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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狐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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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公子十二岁那年,在玉阳山上救了只野狐。
五年后,那只狐狸来找他,说它喜欢他。
那时安公子正在窗下读书。书桌敝旧,蜜蜂绕着茶杯里的映山紫,嗡嗡地飞。远处有苍白的云,檐下飘着碧色的丝线,渺渺如烟。小狐狸就举着两只爪子站在窗台上,一对乌溜溜的眼,看定他。
安公子叹了口气,推开书,伸手抱过狐狸,摸摸它,用衣袖擦它湿漉漉的茸毛。
走罢,走罢。他松开了手。给人看见,会打杀了你。
狐狸跃到窗口,回头看他,跃上篱笆,又回头看他。
那人一直挥手要它走。
厨娘惊叫起来,拿了拨火棍冲出屋子。
它三跳两跳,没了踪影。
消失在绵绵如碧丝的春雨里,天地尽头。
后来安公子进京赶考,寄宿在一处废弃的寺院。里面很冷清,古树参天而起,几块巨石垒起,种芭蕉和木樨。唯有窗下牡丹花明艳如玉。
不闻声,不见影,隐隐觉有人暗中看顾。砚水添满,香墨磨好,昨日翻到的书页用花瓣作了书签,换下的脏衣眼错不见,再寻则干干净净放在枕边。安公子素来豁达人物,泰然安享,不以为意。如此六七日,耗得那作怪的性儿穷了,待他来庭中中夜吟诗对月,便一片瓦抛去击在他手中书卷。安公子笑笑吹去浮土:“赏花韵事,步月雅人,奈何与狂生计较,致杀风景?”那厢便没了声。安公子花丛中回望一眼:“此狐不俗。”
磨耗到三五之夜意境圆满,一白衣公子翩翩而出,自称雪重,秀骨清颜,意态婉媚。安公子心知是狐,亦不畏,怡然与交言,但觉其吐属清雅,进退合宜。当此际,牡丹怒放,明月当空,真个花前月下。两个清饮小酌,开心胸,扪肝胆,便有相见恨晚意。当晚联席夜话把臂谈天,你称我雪兄,我唤你安弟,叙得欢了,便不舍合眼。朦朦胧胧天色将晓,安公子在身侧探臂,余温犹在,而形已去。
自此那狐便隔三岔五常来伴读。清夜寂寂,书声琅琅,而花香袭人,雅人在侧,便觉那高官厚禄车尘马足,一概都俗了。
那安公子是乡绅出身。乡下人进城,任他怎的谦和有礼,世故便有些不通。虽在寺院静心读书,与人少有往还,因他胸中正直,遇上那不平之事定要出头,大小梁子便也结下。雪重时常劝他柔和忍让,然安公子则说,堂堂男子不比深闺弱女,既知了书达了礼,便要以胸中正直剑匡扶世道,否则读书何用?那世上作恶的却不管你有理没理,想害你便害你。
一日恶少们算计好了,入夜便叫人堵在寺院前后门口,进去找安公子。这日雪重未来,他早早灭烛安歇。那几个恶少进门,只见安公子恬然安睡,月下面目宛如好女,便起了邪心,将他自被里抱了出来,解带缚了他手足。安公子本睡得香甜,这一番惊动也醒了,迷蒙中见了这几个贼人,心知不妙,又觉周身凉沁,原来不着寸缕,大觉羞耻,厉声高喊。恶少心慌,忙堵了他嘴。安公子本非解人,唯觉这般辱人之极,故奋力挣措,却无济于事。耳畔却听见雪重唤他,睁眼,原来已身在床榻,欲问因由,雪重便指那椅。原来他救他脱困,施术化椅为人。恶少们渐觉不对,发觉为椅时面目骇然,竞相逃去。
雪重软语安慰,曲尽温柔,目中坦诚,毫无异色。安公子心中感激。暗暗打听那几个恶少如何,道是回家便中了邪,至今疯言疯语不肯消停。
二人彬彬礼数,青春面目,十分相得,自此情谊更深一层。安公子短了钱物,狐必为掠来,然伺其用后即索回还诸失主。安公子感佩其义,日子久了,越发不分彼此。
到入考场之日,他人都带有书僮磨墨铺纸叠被奉食,安公子孓然一身,然饥必有果饵,渴必有香茶,寒必有衣袍加身,热必有凉风拂面,倒比家里还周正些。又有款款添水山花插瓶的情致,监考官走过都不禁留意。提笔写字,都感到有人随他笔尖注目不移。安公子蘸墨轻叹:“雪兄,你不要待我太好。”
清凉一阵风过。“为何?”
