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阳光刚刚好》陆僖野

1、01

　　那时阳光刚刚好
　　文∕陆僖野

　　那天是周日。

　　许韵芝开车载着小也，上老父亲那儿吃饭。

　　老爷子已到古稀，小也外婆去世后，许韵芝和小妹许韵珊都曾提出接他回自己家贴身照顾，被老爷子一口回绝。

　　如今他独居两年有余，住在有街里街坊互相照应的老四合院里，寄情于物，花养得比老太太走时更加娇艳，鸟也养得越发粘人。

　　那是只百灵鸟，头部和后颈拥有与额头一样的栗褐色，喉咙上一圈亮橘，短喙以下连同胸部是浅淡的米黄。

　　小小的，很漂亮，叫声也清脆，鸣唱自如，百啭千声。

　　小也随许韵芝走进院里，一心想着逗鸟，第一时间眼睛便往百灵笼的方向转。

　　笼前站着一个人，清瘦的背影有点熟悉，黑裤白衫，身形颀长。

　　“婶儿，摘菜呢。”许韵芝笑着同院里的向大妈打招呼。

　　“韵芝回来了。”向大妈丢掉手里的一茬韭菜，离开马扎，起身相迎。

　　小也看见背对他们正给小百灵喂食的那道身影，远远的并没有任何异动，好似对院里的人流变动以及此起彼落的人声置若罔闻。

　　她乖巧和向大妈问好，得来一句寒暄性质的夸赞。

　　长辈们都这样，夸谁家小孩基本都是一套说辞，她礼貌笑着，心神却有些不宁。

　　打算再看过去时，向大妈出声，率先领着她们望向那边。

　　“韵珊这是要定下了？不再考虑考虑？”向大妈声音压低，表情是不赞同，“韵芝，别嫌婶儿多嘴，韵珊年纪是大了点，可是婚姻是人生大事，咱也不能将就。你看看这，给个这么大的孩子当后妈，回头处不好关系，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嘛。”

　　今日回门，探望小也的外公倒是其次，小也小姨许韵珊待嫁至今，上月刚过完三十五岁生日，生日第二天出差飞往丽江，在泸沽湖遇见邂逅，真实上演了一段丽江情缘。

　　姐妹二人闺房密聊，小也做完一张卷子，出门倒水。

　　爸妈卧室的房门虚掩，她脚步轻，在母亲和小姨都未有所觉的情况下，听到她这个年纪本不该听到的床笫之私，意外知晓，小姨怀孕了。

　　体检时愕然被告知怀孕，对自由惯了的许韵珊而言，无异于噩耗。

　　三十五岁以上即为高龄产妇，许韵珊和医生针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深度沟通，在孩子的去留问题上犯了难。

　　结婚是对方提的，许韵珊找许韵芝，希望她能当说客，帮忙劝得老父亲首肯。

　　老爷子的态度，是等见了人后再说。

　　于是乎，便有了今日的登门造访。

　　只是没想到，对方居然把儿子也带来了。

　　“婶儿，您还不了解韵珊么，什么时候看她自讨没趣过。”许韵芝对着远处的背影稍作打量，笑了笑，“我瞧这孩子，是个好相处的。”

　　母亲的话落在小也的耳朵里，温暖和煦，像一阵清风。

　　小也目光不移，心跟着飘了一飘，却一点不觉得暖和。

　　她很冷，如坠冰窖的冷。

　　阳光洒落在那人整个背部，洁白的衬衫被斜斜分出一道明暗线，大半都遮挡在廊檐下的阴影里，只有腰际的一小片亮得透光，勾勒出窄劲的腰身。

　　视线往下，是一双匀称修长的腿。

　　很直，下.身比例凸显得十分完美。

　　小也心里突突的，下意识抿紧双唇。

　　一步步走近，对方衬衫下摆规整扎在裤腰，她的眼睛有点不由自主地望向腰线附近，脚步一顿，发起怔。

　　许韵芝没发现她落后一步，兀自踏上台阶。

　　兴许是感应到什么，百灵笼前的身影终于有了动作，缓缓回头。

　　许韵芝呈对角线，与他相隔两步的距离，站在同一水平高度。

　　穿着低跟的许韵芝在小也的视野里只勉强到男生的肩膀。

　　视线相对，许韵芝有些惊讶，神情一顿。

　　回神后，她以长辈的身份微笑：“是小姜吧？你好，欢迎你到家里来做客。”

