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小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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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末将近，渐霜风寒，华山仅剩几处青崖绝壁，然而这也被霜雪染成了白色。在外的华山弟子无论身在何处，都得被谷师姐一纸家书喊回山过年。
长峰荡雪，寒冬绝顶之下罡风如刀似钺。华山的山色向来是无需言语，自显清绝。如今，却像陷进了从太古至今朝的漫长永劫。
流云涌动，岚海逆袭。磅礴风雪穿山过水般，流泻千里。一程风雪，吹得江山芳华簌簌尽落。山河大地一色填，四海之内皆空相。
山阶年代久远，被弟子扫的光滑如洗。絮雪滴落，长阶水波粼粼的流下去，雾气顺着山峰慢慢弥漫上来。踩着石阶一路走下山，就像立在云烟缭绕的天界般，占尽了人间的风流潇洒。
明月山庄之约近在咫尺，我赶着晨露辞别师兄师姐，站在了华山脚下最后一节台阶上。
我下山的时候还早，山脚下的客栈尚未开业，空荡的山门口被纷飞的雪花填满。我回头望了望刚刚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华山，估计谷师姐已经开始了日常的清点库房，鸣剑堂的师兄师姐们也在替过年的年货忙碌。我抱紧了怀中的剑，想着这一趟要是顺利一点，也许还能赶上明年的元日。
只可惜方思明发誓终生不会踏入华山，不然真想带他一起过年。我呼出一口气，望着空中散开的白雾发了会儿呆。待雪小了些，我走下石阶，晨光扯开遮蔽灵山的流云，几缕金线一样的曦光破烟融雪，我这才看见咫尺之外的地方立着一个人。
那人白发胜雪，黑袍至地，微抬着头，似乎一动不动的站了很久。风穿过他的襟衫，拢得一袖芳云，沾了满身的流离寒氛。我愣了愣，下意识的揉了揉眼睛，再睁开风雪依旧，那道熟悉的人影慢慢穿过袅约纷杂的烟影碎雪，长靴踏过单薄积雪，停在了我的身前。
天地披了层微暖的光晕，周围萦绕的雾霭一寸一寸的散开。不知从何处飘来几片红梅瓣，溯回流转，慢悠悠的飘在半空中，散开清幽的香气，这香气在人心里若有若无的挠了一把。
风寒影泠，溪云静寂，方思明眼帘上的霜雪轻轻颤动，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两个人像是一齐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只能隔着飞雪红梅四目相对。
我望着他落了满肩的雪，被寒气点得微白的嘴唇，想也不想的就解下披风往方思明头顶一罩。罩到一半我突然觉得这场景意外的熟悉，抬头看向方思明，他也怔怔的盯着身上的披风，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微垂眉眼笑了笑。
“三年了，你这个小蠢货倒是一点也没变。”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无拘无束的人。幼时离别家乡，自称我男宠小妾的玩伴们抱大腿抱胳膊抱腰的挂在我身上，嚎啕大哭的让我不要走，还说以后再也不吵架，保证妻妾和睦亲如姐妹。我在层层叠叠的人山中痛苦的翻着白眼，只觉得传说中的齐人之福难以消受。别离在我看来是令人悲伤，但谁都不可能陪伴对方一生，与其苦苦执着千里之外的故人，不如趁早找个新朋友弥补空缺。我记得因为这段话，我还被师姐集体暴打了一顿，倒是师兄们对我露出了仰望高端人渣的敬仰目光。
我想，要是幼时的我知道，自己未来会对某个一无所知的人记了三年。而唯一的印象却只有只身坠入河流，睁眼望见的一道模糊身影。我可能会撸起袖子把未来的自己怼一顿。我曾经信奉缘分自在，倒是没想到自己也会变成一个执念深刻的人，如此也是啼笑皆非。
三年前，我给方莹披上斗篷，三年后，我再次给这个人披上斗篷。那么久的时光中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变，起码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秘密，方思明也不会在我转身之际毫不留恋的离开，我们之间的情谊也能躲在一件斗篷下遮蔽风雪。像如今这般靠在一起，排排坐在石阶上，欣赏这千山暮雪。
似乎只在眨眼之间，秋末就已经转到了深冬，寒烟几重，覆山漫海。山脚了无人烟，但比往日更加空幽寂然。日光渐暖，透过片云细雪融落了一地灿辉。
半壶烟纱遮笼着天阙的端门，映出波光摇曳的恍惚感。轻烟微掩着寒梅，疏钟声无，行歌箫断，唯有雪花满钧台，陆地齐开。
山海极静，一片疏落旷远中，雪花坠落斗篷的声音竟也隐约可闻。我微微侧头看向方思明，心想原来云师兄说的是真的，当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陪在身边时，春花冬雪，这些美丽的事物都会有动听的声音。
“上次我有事离开，欠了你一次，如今补上。”方思明轻抬眼帘，一双生在男人身上过于魅艳的眼中笑意转瞬即逝，他伸手拂过我的头发，拈下几片红梅花瓣。
我唔了一声，看着他手中的梅花瓣，有点可惜道：“华山只有梅花。”
他轻轻的嗯了一声，目不转睛的看着我，道：“华山的梅花很美。”
像是蓦然从这落雪纷飞的山景中劈出了一片天地，蔓延纵横的群山皆化作背景。
风缓雪歇，时光骤然停滞。
