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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渡魂归宗 ...

  •   远处传来悲恸的哀嚎,猛然将户绾托回现实。透过朦胧烟雾眺望去,引魂白幡飘摇,漫天黄纸若隐若现,凄怆徒生。丧殡仪仗队伍前后十来人,一行麻服孝披簇拥着四抬黑漆棺材跋路蹒跚前行,而抬棺之人却步履轻松自如。

      卫封见状,撇撇嘴嘀咕道:“绾儿,我就说布农族人不讲究吧,你瞧那四个抬灵棺的壮汉,步伐凌乱不一,极不沉稳,丝毫不惧颠着棺内遗体。都说死者为大嘛,这要落在白沙镇的丧葬习俗里,可谓对死者大不敬了。”

      此时户绾已知悉金蛭蛊一事,早料想到棺内并无遗体,只是衣冠罢。方才出来时被宗祠偏厅的灵位绊住心思,一时没来得及向卫封说起厢房内发生的事情。她扫了眼周遭,见近前无人,这才一五一十轻声向卫封道出原委。

      卫封闻言,面上惊骇之色显露无疑。他自小与青云观众阁弟子为伴,奇闻佚事鬼谈怪论没少涉猎,却不曾亲眼目睹过。鲦山真是厚待他,第一次来拣了一个师妹,第二次来,靶场的雷池阵让他大开眼界,歃月凼的宗祠让他大涨见识,却都没有金蛭蛊来得这般震撼。户绾话音未落,他已然心急火燎折返宗祠,宛如爱看热闹的好事之人。

      户绾欲离开,才恍然觉醒不论洛城或歃月凼,自己已无处可去,亦不知师父在何处安顿。在门前踌躇再三,只得决定折身回宗祠,与他们会合。

      穿过拱门,一眼看到院中架着的柴堆火势凶猛,一干人靠在墙根下屏住呼吸默默听着干柴噼里啪啦的呜咽,如丧考妣。百里弥音纤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握着火把,站在柴堆前一动不动,挺拔的背影掩映在熊熊烈火中,甚是邪魅狂傲。

      须臾,只见冲天的火光渐渐收敛,转而变成深幽的蓝焰在柴堆上跳跃。与此同时从中传来古怪的嘶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令人寒毛直竖,生怕火焰即刻将化身巨蟒,朝众生吐着殷红的蛇信子。

      墙根处众人不约而同纷纷自拱门退出,昌池道人特地经过户绾身前,不由分说把不明所以的户绾一同撵了出来。户绾被师父推搡而出,愕然回头,但见火场中除了百里弥音之外,已空无一人。虽不知大家何故突然退避三舍,然而见百里弥音如入定般纹丝不动,户绾竟觉心急如焚,不由提醒道:“师父,她还没出来,祭司她怎不出来?她还在里头做甚?”

      “待患者腔膛内的金蛭蛊尽数烧焦,其所散发的恶臭刺鼻难忍,她也呆不住的,马上便出来了。”昌池道人回答道。

      户绾得知仅是恶臭难耐,并非处境危险,当下才放下心来,不再言语。卫封扫了眼户绾,若有所思。他认识户绾七年,深知她处事素来端持淡寡从容的态度,方才急切的语气倒是头一回见。

      果不其然,如昌池道人所言,不消一会百里弥音便捂着口鼻走了出来。她面无表情径直走到户绾跟前,欲言又止,干杵了半晌才支吾道:“余下中蛊者要尽快安排活焚,刻不容缓,你的针灸麻醉法甚妙,还需......仰仗你出手相助。当年血债与他们无关,罪不可恕的只......只有我。”

      户绾微微颔首,便是与百里弥音有不共戴天之仇亦不会殃及无辜,何况不过举手之劳罢,当即不假思索答应下来。看着百里弥音深不见底的眼眸,心头蓦地渗出淡淡的悲凉,没来得及想去追究她当年作的孽。户绾岂会不知她一身傲骨,遇事均不愿有求于人,能诚恳地说出那番拜托之辞,对她而言已是何其卑微的姿态。为了让中蛊者免受疼痛折磨安然上路而屈身求助,户绾不禁茫然,眼前人与当年屠戮夜向她放冷箭的女修罗,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百里弥音。

