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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sailfish ...

  •   我刚站到台球室门口,轩然和樊胖就来了,身后还跟着个挺魁梧的男生。樊胖冲屋里摆了下头:“还没完?”
      我摇头,看了眼手表:“还有五分钟。”屋里的两男一女早就不再好好打球,现在一男一女聊着天,看着同伴摆出一排红球练习击洞。听见脚步声,他们回头漠然地看了看我们。
      “徐鹰,我们班的。”樊胖介绍,又回头对他指指我,“俞祈。今天赢他可就看你了。”
      我对徐鹰点了下头。他说了句无声的嗨,走过来站在我和樊胖中间,额头上的汗还没被空调吹干。轩然靠到门框上,手又插到裤兜里。我们看着屋里的男生埋头哐哐击球。
      无聊的沉默持续片刻,徐鹰转头问我:“你是大四的?”
      “啊,基本算毕业了。”我用左手下意识地抠着墙面。聊天的那两人走到击球男生两边,显然期待他玩手漂亮的作为结束。
      “和我们一个系?”
      “不,土木工程。”
      “土木工程?”他表情空白地想了想,“毕业以后干什么啊?考研?”
      “啊,还不知道呢。”我敷衍地笑了一下,“干什么呢。”
      “老家哪里?”
      “本地的。”
      “哦。”
      哦了这么一声以后,他就没再说什么,好像问过这几个问题,他就没什么还想知道的了,好像有了这些基本事实,其它信息就都可以衍算推演出来。然后呢?所以呢?从这些信息能得出什么结论?我是北京人,所以不担心未来也就不奇怪了?以几点作为关键词,我就可以和其他几千万人一起,被归到某一个格子里去了?我想到了以前图书馆里用的那种大抽屉,里面塞满了写满资料的卡片。抽屉上的标签会写什么呢,“土木工程”?“大四男”?
      我有种恶意的冲动,想说关于我,你还缺少几项最重要的基本事实呢。
      屋里的三个人终于放下球杆,说笑着收拾书包去了。樊胖打头,我们一拥而入。
      “今天还赌吗?”轩然从球袋里往外掏着球说,“不知道徐鹰水平怎么样,没法定胜负比啊。”
      “嗯,先随便打一局吧。”樊胖拄拐杖似的拄着球杆说,冲我点点头,“祈哥先来。”
      我拿着球杆对徐鹰示意,他摇摇头。我拿过粉擦了擦杆头,看着轩然最后将黑球在绿台上摆好。“一杆清台可别怪我啊。”我笑着说,持杆弯下腰去。

      场地到时还有一刻钟的时候,我说还有些毕业手续要办,就先走了。台球室对面是机房,里面没什么人,收费处的女生读着本书,我过去她也没抬头。走到向下的楼梯口,我把两手拇指插进裤兜里站住。深红色的大理石瓷砖滑得锃亮。我用帆布鞋底蹭了蹭地面,转身上楼。
      四楼楼道阴暗,两旁的办公室都关着厚厚的铁门,只有楼道尽头的那间亮着灯。里面只有一位长发女孩,坐在窗边木桌上的台式电脑前。她肯定感觉到了我的存在,但却一直没有回头,继续专注地看着屏幕。我犹豫片刻,走进屋里。到处都堆满了文件和纸张。桌沿上有册印有校标的日历,旁边摊开着一本记事簿,上面写了一串人名,后面标有“本校”或“外界”,还有日期和时间。
      我意识到那是别人的隐私,撇开目光。长发女孩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没有主动向我打招呼的意思。她的长相远算不上美丽,但却有种非常舒服的协调感。
      我说:“嗯……”
      女孩这才抬起眼来看我,眼神耐心温和,等了片刻说:“您有什么事吗?”
