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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三)舐犊(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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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舐犊(中)
晓风吹散群青苍穹的一两丝淡云,天边一枚闪亮的小星,那钩待漏的新月还未舍得落下银辉,刘彻又有了些知觉。
“咳……”昏昏沉沉,也不知什么时辰。
内监宫人听见他有了动静,一阵衣裾散乱的声音,“陛下有动静了,快快传太医……”
“陛下有动静了……”
“陛下……”
“陛下的病还能……”
“咳……咳,咳……”
“陛下,老臣给陛下请脉……”
恩……刘彻眼帘沉重得难以睁开,勉强眯开一线,眼中便好像有胶一样的东西粘住他松弛堆磊的眼皮,那一线光,昏黄的,仍是宫中的灯烛。
那银须散乱的嘴唇艰难的颤抖着溜出一声,“时辰……”
“回陛下,卯时,天就要亮了……”
“……朕……”那一口已经松动的牙仍能倔强的咬得咯吱吱的响,“……朕要看……”
“陛下要看什么……”
“扶朕起来……咳……看……晓色……”
“陛下……”御医、宫人、内监吓得跪了一地,没一个敢动……
那御榻上上气若游丝的衰迈帝王呼吸越来越重,慎人的威压仍从重帘中散出来。如果刘彻还能嚷,他早就嚷了,可那心里的火顶在口中,却再没有丝毫的气力,把这愤懑脱出他的嗓子,“咳……”他屏着一口气,甩开御医还搭在他腕子上的手,攥紧锦褥,手背上干瘪的筋脉突然如蚯蚓一般凸起来。
“陛下……陛下不要动怒……”御医忙叫内监过来搭刘彻。
……
仰天……曙色还早……可已是星移斗转……
除了那钩朦胧的月,刘彻看不清什么……
晓风中,深吸一口气,“咳……咳咳咳……咳咳……咳……”
……
“陛下,天色上早,卯时不到呢。”王夫人懒懒的攀住刘彻的膀子,“陛下,王公大臣都在府中暖玉温香,陛下着的什么急……”
刘彻笑了,拍拍王夫人软腻的手,“朕睡不着了,白躺着心烦。”
王夫人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嘀咕。
“哈哈哈,好!!”刘彻也在她粉梗边低语几声。
王夫人立时羞得往他怀里埋头。
刘彻脱开她,站了起来,“晚上等着朕。春陀,给朕更衣,梳头。”
霍去病一万精骑,三个月打通河西走廊回来,刘彻兴奋得一夜也没睡踏实。又想着伊稚斜会怎么处置浑邪王、休屠王,匈奴会在河西、漠北有什么动作,便更是睡不着了。忽然又琢磨霍去病回来,朝堂上那么痛快的就说搬出仲卿那里,又狡辩什么“有府无家”,刘彻半有些后悔让这野马出了仲卿府,这没笼头的东西,在外面指不定琢磨什么技巧,惦记着……
霍去病从小跟他顶撞到大,可刘彻并不真恼他,因为他的那些诡辩永远和刘彻想的一摸一样。霍去病下一步大概要干什么,刘彻翻了几个身,越琢磨心里越没底儿……看着吧,这东西的要不弄出点儿病来,不算完事儿……
“哼!”刘彻冷笑一声,出了王夫人寝殿,奔甘泉居室。
天还黑着,残月晓风,星垂黯幕。
“哼……这东西的……”你小子还来个欲擒故纵呢!!刘彻嘴角忽然调个诡秘的笑,你算是把你舅舅的脉门给切住了。仲卿怕是舍不得呢……刘彻摇摇头,混蛋,好的你怎么不跟朕学呢?!
上了甘泉居室的高台,刘彻偶然回头远眺,就觉得那边是不是已有候早朝的朝臣了?!
“……”黑眸子眯了一下,你看朕说什么来的,仲卿,你舍不得,睡不踏实了吧……
“春陀,那边,请大将军过来,早膳摆过来。”
“?”春陀顺着他眼眸的方向看了半天才看见朝堂那边阶上好像有个人,亏他怎么看出那是大将军的,简直都邪门儿,“呃,喏。”
……
君臣二人对坐,莫明其妙的各叹一口气。
春陀不讨刘彻不待见,赶着其余宫人内监都出去,自己也出去。
“……”刘彻嘴里塞着半块点心,看着卫青。
卫青半低着头,搅着那碗红豆粥。
“仲卿,去病昨天散了朝就回你那里收拾了?”