      “小百里,估摸着这会儿烧成灰烬了,差不多便着手施法渡灵归宗吧,让无知的昌老道好好瞧瞧这世道大有玄机。”李堂道长拍了拍昌池道人的臂膀,全然不顾忌金蛭蛊笼罩下的沉痛氛围,亢奋道:“你快去准备家伙什儿,让这帮凡夫俗子长长眼,有幸一睹百里祭司的风范,而不止仰于你的精奇箭术。”

      户绾确实不曾目睹百里弥音行祭,当年亦不曾在坊间听闻李堂道长所抬赞的祭司风范。他既出此言,许是知道百里弥音不操持日常祭祀仪式,因而就算是她的亲随亦不曾见过。

      百里弥音未搭理李堂道长的话茬,不动声色依言离开,准备作法的物事去了。虽冷冽到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却可感受到她自内心是敬重李堂道长的。

      “李堂道长,我来帮你设法坛吧。”卫封目光炯炯自告奋勇,对此特别来劲。

      道教设法坛少不得符箓、朱砂、黄纸、八卦镜、桃木剑等物事,繁杂琐碎令人眼花缭乱。法印令牌令旗亦十分讲究,步罡踏斗假方寸地造九重天,步步有玄机。

      “别,不要你献殷勤,小百里简贫寒酸,不虚设法坛,这便是她的厉害之处。”李堂道长津津乐道:“我施引魂法亦少不得香烛纸贡请祖师爷,她则轻巧,背个箭囊便可阴阳开道,嘿嘿……自叹弗如啊!”

      卫封不以为然,只当李堂道长夸大其词,心想既然比茅山道法高明还修书请他前来做甚。

      当百里弥音身着一袭金绣蟠螭纹黑丝锦长袍,背着箭囊携着弓出来的时候,端是一身凝聚的阴寒气势宛如地府使者,便足以威慑众人。她腰间松松垮垮系着褐色绸带,绸带一端绑着拳头大小的铜铃铛,垂至脚踝处,随着她走动,铜铃铛便清脆悠扬响起,回荡在宗祠内,苍凉之感油然而生。

      百里弥音目不斜视来到拱门外,在灰烬前驻足,伸出手,等候在此的亲随毕恭毕敬将早已准备好的灵牌递到她手中。一干人不由自主退至墙根下,目不转睛看着她,生怕错过她的一举一动。

      只见她随手将死者的灵牌束在腰后,随即举起弓拉响空弦,竟跳起亘古而高深莫测的舞蹈。步伐凌乱毫无章法,举手投足却翩若惊鸿,散发着庄严的气息,令人心生敬畏。弦音沉吟,与铜铃铛之悦耳遥相呼应,合成一曲动听冗远的旋律,含蓄古朴婉转明亮,神秘而失真,一时如同置身幻境。

      须臾,户绾只觉头脑昏沉,视物模糊,竟恹恹欲睡。浑浑噩噩间,忽闻昌池道人的声音从耳畔传来。“绾儿,快将耳朵捂上,莫要听声。”

      强撑起神志捂紧耳朵,片刻便醒转过来,悄悄扫了眼旁人,无一例外如自己一般狼狈,就连李堂道长亦无法幸免。

      将目光投回百里弥音身上,这一看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见她迅速抽出三支赤羽箭掷了出去,脱手后的赤羽箭像是有了意识,在空中变换阵型呈三足鼎立格局,箭羽朝上于空中飞速旋转,带起一道劲风,将灰烬拢成一条活灵活现的蟠螭,绕着三支赤羽箭腾跃。

      紧接着腰间的绸带竟似有人拉扯般,时而松弛时而紧绷,拳头大的铜铃铛如同没有重量的羽毛,缓缓悬浮至她齐腰处。

      百里弥音猛收手,三支赤羽箭戛然落回她手中,瞬间风止声消,蟠螭解体,万簌寂静。将赤羽箭收入箭囊里,顺势抽出腰后的灵牌,转身一步一顿缓缓走向宗祠正厅。她的神情虔诚而庄重,铜铃铛紧随她的脚步静静在她身后漂移。一干人目瞪口呆,直到她跨过门槛不见了身影,方如梦初醒。

