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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别亦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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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往火车站的路途,在殷晴看来,是那样遥远漫长,又是那样迫近短促。接听靖珊的电话时,她简直不敢相信,几乎是一边接着电话,一边冲出宿舍的。十年了,爸爸!
久别重逢的那一刻,任何话语似乎都是多余的。对于殷晴,从总角之年到桃李年华,自然女大十八变;至于吴叔——化名吴生的殷志——除岁月的侵蚀以外,还多了烧伤的疤痕。然而,血浓于水的亲情不只给了他们同样的卷发和眉眼,更多的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默契与信念。
靖珊悄然闪退一旁,遥望这对相拥而泣的父女。泪眼朦胧中,靖珊渴望与人分享这个好消息,她第一个想到的人,正是林戴礼。
林老师在参加全院大会,却仍很快回复:“第十二夜之愿,终成皆大欢喜。残月如钩,浩荡离愁;昔月今望,亦堪回首。祝福他们父女: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短暂的重逢过后,又是难舍的话别。靖珊暗想:车站,本就是重逢与分别之地,几度欢笑,几度泪流。当年,晴儿凭直觉飞奔到火车站寻父,没想到今日竟在火车站重逢。也许,命运早已将一个美好的祝愿送给了她,送给了他们父女俩。
吴叔过来谢她时,靖珊赶忙低头回礼:“对不起,刚才……我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还请您多包涵。”
吴叔垂眸低声道:“不,错在我自己。也许,错误早在很多年前就已铸成,只是我始终不肯承认。”
回宿舍的路上,殷晴忽而挽起靖珊的手臂,却没说话。靖珊恍然觉得,她们又回到大一的纯真年代,便轻声哼起一首歌:
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儿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殷晴低声和着,随后说道:“梦里花落知多少。今天对我来说,真的像是一场梦,现在还不知梦醒没有。”
靖珊捏捏她的手臂:“要我掐你一把么?”
从殷晴那里,靖珊才知道吴叔的本名。2003年,殷志抱定要打出一片天地,再衣锦还乡的满腔热望,从青海南下广东做生意。然而,他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因感染上非典,他险些丧命。大病初愈,他与别人合伙承包工程,却因老板跑路,迟迟追讨不到欠薪,因此拖欠了房东的租金和住院时向朋友的借款。
殷志常在皓天妈妈开的小面馆解决伙食问题,不仅因为物美价廉,与老板娘闲谈也颇为闲适放松。皓天的妈妈是潮汕人,名叫陈启娟。她的名字温婉而平凡,为人也像平凡的草根那样,顽强而有韧性,被富有的前夫抛弃,独力抚养儿子,靠开面馆撑起一方小天地。
殷志记得,小皓天虽然安静冷漠,但天性纯良,特别懂事,要么躲在厨房的角落默默看书,要么避到没人的地方小声哼歌。在学校,他少有朋友,偶尔还被人欺负。他受伤回到面馆,怕妈妈操心难过,往往独自忍受。
有一次,殷志帮他处理了伤口。当年,殷志负气出走,抛妻弃女,对长于单亲家庭的皓天不由得心生怜悯。面馆发生瓦斯爆炸时,他奋力救出启娟,却不知自己是出于对她的情分,还是不忍见皓天再失去母亲。
醒来时,他已是面目全非,三度烧伤。透过没被绷带封住的右眼,他依稀看到医院雪白的墙壁,雪白的被单,映衬着面前的两个人:一边是眼含泪水、面色焦虑的启娟,一边是伏在床头、紧咬下唇的皓天。
那一刻,他蓦然发现自己的命运已与这对母子纠结在一起,再难分离……
碍着重逢的短暂,碍着父女的关系,殷志没对女儿和盘托出。在火车上,他眼望窗外疾驰退去的城市,往事在心中一幕幕回放:依靠不多的积蓄,启娟瞒着他悄然打发掉几个债主,他后来才从皓天口中问出此事;由于他隐姓埋名,启娟不奢望婚姻,不在意名分,她要的家庭只是他曾给女儿唱过的“虽然没有大厅堂,冬天温暖夏天凉”;他狠命将镜子摔到地上,对着破碎的面容泣不成声时,启娟将面粉抹到头上,对他凄凉地笑道:你的脸成了这样,并不能让我一夜白头,因为我根本不在乎,我在乎的,是同你白头到老……
往昔的种种,使他没有勇气重返家乡。最初只知容颜改,后来心意却已变。就让以前那个殷志死去吧。从今往后,他只是吴生,是只因他的执念而存在的人。每个人都是世间的羁旅过客,只是路过的车站不尽相同,就让启娟和皓天成为他的终点站。
殷志把头靠在座位上,任由泪水模糊了双眼。究竟是什么让自己改变初衷,愿意和女儿见上一面呢?因为机缘巧合,皓天和女儿恰是大学的同窗好友?因为十年不见,自己对女儿甚是想念?因为皓天病重,自己想再寻回久违的天伦之乐?好像都有那么一点儿,但又不完全是。
倏忽间,他想起任靖珊,想起她说的话:情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也许,不能完全以拖累不拖累来衡量,也不是旁人劝得动的。随后,殷志又忆及她作为手机铃声的那支儿歌。
这个女孩不偏不倚地敲在他心底最柔软、最脆弱、最难忘之处。她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殷志也说不清,但她的确令人印象深刻。难怪一向外冷内热的皓天会对她颇多赞赏,主动提议与她合作纪录片。
归途中,靖珊小心地问殷晴:“殷叔叔打算跟你妈妈见面吗?”
殷晴轻叹一声,摇了摇头。“爸爸有他的苦衷。十年的时间,可以改变许许多多,不仅是他的外貌和我的名字。在我妈心中,他早已不在人世。你记得么,他曾经救过意外坠楼的孩子,为此受了伤。后来,他救了皓天的妈妈,现在对皓天也不离不弃,虽是本色使然,更多的是出于真情。”她顿了顿,声音极轻柔地说,“面对这样的深厚情意,要我如何开口拆散他们呢?虽然今天的分别也让人难过,但是,他若安好,便是晴天。”
听她说出这句,靖珊心底涌起一阵暖意:不仅因为她能豁达地看待此事,不仅因为想到林老师对他们的祝福,而是记起了皓天的嘱托。如此一来,皓天与殷晴的关系几乎如同兄妹,拜托殷晴去劝舒然的把握也更大了。
那句话,也许是对的。当晚,仰望月夜的靖珊不禁想起,生活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却也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