　　小也在姜崇尚未注意到自己之前，先看到他的侧脸。

　　同时也看到他摘下耳机，轻颔首，向母亲致意。

　　他很沉默，一个字都没有说。

　　许韵芝目光寻向小也，见她还在台阶下，温言吩咐：“小也，招呼一下小姜哥哥，哥哥第一次来，要尽地主之谊知道吗？”

　　母亲给她使眼色，小也似懂非懂，点点头。

　　视线跟随她掀帘进屋，小也眼珠重新转过去，与姜崇转过身来的目光隔空相触。

　　沉默像一条反复回流的河水，在两人的眼睛里一次次流淌而过。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向大妈摘完韭菜，到厨房的水池里冲洗，不时探头往老许家的廊檐下望。

　　喉咙很干，小也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想笑，却又扯不动嘴角：“真没想到，我们还有这样的缘分哈。”

　　姜崇沉闷的声线，伴随百灵鸟的叫声一同响起：“你觉得是缘分？”

　　语气偏于隐晦，她分不清是质疑还是否定，但仔细想，本质差不多。

　　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对父母离婚后各自再婚乐见其成。何况，婚讯来得太快，别说他了，许家上下也都没有心理准备。

　　身为女方亲属，小也站在台阶下沉默低头。

　　“魏小也。”

　　姜崇的声音沉到极致，有轻易便能听出的压抑。

　　小也复又抬首，被他居高临下地注视。

　　他眼神阴翳且幽深，所有情绪都在转瞬间直白地显露而出，与方才面对许韵芝时的平静判若两人。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我也没。

　　小也不说话，她不知道此刻该说点什么好。思想是凝滞的，有种不真实的荒谬感。

　　“你看到我，真认为是缘分？”

　　姜崇面色冷峻，令小也感到既陌生又彷徨。

　　对他的父亲和她的小姨而言是缘分，对她而言……

　　心里堵得难受，小也缄默着，牙关咬紧。

　　这一刻，她忽然体会到什么是万念俱灰。他不会懂，她有多希望这只是个梦。

　　“我……”苦涩自咽，她想安慰他，轻笃眉，组织措辞，“我小姨人很好，我们一大家子，每个人都很好……”

　　姜崇唇角抿成一线，压迫感随即扑面而来。

　　到嘴边的下一句没能说出口，她自己都还懵着，已经是在强打精神，他不爱听，她更没了话题可言。

　　两个人又再次陷入无言的境地。

　　明明秋高气爽，心情却处在回南天，冷热交汇，格外潮湿。

　　几番努力，始终张不开口说点其他的话，他也不说，就这么彼此闷着。

　　知道他心情比自己还要糟，小也索性放弃。

　　离开太阳直晒，她步上台阶，从姜崇身侧走过。

　　微风送来干燥清冽的香根草气息，淡淡的，很好闻，这味道独属于他。

　　鼻子忽然就酸了。

　　百灵在笼里梳理漂亮的羽毛，小也眼眶酸胀，立在鸟笼前微微侧过脸，不让他看见。

　　她没了路上逗鸟的心思，也没有任何观鸟的兴致，只想等那股酸酸袅袅的情绪慢慢自己退回去。

　　母亲嘱咐她尽地主之谊，略微思忖，应该是叫她和这位“表哥”搞好关系，小姨有肚里的孩子做令牌，老爷子再恼怒，他们也迟早会是一家人。

　　小也将“一家人”含在舌尖，霎那间一颗心疼得快要碎成齑粉，胸口满满都是绝望。

　　眼泪迅速发酵，袭上眼眶。

　　她惊慌背过身去，眨眼逼退。

　　即使这样，依然有一大颗泪珠无声从眼角滑落。

　　抬手揩去，鼻子不经意猛吸了一下。

　　笼子只有那么点大，她和姜崇都围在笼前，距离很近，他就站在咫尺间的斜后方。

　　小也还没身体回转，脑勺后面突然有人发出一声轻叹，似乎是刚竭力压制完情绪。

　　然后，她听到姜崇的声音响在身后，慎微且克制。

　　“对不起，刚才是我太冲动，没能控制住自己。”仿佛抽光了所有力气，语调低得像是随时都会融进风里，“你别误会，我不是针对你。”