      “年纪轻轻有如此造诣实属罕见,单凭她驾驭赤羽箭收放自如足可见其深厚的内息修为。我苦修全真半生且辅以活络通脉的药石助炼,亦差之千里,望尘莫及啊。”昌池道人惊叹不已。

      “你们可都看见灰烬具形的无角螭龙了?蛇身虎形龙相,我在山海经里看过,那是蟠螭,乃洪荒神兽。”卫封显然已将百里弥音奉若高山,眉飞色舞道:“若说此乃内力聚化成形,那铜铃铛却似有人捧着似的凭空吊着,定是亡灵罢,祭司真的召唤回亡灵了。”

      “我们又不瞎,那么大一条神怪之物能看不见?”李堂道长没好气白了眼卫封,郁结道:“她的内息非同一般,可化无形为有形,亦可化有形为无形,需要什么法器,随心所欲以内力幻化即可。我要有这般内息修为可依仗,还画甚糟心符箓,神识意念足矣。”

      “蟠螭便是化无形的内力为有形,神态威严勇猛栩栩如生,然而化有为无过于玄妙,我有些懵懂。”卫封迷惑道。

      “愚不可及!打个比方吧,我和你师父昌老道都想打你屁股,我找了棍,他则用内力凝聚成棍,然后我们狠狠将你仗毙。同样的凶器,我有形而他无形,这样说你懂了吗?”

      卫封默默捂紧屁股,连连点头道:“懂了懂了懂了,豁然开朗。”

      户绾一语不发,心不在焉听他们讲话,暗自回味百里弥音对她低声下气的请求。户绾总感觉忽略了什么,如今冷静下来捋捋,竟隐约从她语气里捕捉到些微决别的悲壮。

      从始至终,她对户绾没有一声道歉,没有一句解释,却把罪过独揽于身,根本不奢求宽恕。若真如夷冧所言,当年乃乌里族有错在先,她又为何绝口不提此事。户绾隐着内心的不安,眉眼却藏不住忧色,旁睐李堂道长,寻思得尽快找个时间向他求证才好。

      一行人在宗祠忙到入夜才打道回府,俩老道不愿骑马,挤在堆满草药的车厢里,差卫封驾车,仨人把户绾丢下便先行离开了。

      户绾攥着缰绳望马兴叹,相顾无言。马是好马,骨峻蹄轻,长鬃顺泽,奈何户绾连上马都成问题。与马儿眼神交汇下,它竟从鼻腔吭哧出声,不知是催促还是嘲笑,令户绾颇为窘迫。

      “七年了,你还没学会骑马。”百里弥音轻巧跃上马,向户绾伸出手,示意她上来。

      户绾犹豫再三,但见夜色渐沉,又闻宗祠前辽远空旷的荒岭间虫兽呜鸣,当即心里发毛,顾不上搭她话茬亦端不住骄傲,只得妥协。

      百里弥音轻松将户绾带上马背,踏踏实实被她圈在怀里,一如初次被她掳上马,僵硬着身子不敢动弹,心里却平添了许多无奈与伤怀。

      通常内力浑厚之人血气通达旺盛,体息温润,方才上马时触到百里弥音的手,却异常冰凉,如今靠在她身前亦觉她的体息冷冽阴寒。户绾深觉反常,她了解百里弥音以前并非如此,如今却像块千年玄冰。睨着那双拉缰绳的手,挣扎许久才酝酿出足够的勇气握住,不着痕迹探起了脉象。

      当户绾的手覆上来,百里弥音颇有些受宠若惊,却不动声色任由户绾握着不敢动弹,如同对待枝头的蝴蝶,生怕一点风吹草动便会惊动它,翩然离去。哪知户绾别有用心,倒令她会错了意。

      “为何不走平地,竟拣坡道而行?”户绾松开她的手转而握住马鞍,前俯后仰跌进她怀里,颇为气恼,以为她故意捉弄,却也拿她没辙。

      “你在问我还是问马儿?”百里弥音调整缰绳,将马驭回平地。方才不敢拉缰绳,马儿没有方向瞎蹓跶,上坡道来吃个草竟也甩了一个黑锅给主人。

      户绾语噎。

      百里弥音的脉象除了略微鼓噪外,竟无异常。按说户绾对此结果当喜闻乐见,然而直觉告诉她,这当中存在问题,她却找不出症结所在,这种无力感令户绾心烦意乱。“祭司体质寒凉,可是经年累月如此?”

