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一曲》虔州木客

36、16 分魂

　　宛央这把琴，来历普通又特殊。

　　说它普通，是因为它斫成之初，不过是一把音色稍好些的琴，宛央用灵力浸润其数百年，终成一件惊艳绝伦的得力法宝。

　　说它特殊，是因为它所用的木材，来自一个人。那人叫阿桐，原是青梧之母璟夫人栽种在庭院里的一棵梧桐树，只有些许灵智，并无化为人形的能耐。宛央与她做了交易，取其一枝制琴，偿其灵力，助她成人。

　　并且，顺手把缠绕在梧桐树上的小藤条点化，收作侍女，起名千绦。

　　陪绿竹一起来的千绦看见满地七零八落的木块，心疼地哭了。

　　绿竹问可否用其他的琴代替，千绦摇头道招魂之术耗时极长，且对施术者的灵力消耗巨大，恐怕别的琴根本承载不了这般压力。

　　绿竹刚得知有办法招逝者之魂时，欣喜若狂，觉得师父有救了，此刻却如挨了当头一棒，失魂落魄地喃喃道：“那怎么办？”

　　千绦擦了擦眼泪，说道：“交给我吧，我能修好它。”

　　她寻了一间密室闭关，在室外置了一盆青叶，嘱咐绿竹道，青叶什么时候枯萎，就什么时候进来。

　　绿竹寸步不离地在密室外守了五日，终于在午夜时分见那青叶蔫蔫地垂下，继而缩水、泛黄。

　　他兴奋地打开密室门，却只看见一张遍体绿纹的琴孤零零地放在石桌上，一套粉色衣裙叠得整整齐齐置于座椅。桌上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写道，请为我立一个衣冠冢吧。

　　——千绦以身为针线，缀连、修补了这张琴。

　　绿竹没有力气再哭。他在岛上青山间寻了一块视野开阔、风水颇佳的地，把千绦的衣裙葬了，自己携琴远渡，来到北泽以北，那片据传与冥界接壤的铃盏花海边。

　　传说，铃声是唯一能够穿透阴阳两界的声音，铃音起，亡魂知归处。而这铃盏花，一株开一花，花分四瓣，合拢成酒盏状，又因花茎弯曲，使其倒垂，形似吊铃，故得名“铃盏”。

　　北泽再广，终有尽头。北泽极北，叫做冥海。上了冥海的北岸，向北百里，穿越暗布无数无底沼泽、长满湿滑苔藓的苔原，见到暗褐暗绿的苔藓间长出第一朵娇羞垂首的小白花，生者就是时候止步了。

　　铃盏花海间阴气浓郁，若活人入内，走不到七步，便会丧失神智。洁白的铃形花朵无风自动，轻柔而细碎的铃声仿佛能够蛊惑人心的絮絮低语：来啊，来啊，前方是极乐世界，快来啊……

　　但铃盏花海的尽头是冥界；活的进得去，死的出不来。

　　绿竹在花海边缘发动招魂阵，将一曲《归一》反复弹奏。七日后，他终于见到阵图中央，出现了宛央缥缈不定的身影。

　　这个“宛央”道，她是一缕残魂。

　　***

　　说到这，绿竹拿出从幽南那儿抢来的蓝莲花吊坠，另有五片小指盖大的花瓣，放在手心，展示给三人看。

　　“师父说，决战时红衣魔女自知不敌，竟使出了一招自损八百的强大邪术，名曰分魂。”绿竹缓缓说道，“人有三魂七魄，这分魂之术，不是简单地将三魂分离，而是将每一魂分作数份，各组为一个新的灵魂。”

　　胡伽奇道：“那岂不是……一人分为数人？”

　　绿竹颔首：“这种邪术能使每个新的灵魂，在短时间内都具备与源头之人相同的力量；代价则是魂魄撕裂时的巨大痛楚，以及时刻一过，永远地魂飞魄散。”

　　一个红衣女子就可与宛央斗得难解难分，再多来几个……这分明是抱着毁掉整个元洲的想法！

　　再说下去，绿竹的声音忽然有些发紧：“师父她……为阻止此祸，用出了相同的法术，以自身魂魄相抗，将魔女封印在贴身的首饰，这朵莲花中。”

　　唐梨三人的目光集中到绿竹掌心，那枚残缺的莲花，是比雨过天青更深一些的蓝色，看起来非常纯净。花瓣分里外层，原应有十八片，外层的十片仅余两片，零散的五片躺在一旁，瓣尖朝外摆成一圈，很像冬日梅花。

　　“师父既不知红衣魔女的魂分成了几份，也记不得自己的有多少。她只知封住魔女的全部残魂时，她体内尚余一份。穿心而亡后，最后那缕残魂一直在元洲四处游荡，受招魂阵及琴曲的感召，才凝结出生前的样子，得以吩咐我一些事。

　　除此以外，她和魔女的每一缕残魂，都依附于一片莲瓣。然而哪片是她，哪片是魔女，或许还有的花瓣什么都没有，就不得而知了。

　　她说想走一走那片铃盏花海，若能在冥界求得一个转生的机会，往后就带上一枚封着她的魂魄的花瓣，来人间找她。”