“这样的情分,安某还不起。”
书页轻翻。那人似撅了嘴,清甜的嗓音,微微负气:“谁个要你还。”
出考场,鲜花嫩柳,阳光明媚。他挎包裹提食盒,再唤:“雪兄,雪兄!”清风绵绵,无人答应。
回寺院,牡丹开始落瓣。
也学人踏青去。这春光不赏,便也过了,残红遍地。
安公子竹杖芒鞋轻胜马,攀岩过涧,身手轻捷。路途中渴了,有林中白云古木,寒泉边一处茅屋,甚是欢喜。叩门求饮,一绝代少艾排闼而出,见生人,意甚羞赧,掉头走。安公子甚觉尴尬,抚颊,思己貌不足以惊吓少女,便再作揖,求热汤一碗。少女扶门,含情转眸,掩口而笑。安公子又待作揖,少女以红巾引之入室。但见室小兰幽,窗明几净,又陈农家器什及猎具,闲雅中有世外趣。不虑室中原唯有少女一人,安公子待退出,少女以目笑之,遂安然入座。茶是山中野茶,以山泉烹煮甘甜无比。少女在窗外淡然微笑。腰肢纤柔,衣服素净,乌发挽起,插一支乌木簪子,配上雪白脖子,略一转,雪光霞彩,媚得惊心。
深谷里,遥听鹧鸪飞。唱道是,行不得也么哥哥。
少女道:“哥哥山外来,可见过这山家清景?结庐而居,车尘不到,夕阳芳草,明月幽篁。”
安公子想,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果然不错。
二人隔桌清谈,茶果俱佳,窗外一带银瀑迢迢赴下,水雾朦胧。少女又呈黑鹚白鹭。棋盘以白玉制,棋子是黑白圆石子,手谈之时,棋声丁丁,清越可听。此际夕阳如水,照鬓发暖融。相顾而笑,而棋盘上黑白纠缠,进展极慢,殆胜负不可分。少女拍手,窗外撞入麻雀搅乱棋盘。安公子大笑。少女赧然起身,红晕陡生,艳丽不可逼视。
安公子以手抚之背。女转睨之,唇齿含笑。他忽情难自制,揽之入怀。他生了今年一十七岁,虽未知男女事,然情热之时,大欲存焉。床尾细细一缕梦甜香,悠然摇入魂魄,人如在云中絮里。香囊暗解,罗带轻分,白纱帐内,便要演就巫山云雨。安公子于床上招女来。女含羞背之解衣。安公子再三唤之,女忽回顾,已变作罗刹形,径捉其腕。安公子骇怖之甚。那怪蹂躏楚毒,殆至昏绝。待悠悠醒转,已身卧荒烟蔓草间,与雪重裸身贴肤相抱。
安公子羞愤难当,切齿怒詈。
雪重叹:“男求女不欲,可以强得之。女求男不欲,则心如寒铁,无计可施。我以畜生之形,不能与君欢好。修为女身,则缘分不久,君欲弃掷之日,与寻常女子无异。故我虽牝狐,强修为男体,欲与君结白首百年之盟也。君痛,余心不痛耶?恨不能代君受之。”
安公子嗤笑:“狐性本淫,交合无度,采补无休,三五年摧折殆尽,尚念白首之盟耶?”