      “嗯,确非朝夕,我生性冷血,因而体寒。”百里弥音说着猛一甩手中的缰绳,随即蹄疾如飞,一时啸风灌耳,妄自菲薄的余音散在风里,听不真切。

      喝停马,盘草堂三字在烛烁下忽明忽暗映入户绾眼帘,尚不及拂去飘落发梢的新叶,泪已盈眶。白天入歃月凼时亦途经盘草堂,虽伤怀酸楚,却不似此时哀怨丛生。大抵是在沉寂幽暗的烛光掩映下,盘草堂门楣愈显萧条凄清才悲愤难当;大抵是在百里弥音面前越想抑制情绪,越是起伏难平罢。

      “进去吧,他们都在里面。”百里弥音眼睑低垂,不敢直视户绾朦胧的泪眼。

      天意难测,有生之年竟还能踏足盘草堂,宅院里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曾陪伴户绾成长,整十九载春秋,到头来不过一场漫长的空尘浮梦。户绾神情落寞缓步登上台阶,望着厚实的朱漆木门,迟迟不敢推开。

      百里弥音把他们安顿于此,想必盘草堂正是落在这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人手上。户绾只恨典籍没记载,食用修罗果便将化身为麻木不仁的修罗,否则当初就不该救她。

      “祭司可知道盘草堂三字意味着什么?”户绾回头冷冷看着百里弥音,厉声说:“修德业,砺操行,谋善举,泽众生,正气昭然贤圣风范,先人祖训已是千年传承。如今易了主,试问这块牌匾你担不担得起?”

      “盘草堂对我而言,仅是你的家。”

      “家?不,这是墓,你用数百鲜活的生命亲手打造的墓。”户绾拭干泪推开门苦涩道:“摘了罢,莫辱了这块牌匾,使我祖上于九泉之下不得安息。”

      门扇应声合上,将两人里外阻隔,正似心里那一道沉厚的门,决绝地将百里弥音拒之门外。

      平坦的青石砖路穿过天井直通药堂,偌大的院子景致分明,门梁格窗干净清爽。这里的格局一如当初,墙根下分布的青竹生机勃发,栅栏石桌错落有致。但见地砖缝隙不见飞叶杂草,便知百里弥音极其用心打理。

      跨进门槛,满墙药屉是葬着记忆的黑匣子。它们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渐渐汇聚起来,变成她父亲慈爱的声音在耳边萦绕。“绾儿,脉沉筋肉,辟辟凑指,如指弹石,是何脉象又主何病?”

      “怪脉弹石,主病肾经真脏脉也。死肾脉来,发如夺索,辟辟如弹石,曰肾死。”稚嫩的户绾仰起小脸,笑容纯真无邪,得意道:“爹爹,灵枢卷和素问卷我已倒背如流,难经浅显易懂,莫再枉费心思考我,不如将金匮要略方论借我抄,过些时日再来考我罢。”

      “哈哈哈......绾儿天资聪颖,慧根圆融,为父拙知,往后怕是难不住你了,甚好甚好,何愁盘草堂后继无人。”

      “绾儿,方才我都搜罗过了,药屉里的药材均已霉变。”卫封见绾儿杵在药屉前,以为她想查看一番,咂舌惋惜道:“百里弥音简直暴敛天物,好几味上好的药材啊,她也不心疼。”

      卫封的声音将沉浸在记忆中的户绾唤醒,她转过身静默片刻,随即嗤笑道:“师兄说笑了,她是一个犯下弥天大错亦心安理得的人,人命尚且可藐视,遑论区区药材更是不足挂齿了。”

      “说的也是。”卫封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话锋一转,嘱咐道:“对了,俩老道的老骨头经不起折腾,方才歇下了,他们让我转告你,灸治银针不足已差人外出采办,估摸需要些时间,明日你便不必着急去宗祠,午时会安排人接你过去。”

      “我知道了,师兄也尽早歇息罢,我乏了,先行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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