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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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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正要将佩刀浸入湖水清洗。
我举起一捧水送到嘴边,湖水清冽甘甜。离我不远处有几名士兵,正勾肩搭背地朝湖边走去,互相开着玩笑,压根没发现我就在他们身后。我解下佩刀,选了个舒服的位置蹲好,准备将刀身清洗一番。不远处的他们闹出不小动静,看来是想要下水洗澡,却不知忽然发现了什么,也顾不得擦一擦身就一齐跑到远处。我朝他们发出吵闹的地方望过去,顺手甩掉刀刃上的水珠,却见到一匹白马从水面上的雾气中走出来——马背上驮着一个人。只消一眼,我就认出那身衣服是狼牙崽子的,那人一动不动,是死了?还是受了伤?或者另有阴谋?眼看着小兵们离那匹马越来越近,毫无防备的将身体的弱点显露在外,甚至还要伸手去拽那白马的笼头,我终于忍不下去,忙出声制止他们。拎起树在一旁的盾,我大步朝那白马走去。那些士兵也纷纷闪开,让出一条路来。我站在白马一尺开外,仔细打量这一人一马——白马虽受了伤,却没有受惊,就算遇到陌生人也能保持淡定;再瞧它的毛色,虽然血渍斑斑,却难掩毛皮光泽,马鬃也很齐整,鲜有杂毛;至于马蹄形状,马腿粗细,更不用说,这绝非寻常人家养得起或普通士兵有资格使用的坐骑。再看马背上的人,那人面朝下,看不清伤势,可仅凭他一身水渍还有伤口散发的血腥味来说,情况怕是要比他的坐骑还差上几分。
保险起见,我用刀背戳了那人一下,意料之中的没有动静。正当我好奇这人伤势如此,又怎能不从马背上摔下来时,就看见他原来将缰绳缠在了臂膀之上。我调转刀背,轻挥刀尖,将那缰绳斩断,再用刀背在他身上轻轻一拍,果然这人一下子仰面跌在地上。那白马忽然长啸不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像是在指责我这种野蛮行径。我盯着地上那张苍白清隽的面孔,叹了口气,好吧,就看在你有匹好马的份上,先饶你一命。
“将这人和这匹白马带回营帐,给他们治伤。无论日夜,派人守在他身旁,密切记录他做了什么,说了哪些话,每日酉时将记录呈给我看。”我舔舔嘴唇,轻哼一声继续道:“杀他之前,可得好好探探他的底细。”
将那人带回我的营帐之后,我们这支苍云军队喂饱了马匹,补足了粮食和水,动身继续向京城走去。走了没多远,就遇到一支天策友军,原来这里几日前刚发生了一场激烈战争,直到昨日方才大败敌军,代价是牺牲了一位天策少将。可惜我军并未提前知晓此地将有战役,不然定会牟足马力前来支援,若是那样,那位天策少将大概还会活着。我回头望向营帐之中,猜测那位伤兵大约是和这场战役有关——呵,竟导致我朝折损一员虎将,这笔账可得和你慢慢算。
那人足足昏迷了三日。我看了这三天以来关于他的记录,几乎没有什么实质内容,只是第二日晚上,也就是他高烧不退那晚,似乎是因为做了噩梦,梦中不断低声呼唤着一个名字,而那个名字,据值夜的士兵所描述,似乎是“轩逸”二字,至于这位“轩逸”乃是何人,我不甚清楚,便叫属下去查狼牙军中是否有一位名叫“轩逸”的将领。可转念一想,这“轩逸”也可能是女子之名,思来想去,更觉这陌生士兵身份可疑。第四日清晨,我正在林间练武,忽见随从一路小跑着来找我,说那重伤士兵终于醒了,叫我去审问查验一番。我听了消息,不再停留,只把手中佩刀交给随从,便大步朝安置着那位陌生人的营帐走去。为避免人多眼杂,我特意将一间单人营帐留给他使用,只是日夜安排了人手监视,故而到现在大军中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我将他带了回来。我是有私心的,万一这人于我方有利,留他在我身边,不知哪日便有大用处,若这人别有用心,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我的城府深,还是他的心思缜密。更何况整个军队没几人认识他,若有一日控制不住,也可悄无生息地将他从这世上抹去。心里算盘打得响,我虽没有运筹帷幄的大本事,可控制一个人,还是有把握的。
时值春末夏初,我们越是靠近京城,越是觉得闷热——这里毕竟不是雁门关。刚刚的晨练使我出了一身汗,于是刚走进营帐中,我随手便将帘子掀开,想让晨风吹透这凝滞的空气。账内黑乎乎的,我刚从外面走进来,眼睛还没有适应黑暗,故而在我看清他的样貌之前,便听到从塌上传来了几声咳嗽。身旁的军医看着我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是重伤之人受不了风寒之类的话。他岂知我在想些什么,若是让这么个不明来历的人伤好得快些,好让他跑吗?