　　唐梨的心揪起，问道：“她成功了？”

　　绿竹不着急回答，继续讲之后的事。

　　***

　　绿竹穿了一袭白衣，以白绸带缚额，一身披麻戴孝的打扮去见青梧。

　　听完绿竹说分魂邪术一事后，青梧眼眶微红，取出怀中那朵莲花，原来当时宛央被他抱着，身躯渐渐灰飞烟灭，唯一留下的就是这枚吊坠。

　　绿竹向他要，青梧不给。

　　绿竹冷冷笑道：“我是行过拜师礼的、正儿八经的弟子，青龙君又是师父的什么人？您连为她戴孝的资格都没有。哦，对了，你还觉得她还是你杀父弑母的仇人，是不？”

　　青梧瞬间脸色灰败。

　　绿竹动手抢东西，两人冲突中，莲花吊坠被磕掉了一片花瓣。

　　绿竹大惊失色：每片花瓣都可能有师父或魔女的残魂，若封印之物损坏导致魔女的灵魂逃出，该如何应对？

　　他如临大敌，青梧却镇静地拾起吊坠和残瓣，说了一个猜想：既然宛央在给绿竹的遗言中，强调的是残魂依附于“莲瓣”，是不是说明，花瓣从整朵花中分离亦无碍？

　　就像现在，掉落的花瓣安安静静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青梧叹道，若元洲与人间的道路还通，可以把莲瓣分给人间的四神宗，命他们帮忙寻找。可惜经过那最后的惊天一战，诸君发现他们与人间的联系已经断绝。或许想与她再聚首，只有走花海入冥界，在黄泉相见这一条路。

　　绿竹嗤笑：“如今元洲百废待兴，青龙君您最好还是活着。师父舍身救的这个世界，我虽然恨透了它，但真的盼它别再乱了，否则师父的死有何意义？”

　　随后一年，绿竹以继任木君的身份，协助三君安定四域。虽然他年纪轻、资历浅，但无人敢对他不服。
　　因为但凡不服的，都被他打服了。

　　很快又到了每年接受人间供奉的日子。去年“开路”的失败，使很多人认为两界之间桥梁已断，成为孤岛之势。谁想，各家的祭坛上飘来了血腥气：神宗以活人为祭的力量，居然让几近崩溃的两界通道再度艰难地开启。

　　而绿竹看准时机，先从天枢城到北泽的万仞渊，再到西岭的白帝城，途中仅用了短短半息时间。
　　他是元洲最强者，万水千山于他犹如比邻。

　　他在北泽和西岭的祭坛上各放下一枚蓝色的莲花瓣，和一句讯息：“轮回身，零落魂，归一曲。”

　　那是宛央交代过的，重启两界之路的三个条件。

　　当他返回青龙城时，青梧站在两个祭坛前等着他。

　　之所以有两个祭坛，是因为元洲朱雀族、人间朱雀宗虽亡，其余三宗却不愿放弃四分之一个人间带给他们的利益，几经争夺后，这块肥肉终被青龙族吞下，从此青龙族便借木君之名，掌控了两个神宗、半个人间。

　　青梧知道绿竹前些天偷偷取走了四片吊坠上的花瓣，也知道他想做的事：随机取的四片莲瓣中，若有宛央之魂，则可借在人间势大的神宗之力找她；若是魔女之魂也无妨，因为神宗会把他们送去的东西当作神赐供奉起来，而供奉之所多半被严密的守护阵围绕。
　　退一步讲，就算魔女侥幸逃出来了，倒霉的也不是元洲。

　　待绿竹把花瓣和讯息放入通道后，青梧说：“我求你一件事。”

　　他把灵力注入祭坛，倾尽全力将两界的通道扩张到极限，勉强可通过一人。

　　“请你去人间，照顾好她。等我安顿好元洲的一切，我也会来找她。”

　　绿竹走后，强行开启的两界通道终于不堪其负，彻底断绝，此后千年间再也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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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笑当时走得匆忙，竟忘了带上一片花瓣。我只好测算出大致方位，挨家挨户地找。”绿竹怅然笑叹道。

　　“然而约六七十年后，我渐渐察觉不对劲——师父转世的那些女孩子，都活不到十五及笄。”

　　唐梨不由浑身一颤，紧接着却猛地想起，她已经十六了啊……

　　绿竹向她摆摆手，示意她稍安，接着道：“这时人间星盘有变，似有帝星入世，其芒却缥缈黯淡。我循迹找到那人，看到了……青梧。”

　　可这个长相和青梧极像的男孩，不仅有每年生辰发作一次的怪病，而且本身体弱，终年累月地卧病在床，不到十岁就死了。

　　后来绿竹接连找了青梧几世，发现他们都活不过二十岁。
　　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弱冠，未成年而逝，是为“夭”。

　　绿竹叹道：“现在你们懂了吧。书天的病，不是病，是命，是上天对于使用禁术者的天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