      哇塞,我心想。我从没听过这样的语气,背后完全没有“快点说我还忙着呢”之类的负面含义。“啊,嗯……我想咨询点事情。”
      我不知道然后还该说什么。她又等了一会,稍微点了下头,长长的睫毛和直顺的长发都随之轻轻摇动。她伸手拿过旁边的记事簿,摊开右手示意日历:“您看哪天有时间?我们白天九点到五点开门,咨询时间一般都是一个小时。”
      “呃……”我低头看着日历。今天是星期五。周末他们不开门,周一年级开会。周二……
      “——哦,其实现在就有一个空位。”女孩把记事簿翻到前面说,瞥了眼电脑屏幕,“三点半的时候。可以吗?还是改天比较方便?”
      “嗯,可以……”四点半完,回趟家,打工还来得及。可是……我犹豫的当口,她拿起笔来。“您是本校学生吧?麻烦告诉我姓名和学号。”
      我一边掏出学生卡给她,一边想着要不要假冒谁。她不作任何评论地照着抄了,然后站起来:“您先进咨询室,坐着等一会吧。”说着领我到隔壁房间,拿钥匙开了门。她示意让我在沙发上坐下,去屋角的饮水机处倒了杯水,放到我面前的茶几上,说了句“不会很久的”,对我微微一笑,出去把门关上了。
      纸杯是没有花纹的白色。我本来从不喝白开水,看着里面的水却突然觉得口渴。四周很静。窗外是二舍的后墙,阳光照得一片明亮,下午这个时间,连声鸟叫都没有。屋里很宽敞,沙发是深绿色的,上面放了米黄色的抱枕,看不出有什么固定的座位安排。茶几底下摆着一盒纸巾。不知道来这里的人有多少会哭。我歪头看着纸盒上抱着蜂蜜的□□熊想,然后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俯身把头埋在手里。明明没有打算今天就来,根本都还没准备好。刚才明明有机会拒绝,为什么还是坐到这里了。
      没过多久,我抬起头,双手撑着沙发,深吸口气挺直身体。不想被谁看见我那样。我把手机调到静音,设了四点三十的振动闹铃,喝了口水,小心地把纸杯放回和刚才一模一样的位置上。周围还是一片沉寂,再使劲也听不见隔壁有什么动静。我扭头瞥了眼门口,扯了扯T恤,调整腕上有些下滑的手表。脑袋里突然就响起了费曼唱的歌,《飞鸟》。“你回归的季节/缆绳都结成了渔网”。
      这两句在我头脑里来回重复播放,不肯停止也不肯继续,就像按下了AB键。费曼的声音。在数学楼里擦肩而过时,他稍微有点外八字的高瘦背影。反着光的黑框眼镜,摘掉后发烧一样闪亮的眼睛。
      门锁处咔嗒一声,我猛然坐直,才意识到自己正用右手捂着额头。进来的是一个有些瘦小的女孩,穿着一件及膝的白色吊带连衣裙。她轻轻关好门,走到我对面,挽过裙摆坐下了,对我略一点头:“你好。”
      我看着她左颊边露出的浅浅酒窝,发愣地眨了眨眼睛。说她是大一新生我也信。她静静地看着我,过了片刻看起来就不像新生了,但是那种无限的耐心友善,也不是多上两年学就能有的。我逐渐平静下来,垂下目光。别人也许未必,但她很适合穿连衣裙。腿形好看极了。裙子到处都十分平整,白得一尘不染,我不禁怀疑她吃饭用什么姿势。
      “今天来,想问些什么呢?”她问,音质很甜。我瞥了她的脸一眼,又垂头看着桌面,心里想着,音调到底是哪里特别,才能做出这种“尽管慢慢回答好了”的感觉啊。
      “在这里说的话,我都会为你保密,不会告诉第三个人的。”她说,语气里还是没有任何催促的感觉,只是要让我知道罢了。
      沉默。默念过几百遍的句子出不了口。我闭上眼睛,又睁开,深吸了一口气。“——我喜欢男生。”真正说出来竟然有种虚假感。操。我稍微提高了声音。“现在想起来,大概从小就这样了。对女生一直都没什么兴趣。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是该接受这一点,还是努力做出改变什么的。”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倾听的表情没有变化。“同性恋已经从精神障碍分类里去掉了,不再算是一种精神疾病。但也有很多人会选择改变,有一些相关的心理方法。”
      我皱了皱眉头,“那到底应该是哪一种?”
