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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很复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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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像一团墨汁,在白纸上跳跃,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每一处都留下自己的存在……”少女挥舞着手臂,试图将难忘的经历传达给听者。
“细胞分裂?克隆?”
“不,那些全都是我,唯一的我。”
“影分身?”
“那是什么?”
“在我小时候的文艺作品里很常见的词,据说来自东陆,一般用来命名技能什么的。”
“没听过。”
“那个时代你还没出生——好了,不说这些,还有什么其他发现?”
“我能看到声音。”再度兴奋的语调中,隐含着一丝得意。
“看?”
“对,有颜色,也有形状。嘈杂的声音是暖色调的,悠扬的声音是冷色调的。”
“什么形状?”
“有的像雾,慢慢弥散;有的像一道光,唰的一下消失;还有的像飓风、像滚动的球、像蠕动的虫子……”
“能摸到吗?”
“我连自己都摸不到。”
“……对不起我忘了。还有别的吗?”
“有一只透明的玻璃老鼠,在你的桌子上。”
“嗯?哪儿?”
“……我不是说现在,是说那时候。”
“那时候?”
“对,你——这样——撑着桌子,它就——这样——趴在你的两手之间。”女孩撩开飘拂在蔚蓝眼眸旁的金色碎发,努力撑开双手,鼓起腮,试图重现当时的场景。
“看起来它在模仿我。”
“我当时以为你在模仿它。”
“……不,我没那么蠢。”
“……”
“你以为不出声我就看不出你的质疑吗?”
“您过度解读了,庞培先生,我们还是来说正事吧——在我观察那只老鼠的时候,它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看你?”
“对,后来它还跳下桌子,但是没摔碎。”
“嗯,还有呢?”
“在我准备回归的时候,它飞到窗台上来,一直盯着我。”
“盯着哪个你?”
“每一个。每一个能看到它的视角,都会跟它对视。”
“能交流吗?”
“没来得及试。”
“下次可以试试看。”
“能再遇到它的话。”
……
※ ※ ※
这段影像资料已经反复播放了十几遍,在此期间,狄里克·庞培一直抱着胳膊坐在沙发上,连姿势都没变过。
“有什么发现吗?”
诺娜不知何时来到房间里,这样问道。
突然的发问让狄里克小惊了一下,他用双手搓了搓脸,整理了一下思路,说:“在世界各地流传着各式各样关于灵魂和鬼怪的故事,我一直觉得那些都是无稽之谈。但是现在看起来,信息团态的芙拉就很像一个‘灵魂’,那只玻璃老鼠,称之为‘鬼怪’也很合适。”
“你的意思是说,‘鬼故事’其实是对贝鲁层的神秘主义描述?”
“不,我觉得那些都是编来吓唬人的。”
“……”
“我只是想要感叹一下‘人类的妄想与某种看不到的现实之间存在着巧合般的雷同’这件事而已。至于芙拉说的那些……”狄里克指指茶几上的一本硬皮抄,“我总结出几条,都写在上面了,不过还需要等她下次进入贝鲁层的时候进一步验证。”
诺娜在他身边坐下,拿起硬皮抄一边翻看一边问道。
“下次还是芙拉?”
“嗯,除了她也没别人能行了吧,埃德年龄不到。她出什么情况了吗?”