我随手扯过一块布,擦着我额头还有前胸的汗,晨光从背后向塌上射过去,我赤裸的上身还散发着热气。我就以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向床上望了一眼——我见到了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不对,说是死气沉沉未免有些过分,目光所及之处,我所见到的只能算作平静,是古井无波的平静,是我这辈子从任何人眼中都未见过的平静。
我不禁汗毛倒树——这人未免太会做戏!我阅人无数,从未见过有哪些人可将眼神掩盖得如此透明澄澈,如此的没有心机,无欲无求。可转念一想,若这人当真如此厉害,也算得了棋逢对手,就看我俩究竟谁的棋更高一着了。我盯着塌上的伤兵,不禁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呵,我想此刻我的笑容一定是非常狰狞的吧。
我清了清嗓,开口道:“既然你已经好的差不过了,那么现在我们来聊一聊。我是苍云军天府部主将莫无意,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可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我说完话,盯着陌生人的脸等他的回答,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动作。
他的面色似乎更加苍白了几分,眼神中的空洞茫然变得更大了,只见他喉结动了动,嗓音沙哑地说道:“你,你是苍云?苍云……是守卫大唐的军队吗?”
我指了指营帐里面,对他说道:“你看这里摆放的东西,都是行军打仗所用之物,我虽未身着甲胄,可这一身的伤疤足以证明我说的话。”他的目光在我胸口上最长的一道伤疤上停留片刻,像是怔住了,沉默了好半天才继续说下去。
“不对……怎么会这样?”
“什么不对?”我看着他脸上略显失望的表情,问道。
“我……我想我可能是失忆了,因为……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我听到我心中响起了一声钝响,就好像有什么重东西忽然掉在地面。我不禁开始紧张起来,因为我已经准备好了无数的方案来应对他的回答,可显而易见的,我所有的计划中不包含对方“失忆”这一条。此刻,仿佛冥冥中自有注定,我觉得这个人的出现似乎能够打破我一贯的常规和习惯。我深吸口气,将我因为事情脱离控制而感到的紧张隐藏起来——虽然这是我计划之外的事,但好在我随机应变的能力也很不错。
既然这家伙说自己失忆了,如果他说的是假话,那么他撒谎的理由是什么?为了继续留在这里吗?打探消息?那么他定是狼牙崽子的间谍。呵,间谍吗?好办的很呢,只要盯住了,说不定连他隐藏在暗处的主子都揪得出来。如果他说的是真话?我又该怎么做?我要拿他怎么办?我盯着他头上的纱布,包了厚厚一层,若此刻他再穿着一身麻布衣,足像极了披麻戴孝的样子,真是可笑。
就在我暗自谋划的时候,声称自己失忆的人突然出声打断了沉默。“莫将军,你刚才说,你们是苍云军。那么请问,你是否听说过“天策”?这是个人的名字吗,还是一个军衔的名称?”
我心想这家伙到底是和我们友军有多大仇,连自己名字都忘了,竟然还记得天策。如果他是敌人的话,这小子也算是个忠臣良将了。
“你找他做什么?”我在心里偷笑,不如将计就计,先编个谎话骗他,再看他作何反应。
“我……咳咳……我想见见他……咳咳咳”他太激动了,咳个不停。我示意军医把水给他喝几口,等他情绪稍微平复后再继续让他说下去。
“我忘了自己是谁。”他又喝了口水。“但是我记得有件紧要的事要去做……咳咳……可我怎么也记不起来。我心里有个人的影子,我想如果我能找到这个人,大概就能想起来我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了。”他忽然沉默下来,一双眼睛空洞地望着地面,片刻过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激动起来:“莫将军,我身上是不是带着一把剑,那把剑上应该有我的名字。”
我摇摇头,答道:“没有什么剑,我救你的时候,你都快要死了,连握剑的力气也没有。
“难道是我记错了?”他又陷入了沉思,我也不说话,在一旁打量着他的一举一动。
“既然没有剑……那个叫‘天策’的人肯定知道我是谁。如果你认识这个人的话,能带我见他吗?”他的双眼忽然从手中水囊忽然一下转到了我身上,他直直地看着我,坦荡得好像什么也藏不住。
我细数他这番话中包含的漏洞,发觉漏洞太多,反而让我拿不定主意。不管这人的目的是什么,听他的意思是要完成某件任务,而这件任务和“天策”有关。我倒是越发好奇起来,这人究竟要如何将看似无关的线索连接起来达成他的目的?我决心将这出戏演到底,于是故意作出为难的表情,说道:“你要见的这个人,我大概知道是谁——”我故意停顿一下,静静瞧他的反应:果不其然,这人虽然一脸病容,可此时的他眼神中终是恢复了些神采。“不过如果要见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即使凭我的身份也很难办。你若真是想要找此人助你恢复记忆,不如在这里留下,待我寻得好时机,再将你引荐给他,你意下如何?”