      “都可以,看你希望怎样。”
      我愣了一会。“没有什么……‘应该’的……做法吗?”
      她凝视着我,轻微地摇了摇头,好像稍微有点惊讶。“这要看你自己。各人的情况都不一样,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
      我有些混乱地低头看着水杯。我还以为……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还以为所谓咨询能给一个清晰的答案,能有人明确地告诉我是要坚持,还是要改变。这么说还是要我自己想。也是吧。可我根本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想起。
      “你马上就要毕业了吧?”对面的女孩问。又是没有任何假设、任何潜在目的的单纯询问,没有给回答设下任何限定范围。我怀疑她在日常生活中是否也这样说话,不由有些羡慕她的朋友。
      我点点头。她的酒窝又出现了。“各方面还顺利吗?毕业,工作,上学?”
      我没想到她会问这个,稍微笑了一下。“呃……毕业没什么问题。其它的……我还不清楚。”
      我又沉默下来,皱眉看着自己的手。女孩没再说话,耐心地等着。我想告诉她,想让她明白,想让她用清晰的语言帮我把一切表达出来。要说耐心和理解的话,这里该算是最好的地方了吧。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说,我没有那种语言能力。而且,我不认识她。这种感觉是很好,但换了其他咨询师,应该也差不多吧。她也不认识我,这样的用心只因为是咨询对象罢了。当然,这也没什么关系,但是……我不知道,只是觉得我想要的不是这种东西。
      “我是觉得……”我的目光飘向她右侧的窗户,又跳回水杯旁边的茶几面上。“不管干什么,我都得弄明白……我是……想怎么样。可我现在不明白,所以干什么都……感觉不对。找工作什么的只有现实意义,却不能……”
      我不知道不能什么。女孩持续注视着我,眉间略微蹙起一条细线,除了专注没有别的意思,也没有一丝不耐烦。
      我叹了口气。“我知道各人不一样,有些人是天生就喜欢同性,有些人是后天造成的。有些人显得比较女性化,也有人不会。我可以当成秘密一直藏下去,也可以直接告诉别人。有人这样,有人那样,都有可能活得很好,也可能不好。我只是不知道……”
      “你自己处在什么位置。”她等了片刻,轻声接道。我皱紧眉头,抬起眼睛。她的目光里并没有这么简单就归结一切的意思。
      “我……”我停下来,整理语言。“——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我爸妈带我去爬黄山。具体是到哪个地方,现在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是后来起了大雾,我们就和另外十几个人一起迷了路。……我现在的感觉就和那时候差不多。倒也不是单纯害怕的问题,只是……”
      找不到确切的形容词。我用手背揉揉眼睛,重新集中精神。“那时候我们在原地停下,等雾散了,找回了主路上。那才是理智的做法吧。我当然什么都不懂,还一直问爸妈,为什么不走了啊。要是只有我一个人,我肯定会一直走下去,就算心里明白那样只会更糟,那也不可能停下来。不可能靠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也一样。”
      女孩关切地看着我,略微张开嘴唇想说什么,又合上等待着。
      “驱动我走下去的那种……就说是恐惧吧,我觉得那并不是我。”我皱了皱眉头,“——不,那也是我,但是……怎么说呢。如果我完全跟着那种感觉走,我就不知道……我就变成它,而不是我了。”
      似乎越说越乱。我靠到沙发背上,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女孩一直注视着我。等我回视她的目光,她稍稍挑起了嘴角,酒窝随之再次浮现:
      “——你是在说,喜欢的感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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