“那倒没有,精神状态反而比去贝鲁层之前好了很多。不过狄里克,别忘了,当时她是有信息逸散的。”诺娜面色凝重地说,“我们并不知道那些丢失的信息是什么。”
“她的所有检查都顺利通过,毫无疑点。”
“正因如此,才更让我担心,我觉得在这件事得出结论之前,还是不要急于让她再进贝鲁层比较好。”
狄里克沉默半晌,叹了一口气。
“但我们无人可用。”
※ ※ ※
无人可用,经费不足——这就是现在的贝鲁研究所。
798年,中央学院的宇宙学家简·贝鲁女士提出“贝鲁猜想”。
803年,简·贝鲁在找到贝鲁层存在依据的同时不幸遇难。
812年,贝鲁层的存在得到彻底的证实,“贝鲁研究所”成立。
813年,贝鲁研究所发现了比目鱼与贝鲁层之间的关系,“贝鲁夹角”的概念出现。
815年,贝鲁研究所探索出了“将人类转化为信息团态并送入贝鲁层”的技术,相关实验项目被命名为“比目鱼计划”。
816年,“比目鱼计划”获得军方资助,项目发起者狄里克·庞培成为贝鲁研究所的负责人。
在此之后的两年时间里,贝鲁研究所的收获只有失败。
第一位志愿者,由于信息量远远超出实验设备的承载能力,引发了信息团的全面崩溃。他的信息团在四分之一秒的时间里逸散殆尽,留在实层的躯体也迅速失去了生命体征。
第二位志愿者,虽然因设备的改造和优化保住了性命,但是大量的信息逸散使她颅脑严重受创,丧失了思维能力。
第三位志愿者,在分析前两次失败的原因之后,狄里克等人违规招募了一名八岁的孤儿担当志愿者。那个孩子顺利地进入贝鲁层,却始终无法形成自我认知的边界。信息团不断地扩散和稀释,最终彻底消失无踪。
第四位志愿者……
共有十一位志愿者先后进入贝鲁研究所的地下实验室,其中四名丧生,两名成为植物人,两名被送进疯人院,一名严重失智,只能接受全天候的专人看护。最后能够自行走出这座地下实验室的志愿者只有两名,她们外表看起来相对正常,其实却存在着难以恢复的精神创伤和记忆缺失。
通过分析并验证前十一位志愿者数据得知,十三至十六岁的年龄段是转化为信息团的最佳区间。太大的信息量容易超标,太小的又很难在进入贝鲁层之后完成自我存在的确立。
同样经过前十一位志愿者的验证,相对男性而言,女性的成功率更高,安全系数也更大——四名丧生者全是男性,而两名相对正常的回归者全是女性。
818年,军方开始考虑撤资,中央学院高层也在讨论是否要终止比目鱼计划、解散贝鲁研究所。
狄里克通过正常渠道招募不到志愿者,他把目光投向难民营,却也难以找到令人满意的目标。
这时芙拉·别沙瓦从天而降。
于是,在了解芙拉的处境之后,狄里克便毫不犹豫地对未成年少女实施“诱拐”,并且顺利得手。
※ ※ ※
“……11月28日下午16时,中央学院以南七十六公里的勒卡镇发生恙袭击事件。截至目前,共有二十九名民众在袭击中丧生,三百余人受伤,六十二人下落不明……”
芙拉将一勺炒饭塞进嘴巴,扭头望向挂在餐厅墙壁上的电视机。
一片残垣断壁。
“……救援队伍已于今天上午抵达现场,正在展开搜救行动。我们的记者也跟随他们深入到灾区第一线,为大家带来即时、准确的报导……”
芙拉一边慢慢咀嚼一边看着电视,穿作训服的羸弱男孩端着托盘站在不远处,也在关注这条新闻。
“这是今年的第九起了,而且规模越来越大。”狄里克坐到芙拉对面。
“这东西到底是从哪儿来的?”芙拉随口问道。
“恙?”
“对。”
“天晓得,我们甚至搞不清这些玩意儿是不是同一种东西。”狄里克一口气灌下半杯柠檬苏打水,“810年在威士第城出现第一只,812年的湖上之城事件,813年的马度卡市伪装者事件,815年的斑斓镇大屠杀……这两年更是多到让人习以为常。”
“812年我就住在湖上之城。”
“……是吗?”
“嗯,不过我家在郊区,发现情况不对就逃走了。”
“那还真是运气不错。”
“但我父亲没逃掉。”
“……”
电视屏幕上,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穿着脏兮兮的大外套,坐在一栋倒塌的房子门前,看着救援人员抬着担架来来回回,从废墟里清理出大大小小六具尸体。
尸体被并排放置在离她不到十米的地方,连块遮阳的布都没有,残破的身躯直接暴露在小姑娘的视野之中。
镜头对小姑娘的面部打了一个特写,但接下来的几秒里她除了茫然地看着那些尸体之外,什么都没做,于是摄像机就有点无趣地转到其他方向去了。
芙拉不再看电视,用勺子轻轻拨弄着盘子里的饭粒,说:“后来我和母亲一起,跟着难民流来到中央学院,直到她再婚。”
这时电视中的新闻节目已经结束,转而播放卓格拉财团的新产品广告。一直端着托盘站在那里的埃德终于回过神,四下打量了一下,朝着狄里克这边走来。
芙拉三下五除二地将炒饭一扫而空,然后端着托盘站起身,说:“我先撤啦。”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刚刚在狄里克身边坐下的埃德忐忑不安地问:“庞培先生,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什么?”
