里还有这样的客人,他是长的扁的都全无概念,直到人家把头抬起来,才看清了他的长相。
栗色头发板寸长,干净地贴着头皮,眼睛鼻子漂亮到恰到好处,一身简单的长衣黑裤,在狂乱中如一颗磐石娴静雅致地行走云间。
神秘客歪过脑袋,逆光站在那儿,与王长野对视了几秒,这一闪而过的失望后是无尽的沉默,——那是高人一等的骄傲和疏远。
他似乎一点不着急出手帮忙。
从这个人的眼神里,王长野读出一丝不祥,突然而至的刺疼打断了她的思考,嘴里忍不住叫了一声:“啊……”
原来是鬼魂身上黑色的烈焰盘旋纠结而来,把她团团围住,——这异世的冷火凶器平日里遮遮掩掩,一旦发作也能把人拖下赤练地狱……
他看她惨叫,这才微微皱了皱眉,嫌弃道:“两个杂碎而已,都对付不了……你是怎么沦落成这种地步的?”
王长野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痛苦中更是迷茫不已。
霎时间她看见女鬼忽然从神秘客背后暴起,向他袭去,——王长野张嘴语欲喊,一口气一颗心同时悬起来。
电光火石眼看那鬼爪就要刺破神秘客的胸膛,一道白色的烟从他身上冉冉升起,以一抹卓绝绚丽的花盏之姿爆布绽开,转瞬间吞噬了这抹暗之异物……
王长野被这场面震撼,不管那原本是人是鬼,都刹那熔华,星星撒撒的淡痕遗殇随风消散,成为虚无。
她治鬼的功力虽然羸弱,但眼力还是好的,彼时认出吞噬女鬼的白烟居然是一缕十分罕见带着阳气的生魂,异常强大。
神秘客也看向白烟的时候,眼睛里看不出什么,但嘴角居然松弛了一下笑了,——那抹弧度过于细微,王长野差点当做错觉……
这一秒钟的失神让时间停滞,但这些脏东西并不会让人省心,死灵破灭时的嚎叫,引得精魅返身向神秘客人飞扑。
锦帛撕裂的哗啦声从客人的袖子里传来,原来是他撒出一把符纸。
黄色纸片在黑暗又幽谧的深渊中顷刻化作一群飞舞的蛾子,与煞气搅和在一起,成就了狭小空间里闪烁暗红火光的雷霆风暴。
轰鸣间,王长野周围的精魅同时被这团风暴吸引,她顿时身上一轻,人就是一跪,倒在地上。
要么就是这鬼太弱,要么就是这人太强,情势一边倒。
王长野目瞪口呆地看着神秘客轻描淡写地一收一拂,飓风片刻间就收作他掌间的一点风眼,烟雾缭绕的幻相归于方寸之中,所有的一切恢复成原样。
她有一种高空坠楼终于落地的惊悚感,然后气喘吁吁:“你是谁……”她的大脑里急速搜索着从小到大的记忆,想要确定有没有见过这个男人。
神秘客好似一座雕塑,无尽得冷漠异常站在那头观望;光华蔓延,衬得他的脸色如胧月寂寥,心事重重……
她最受不了冷场,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是谁?”
他不答,却动了,一步一步地走到王长野面前,而后猛地伸手搭住了她的额头。
虽然王长野一直在瞪他,但这一刻是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的。她来不及拦住他的动作,仅感觉到那只额头上的手是冰凉的,然后有什么似曾相识的东西穿过,把阴森的鬼气带走,令她心安……
一片光芒耀人眼睛,王长野慌忙闭上眼。
再次睁开,周围已归于安谧。
“人呢?”王长野轻呼了一声,站了起来。
什么神秘客,什么情侣鬼,什么魑魅魍魉都全无踪迹,只剩下额头上的触觉和手指上的伤疤提醒着王长野这不是场梦……
风铃声又响了起来,王长野吓了一跳,紧张地望向门口,却失望地叹了口气。
原来走进来的是两个小人儿,看他们的模样也不甚愉快,浑身湿透,十分狼狈。
这就是式甲和式乙。
他们的真身是一对妖怪,唤作“猊”,年岁对这样的生灵没有意义,只是平白生得孩子的模样,白嫩圆滑,平日里化为两座巴掌大的辟邪石狮,在店门口蹲着。
不多废话,两个“仙童”举手投足间,周身氤氲起一阵水汽,湿了窗玻璃。
他们收了法术,故作高深莫测,一声不吭地爬到吧台上。男娃盘腿而坐,女娃依桌躺下,一个东张西望,一个满脸纳闷,似乎在问刚才那两个鬼去哪儿了?
这家叫做“祸斗”的古怪咖啡店,本属于一个叫做郁江的老头,他同时也是王长野的师父。门口的禁制就是他布下的,为得就是保护王长野,令妖魔鬼怪无法踏进这里半步。
王长野还记得师父出门采风前重新检查加固,同时嘱咐但凡下雨刮风的,要把店门外的石狮和盆栽放好收起来,没道理她代班才半个月,就突然失灵。
“突然失灵?”思及此处,王长野恍然大悟,意识到真相原来是这对小妖怪闹脾气故意作弄,才有这对鬼进门的。
为了躲那几滴雨水,虽不至于丢了性命,但几乎吓得半死,王长野哭笑不得。她无暇追究这恶作剧,快步走到窗口,可这会儿哪里还有人的影子……
“他到底是谁?”
王长野摸了摸额头,玻璃的反射中可以看出那里没有留下任何疤痕,但她知道神秘客有给自己设下了一道能阻挡恶鬼煞气的保命符,有一种温度在体内蔓延。
他当时的眼神和神态转变得那么快,几乎立即发现她原来是一个陌生人的冷漠……
无数的问题划过,直到把王长野心里某个地方砸空……不知不觉地,一滴寡淡微咸的液体从她的眼眶里缓缓落下,——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王长野看窗门外,那完全融化在黑暗中的潮气再次得到了升华,似乎可以由水路薄影里一路延伸至世界的另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