　　“我知道。”

　　小也微笑转过身，指腹轻擦在眼角。

　　“眼睛进沙子了，你不会以为我被你凶哭了吧。”

　　姜崇皱眉凝视她。

　　早上九十点钟的太阳越过屋檐，在他身上斜洒下一道光。可他脸上的神情却沉沉的，覆盖阴影。

　　笑容僵在嘴角，小也讪讪放下手。

　　视线尴尬地错开，微一垂眼，不由看向了他颈部的喉结。

　　他今天穿的很正式，衬衫领口的纽扣也一丝不苟地全数系紧，领口边缘刚好卡在喉结处，那一小块软骨微微凸起，既是男性象征，自然散发出了浓烈的荷尔蒙。

　　是怎么通过背影认出他的呢。

　　她很早就注意到，他臀部很翘，衣摆放下还好，一旦束进裤腰，穿上稍微贴身一点的裤子，不止S型腰线会拉出轮廓，臀型也会随之暴露，配上他这双长腿，视觉冲击无异于双倍。

　　那时，他们同台主持艺术节汇演，晚会结束，他脱掉西装外套，在她面前背过身，那一瞬的画面，定格成了永恒。

　　如今，永恒幻灭，她的少女梦坍塌成一片废墟。

　　“你渴不渴？我去给你倒杯水。”

　　不敢再多看，小也抬脚欲要逃开。

　　“我不渴。”姜崇侧过身，视线跟随她，“师母不认识我，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还要跟我客气？”

　　小也被他一句话堵得失了神。

　　她差点忘了，他们还有这层关系。

　　谁说不是缘分，狗屎缘分也是缘。他的父亲即将成为她的姨丈，而她的父亲又是他高中三年的老师。

　　“你先认出我妈的？”眼珠上瞟，她看着他，露出困惑，“你见过她？”

　　“师母接过你放学。”逆光的他，深黑的眼眸一片寂静，分毫不错地望进她的眼底，眉间的折痕有逐渐加深的趋势，“魏小也……”

　　他明显有话要说，却在唤她一声后，停住。

　　“嗯？”

　　小也轻轻地呼吸，他们还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面对面交谈过，近到中间插不进任何一个第三者。

　　“我……”

　　“爸——！”屋里大人们还在聊，许韵珊一声嗔怪，拔高的嗓音打断了他的言语。

　　小也眼睫一颤，他的父亲在里面提亲，果然不太顺利。

　　往门口的方向看了眼，然后回眸，重新望向姜崇。她不确定他作何感想，眼睛里流露关切。

　　话音戛然而止，姜崇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层层黑雾。对上她的目光，他突然把头扭向一边，似乎是不太想直视她。

　　可小也已经看见了，看见了他无法接受这门亲事的眼神，也看见了他刻意躲避她后，紧绷的下颚线。

　　“你……”牙齿轻咬住下唇，“刚才想说什么？”

　　总觉得，他有很重要的话想告诉她。

　　就像今年一月，他进入集训队之前，他们在科技楼的阅览室里遇见，他也是这样，低头看着她，先是严肃地喊出她的名字，然后停顿，半晌，沉静地和她说了保送的事。

　　那天他眸光里闪烁的微茫，像盛夏夜里的星子，某一瞬间，她甚至以为他要和她告白。

　　方才，她也做了这样一个美梦——

　　魏小也，我喜欢你。

　　白日意.淫，终归只是妄想。

　　姜崇长出口气，头转回来，浓雾消散，他又一次默然地收拢好情绪：“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