“她好像有点讨厌我。”
“没有的事。”
埃德愣了几秒,又说:“可是最近她都没跟我打过招呼,眼神也很陌生,就像忘了我是谁一样。”
狄里克想了想,答道:“你不要胡思乱想,如果实在无聊就给自己找点事做,人充实起来以后就没有那么多烦恼了。”
“我不太明白……”
“比如你现在就可以主动提出替我收拾餐盘。”狄里克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我有事先走了,再见。”
“……”
※ ※ ※
狄里克一离开餐厅,立刻沿着走廊快步疾行,同时给诺娜拨出一个电话。
“来我的办公室,有新发现。”
他回到办公室不到半分钟,诺娜便已赶到。
“我或许找到了芙拉丢失的信息。”
狄里克开门见山。
诺娜有些惊讶,却没有插言,默默地等着他的下文。
“她好像把埃德给忘了。”狄里克用指尖敲了敲桌面,“你估算一下,她丢失的信息量和关于埃德的记忆,是否体量相当——哦不,这件事交给索拉瑞斯去做,他更在行一点。”
“好的,”诺娜把这些内容写进手机备忘录,问,“还有别的事吗?”
“有的,一件更重要的事。帮我统计一下这几年的恙袭击事件,找到相应时段的贝鲁夹角数据和变化情况,每一次都要。”
诺娜微微一怔:“你的意思是……”
“28号下午4点,勒卡镇出现了恙。那正是芙拉在贝鲁层里的时间,还有贝鲁夹角突然暴增的振幅……”
“明白了,我立刻去统计。”
诺娜离开办公室,神情紧张,脚步匆忙。狄里克皱眉思索几分钟之后也起身出门。
他先去了芙拉的宿舍,敲门没人回应,转向训练场的途中遇到埃德。男孩报告说替他收拾餐盘的工作已经完成,被他一脸嘉许地拍了肩膀。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训练场,看到芙拉正缩在墙边的长椅上打盹。
埃德独自去做下午训练前的准备,狄里克走到长椅边,弯腰将芙拉垂到地面的发梢撩起来,想要搭到椅子扶手上。可是他刚一松手,那顺滑如丝绸的金黄头发就又滑了下来,根本搭不住。
芙拉倏地睁开蔚蓝色眼眸,警醒地盯着眼前的男人。
“掉地上了。”狄里克连忙解释自己的举动。
芙拉不置可否地坐起身,把散乱的头发稍微整理了一下,问:“有事?”
狄里克在她身边坐下,指着埃德问:“那是谁?”
芙拉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答道:“埃德。”
“……”
“怎么了?”
狄里克默默掏出手机,拨给诺娜。
“让索拉瑞斯别折腾了,芙拉记得埃德。”
“……好吧。”
旁边的芙拉听得笑出声来:“你们以为我把他忘了?”
狄里克咂咂舌头,叹了口气,问:“你为什么最近都不理他?”
“不爱理。”芙拉懒洋洋地答道。
“不想跟他搞好关系吗?难得的同龄人。”
芙拉摇头拒绝:“他的眼神让我不开心。”
“什么眼神?”
“难民的眼神——我是弱者,为了生存不得不乞求于你、依附于你、受你欺凌——可是一旦他们发现你比他们更弱小,就会变成狼,理由还是为了生存。”
“你这想法未免太极端了。”
“我当难民时和他一样。不过我得到了……嗯,心灵上的救赎,而他还没有。”芙拉摊开手,“所以看到他就会想起过去的我,不开心。”
狄里克一巴掌拍在女孩的脑门儿上。
“干嘛?!”芙拉抗议。
“帮你清醒清醒。”
狄里克站起身,双手插兜,慢慢悠悠地踱出训练场。芙拉拢了拢被弄乱的刘海,朝着他的背影不满地哼了一声,倒头继续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