卫青点点头,“……”淡淡的摇摇头,抬起头,看着刘彻,“在臣身边长了十多年……”
“舍不得……”刘彻看着那好性情的眼眸,知道他心里空落,一点拈酸化了恻隐,那本要刻薄两句的嘴也闭上了。
“孩子这么大了,早就该出去的……”
君臣二人难得这么放松的叨念着仿佛无关痛痒的家常。最是难得,他的仲卿不知为了什么,今日好像就贴着他,不像以往,总有无数顾及。刘彻心里踏实得全放下来,作个活了三十多年都没作过的听话人,等着他说。
卫青也不知自己怎么了,霍去病说走就走,走时搂着他哭,可也没多留半刻。卫青一夜没躺暖枕矜,起了几回夜,披着氅衣莫名的往他房里走了两趟,里面自然空荡荡的。卫青心里不好受,和平阳说不着,和侧室说不上,却不知为什么,夜来总想和刘彻叨念……叨念这些家事,怎么会忽然总想着刘彻,卫青也说不上。睡不下,便请早往朝上活动算了。
天知道,怎么黑灯瞎火的春陀忽然跑来,竟说刘彻从甘泉居室看见他了,叫他过去同进早膳。简直稀里糊涂的就过来,可心里却好像特别踏实放松。刘彻开口问的,就像特意搭的台阶,卫青那些少有的家常话也不知怎么顺嘴就全倒出去。
“他在臣身边,也没一天不惹是生非,可臣……”
卫青碎碎说,刘彻慢慢听……
“十五年前,臣婚宴上,去病哭闹着留在臣那里……”
卫青碎碎说,刘彻慢慢听……
“臣从龙城回来……”
“臣从雁门回来……”
“臣从陇西回来,给他看秦砖……”
“臣带他出定襄……”
“小时候,臣常带他到郊泗骑马……”
“那天,他亲爹忽然给他写信,这东西的和臣哭闹……”
“不懂事……”
卫青碎碎说,刘彻慢慢听……
“哎……”刘彻点点头,又摇摇头,“还能有永不出封儿的小燕儿吗……”
“哎……”卫青也叹了口气,好像心里的郁结都叨唠出去了,喝了碗里的粥,“陛下说得对,臣是瞎操心的命……”
“哼……你护着他的还少吗……”刘彻笑了。
卫青也笑了,摇摇头,“已经让臣惯得不成样子了。”
“仲卿……那年,朕的南宫皇姐远嫁……父皇在高台仰天落泪……”
刘彻碎碎说,卫青慢慢听……
“朕随着她的车,拉着她的手跑了好远……”
刘彻碎碎说,卫青慢慢听……
“二十年,白驹过隙,仲卿,你说……”刘彻忽然定住看着卫青,黑眸子中有些水痕。
寒眸子湿了,等着他说。
“你说,现在若有机会把南宫皇姐从伊稚斜的王庭抢回来,仲卿……你说,朕的皇姐,会不会有舍不得她在那边的儿女的心思呢……”
刘彻问了一个他和卫青谁也没细想过,谁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两人对视着,都接不上话来,晓色透过窗棂,黯淡了殿内的灯烛。
“陛下,该请早了。”春陀的声音从殿门外传出来。
刘彻君臣全都一激灵。
便犹如一声鸡鸣天下白的一般,一梦初醒。
卫青脸上腾的红了,不知自己这一个时辰在这儿叨念什么。
刘彻看着卫青也有些莫名的不好意思,不知自己都在说什么。
“呃……臣……”
“……”刘彻回过神儿来,“你外甥这一朝出去,便是没了笼头的野马!”刘彻恢复了平时的夹枪带棒。
“臣定严加管教。”卫青也恢复了平日的谨诺。
“管教?!在你眼皮底下,还天天犯事儿,如今飞在外面,更不知是不是要反了天。”
“陛下放心,臣……”
“反正这小东西的,仲卿,手上心里太软了,是……仲卿……”刘彻看看外面,春陀进来,看他们还在那里不知说的哪一段儿。春陀只是把殿中的烛火都灭了。
“去吧,候早朝吧。”一会儿上朝的都来齐了,看见你从宫里面往外去可怎么好?刘彻看着卫青,两颊有些泛红。
是啊……是不好。卫青脸上又红了,只点点头,“臣告退。”
春陀从来只当没听到弦外之音,抿嘴一笑。
……
朝臣来得零星,卫青在不显眼处等了一会儿,又有些来的和他寒暄着,卫青才随着又站上宫阶。
霍去病几乎是擦着点儿的才跑过来。
“舅舅!”那火亮的大眼睛里闪闪烁烁,两颊泛着些潮红,嘴里淡淡酒气。
“喝酒了?!”卫青看着他那张狂乖戾的表情,今天就像是心里有鬼。
“没……没喝……”霍去病不敢看他的眼睛。
卫青摇摇头,果然一朝出去,便是没了笼头。哎,他也大了,难道还能……不出格儿就是了。
“舅舅……”霍去病攀着他的胳膊,这一夜,霍去病自己也不知喝死过去多少次,略醒醒便又喝。河东一来一回可倒好,不但认了亲爹,还带回个亲弟弟。仿佛他霍去病一下子真成了“霍”去病。这个霍字二十年还从没这么耀眼。可是舅舅,去病其实是根本离不开你……他搂着卫青的胳膊越来越紧,火眸子里一痕水……
卫青拍拍他的背,长这么高,可每当他贴在卫青身上,卫青仍习惯享受那育雏莺燕一般的感觉。他走了才一晚上,卫青心里空,霍去病心里也空,舅甥二人攒在宫阶上,朝臣有的看着这舅甥二人,都不知这是商量什么军机大事呢。
“去病,上朝了……快,别让人家笑话。”卫青感觉有人在看他们,压低声音说。
霍去病眼睛中的火一下儿烧干了水,杀人的眼神儿向四下飞出去。
果然是军情!!!机密的大事,看骠骑将军的眼神,快躲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