我编了一个可以将他囚禁在身边的完美理由。他当然没得选择。即使这样,他还是问道:“我现在的身体情况实在是不允许我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可我还是想问一句,既然莫将军与我素昧平生,救了在下一命已是难得,为何还要继续帮助在下?”
我心里暗笑,早就猜到他会问类似的问题,便将早已准备好的答案背出来。
“俗话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瞧你重伤,怎忍心见死不救?我既然救了你的命,便不希望你再丢了性命。身处乱世,没了记忆可不是件好事,我若就这样放你走那干脆不如不救你,更何况……”我故作停顿,看他反应。
“何况什么?”他果然问道。
“何况……你长得像我的一位故人,若他仍然在世,若他有求于我,就算是要我上刀山下火海,也定然不会辜负他的一番心意。”
他又陷入沉思,我在床榻另一端坐下,仔仔细细打量着他。虽然他面色惨白,不可否认这人的五官也算是极为周正了,脸颊瘦削,剑眉星目,他的鼻子长得极好,鼻梁挺直,不高不低恰到好处。这幅样貌让人猜不出多大年纪。
我记得前些日子,雁门关那里来了一位云游道人,说我的唇太薄,眉头太低,只怕是为人阴损、缺德少福之相。我笑他胆子不小,竟敢对我讲这些话,给了些钱将他打发走,并没放在心上。此刻不知为何,又将他这番话记了起来,我看着眼前这男子的唇形,忽然想到,大概这就是那道人所说的为人忠厚、多福多寿的面相吧。
我再瞧他反应,只见他捧着水囊不发一言,眼睛只盯着自己的指甲看——不会是被我那番胡话打动了吧?
“你的话说完了,这下轮到我了。”忽然一丝寒风透过帷幕的缝隙吹进来,盆里的火焰晃个不停,他似乎被冷风刺激到了,脸色更白了些。
好歹也是个七尺儿郎,这人的身体怎么就弱成了这个样子?
“听好,从现在起,到你恢复记忆为止,你就叫‘莫连驰’了。”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那么,从现在起,你就不要再自由驰骋了。
未等他回应,我继续说道:“方才同你讲过,我是苍云军天府部主将莫无意,这里无论是普通士兵还是将领,皆有编号。你虽是我救来的,可来历不明,难以安置,只好暂时委屈些做我的家仆。此处人来人往,对你养伤也十分不利,不如搬到我的营帐去,与我同住,正好摆些样子给外人看,那些士兵自然不会怀疑你的身份。”
“将军,您对我有救命之恩……咳咳……如今,在下已是废人一个,若能为将军尽些犬马之劳,也能稍微偿还将军的救命之恩。”
很好,他能听懂我的意思,他想要向我表明即使他失忆了,却并不是个傻子。我对他的回答表示赞许,话说的滴水不漏,让人找不出破绽,接下来的日子与他相处,绝对有趣的很。
“既然如此,那我今天就不再打扰你休息了。我会叫人送些上好的补药来,你今天先好好休息,明日我叫仆从把你接到主帐去。”
他煞有其事地向我道谢告别,恭敬而不谦卑。我盯着他苍白的脸,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心底狠狠地骂我。
出了营帐,我叫来门口的守卫,让他密切关注这个人,命他将这个人的言谈举止今晚汇报给我。我望向西南方,似乎马上就能见到暌违多时的长安城门了,不知道瓜果摊王大妈的女儿现在长成个什么模样。她叫什么来着——敏儿,对了,当时我喊她敏姐姐,也不知她嫁人了没有。天驷马监里的那匹马一直卖不出去,我当时许了店主,马上就会攒到银两将它买走……不知它现在还活着没有,毕竟上次见面的时候已经是十年前了。
我发现最近老是喜欢胡思乱想,这明明不是我的行事风格,大约是因为天气越来越暖了。
那天傍晚十分,我召来照顾莫连驰的军医,将我的意思明确地告诉他:我不想看到这家伙恢复原状,最好在他的药里加些药性相克的东西,让他有足够的体力想起自己是谁就够了。军医不会忤逆我的意思,在确认那家伙的身份前,我是不可能让他好过的,要怪就只能怪他命不好,偏偏遇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