在这瞬秒之刻，我甚至能看到雪花被方思明的体温融化，再从睫毛跌落半空的缓慢轨迹。透亮的水珠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坠下，在他的脸上投下泪一样的光点。
我们两个都没有刻意提明月山庄的事情。
明明时间紧迫到只剩下几个时辰，明明这是在无法预测未来的大战前仅有的喘息。只是消磨时间一样，说着没有任何意义的话题。心情虽然很平静，但是又莫名其妙发闷。我茫然的望着空中的飞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明白该如何打破难言寂静。
很久之后，久到我觉得自己可以忘了还要一场恶战等着我，车马碾过厚重积雪，杳然而来，我订下的车夫已经到了。
我迟疑地想站起身，却被方思明伸手按住。
“再等等。”
他没有看向我，声音难得有些艰涩，似乎是缓了缓，才说完了一句话。
“我……想给你一件东西。”
我不记得自己何时向方思明说过鸣剑堂的规矩。谷师姐规定，除了下山行侠仗，日常都只能用木剑练习剑术。这对我来说虽然有点麻烦，但每次用木剑练习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离传说中但求一败的独孤前辈近了一步，所以并不觉得丢人。我没想到方思明记在了心里，甚至花了不少时间，替我寻到了符合自身武学的名剑。
谁聆西天雪，未许人世花。
我接过这柄从盛唐流传下来的轻剑，郑重的表示自己一定会好好对待这把西天聆雪剑，绝对会当一个配得上它锋利度的大侠。方思明闻言疲惫的阖了阖眼，我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只觉得他在这一刻眼中一片灰暗，日光照进去，一丝亮色也无。我心里骤然升起不好的预感，但下一秒，他重新恢复了平静的神色，甚至掏出了一壶酒，说要和我对饮离别。
离别，我第一次对这个词语产生了微妙的感触。真奇怪，我是个从来不在乎这种事的宽心少侠，如今却有种突然的心悸。我注视着方思明倒酒执杯，将一杯琥珀色的酒液递到我面前，我习以为常的接过，正打算一饮而尽，方思明却忽然打断了我。
“你不怕我在这杯酒里下毒吗？”
寒风卷地吹散一地的红梅花瓣，我默不作声的端详着方思明的脸，依旧是芳华独占的好看面孔。
此刻无星无月，亦无点香阁的繁华翠绒，只有云破影移，风寒声碎。而这风景惨淡的华山脚，却让我依稀想起了与方莹的初遇，那时满天的绚丽烟花。我想我这一刻一定是笑着的。
我没有回答方思明的问题，而是笑眯眯的说道：“如果我喝下了这杯酒。”酒杯举到他的眉间，几滴冰冷的酒液落到了我的手上，微微的凉，“你陪我回华山？”
我想我没办法形容方思明此刻的表情，那太复杂了。就好像此生埋葬在心里的喜怒哀乐都涌了出来，波澜壮阔的冲到眼前。梅魂欲碎，弱水还凝，方思明眼底浮出柔软笑意，这绝对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笑容，点到为止的艳，不可万物的美。
他定定地看着我，答道：“好。”
细雪飒飒，苍天之下，万物蔫然草木枯朽，而方思明这一笑，却好像让千万朵凋零的春花重回枝头。这样瑰丽的笑啊，我只在来去祖师展示的梦境中见过，他只在少时这样笑过。
山中小楼春色几分，杏花扑簌，拂落满庭芳尘。梦中的我从屋顶一跃而下，黑发的少年闻声好奇的抬起头，秀丽的黑眸映出了我的影子。
我想方思明小时候原来长这样啊。
我双眼发光地围着他转了好几圈，觉得自己快被眼前小只的男孩子可爱到窒息。我告诉他我叫小华，背着朱文圭带他打水漂捉迷藏，我把自己小时候熊过的经历一件件的讲给他听。纤细秀美的男孩就坐在我身边，认真又乖巧的听我讲故事，眼中落满了令人心颤的星光。
只有我一个人记得的梦境里面，小方思明抱着我编给他装蛐蛐的小笼子，眉眼弯弯的说，小华对我最好了。我看着他，心想如果我小时候的玩伴里有方思明，我一定力排众议让他当我的正房。
可我终究什么都没能做到。
少年抱着我哭得声嘶力竭的晚上，关河冷落，红衰翠减。我只能仰头看着乌云遍布的夜空，心想着小华真是没用，小华什么也做不到。
毒酒也没关系啊，从前我没有选择，那么现在，小华想替方思明做些什么。
我瞬间喝干了这杯酒，擦了擦嘴角后我严肃的问：“还有吗？再喝一杯你搬到华山住我隔壁怎么样？我住的地方可以看到日出，离厨房还比较近我可以半夜给你偷馒头吃——”
“少侠！该走了！”
我激动到语无伦次，却被不解人意的车夫打断，原本酝酿了一肚子的话瞬间萎了。我深吸了一口气，脑海里浮现小方思明歪着头对我微笑的样子，顿时鼓起勇气打算重头开始再来一遍。但这回阻止我的却是方思明了，他取下头顶的斗篷，抖落堆积的雪花，淡淡道。
“你该走了。”
这一瞬间我甚至觉得那些江湖骗子说的有道理，或许世间真的有宿命一说，错过了一次就有第二次。我有些说不出的惶然，只能安慰自己那是大战前的错觉，就好像每次华山大考前我都觉得自己要完肯定过不了，但每次都能顺利吊打一群师兄师姐拔得头筹。我努力平复心境，重新披上斗篷，属于方思明的特殊香气将我笼住，吸了吸鼻子，我缓步走向车夫。我和方思明隶属不同的阵营，就算是目的地都是明月山庄也无法同路，擦肩而过的一瞬间——
垂在身侧的手被握住。
我惊讶的回过头，他的目光穿过散乱雪花，显露出一股凄惶之色，仿佛流泪一般。
“怎么了？”我问他。
方思明的指尖颤了颤，他紧紧抿着唇，摇了摇头松开手。
“没什么。”
他转过身，声音空空荡荡的响着。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小华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