雪重道:“我不为汝身,为汝心也。若以往种种,只为一时之欲,岂非肌肤淫滥之蠢物?今□□就,非我本意。但你我一直弟兄相称,有金兰之义,无枕席之亲,殊与我愿违,故设计陷汝。汝动心在先,此事不唯愚兄之责,本你情我愿。情之所至,礼教不禁,故效鱼水之欢,岂因乾坤颠倒,便翻脸无情?若真如此,则此情便不为真情了。我心如何,可指明月誓之。”
此时云破月来,均匀洒在二人身上。林中花影滤净月光,浮沉若前生光影。一片叶子投映在雪重左眼上,像栖了一只蛾,摇曳扑飞。
安公子注目良久,默然无以应。
雪重抚之唤:“安胜,安胜!”语声已含了些哀求的意思。
安公子徐道:“兄待我情重,余不能报。今因君故雌伏,余亦不介怀。然白首之盟,岂可轻应?人兽苟合,必遭天谴。何况君化男子之身与我交合,实悖理乱常。即便我能应,世亦不容。”
雪重凝目视之良久,身影渺然淡去。“罢,罢。你若无心,我便休……”
安公子高中探花,因地方正是用人之际,皇恩浩荡,放了外任。
他性情耿直,政声颇佳,但也得罪了不少权贵,个个虎视眈眈,等着使绊子下套子。淮安地界一向多水患,这遭桃汛要来,前任差人将那堤坝堆了些土,吃饱捞足去了,待安公子一到任,邻省涨水,黄河倒灌,水势是无论如何止不住了,那堤坝便跟豆腐渣一样坍了下来,淹了不少房屋。安公子左支右绌不可开交,发动百姓将那船儿盆儿都倒腾出来,救人要紧。又赶忙地修书往外县,遣了粮食人力相助。一时小船如蚁分送馒头,景况委实凄惨。
安公子也坐在那船头上,四处船只设了小旗,看他调度。却见那激流里涌出一叶孤舟,船首立了个布衣少年,卷了裤脚,撑一支长蒿,将那城西那里的人救了送过来。方打了个照面,安公子便低下头去。那人大大方方施了礼,呼:“贤弟!”
到衙里见了礼,待外人走开,雪重便道:“安胜,你也不要疑猜什么,这仕途艰险,哥哥保你一路来了。”
那安公子早知出了这等事体,少不得有场牢狱之灾,身败名裂,恐怕性命不保。那雪重一对明眸净如秋水,对这样一个人儿,待要说什么,又不好说什么。心知他必是为此而来,安公子不是个扭捏迂腐人物,便当下作了一揖答谢。
雪重便以安公子兄长身份在公馆住下。果然天颜震怒,将前任的错儿统算在这一遭上,催工也催得着急。雪重早将那安顿灾民、排水筑堤的细目一条条与安公子及幕属、工头商议妥了,一拨人从上到下昼夜赶工,一面救灾,一面抢修堤坝。安公子添此强助,重担顿轻。到水退了,果然严严地查办,将安公子下在狱里。外头狱卒一声喊:“安大人,你家的来送饭。”见严妆少女,桃花面靥,杨柳腰肢,玉臂挂了那食盒,笑笑微微地过来,记起那山中月下,便感赧然。
雪重隔牢门执了他手:“安胜,你莫挂心。百姓如今都安顿下来,有了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早跟医馆打了招呼,现配了丸药着病人吃,防灾后大疫。”
安公子默然良久,握他腕,滑如凝脂,望着他道:“多谢你。”
雪重微红了眼,一笑。“朋友之义,兄弟之谊,雪重看得至重,何用谢字。”
安公子忽道:“雪重,你作女子极美……”
雪重别过脸去,晕生双颊,半晌,幽幽道:“可叹我当日便打错了主意,只道你不要我,厌弃我,硬是修了男体,望占住你一世,报你的恩情……如今我虽能变化女体,却不能以女体与人交合,否则法力撑不住,便现了原形。”
安公子道:“报我甚么恩情?”
雪重捋起左腕上金条脱,道:“你可认得这疤痕?”
他左腕上甚深的一轮儿,像是带齿的东西咬进去。安公子霎时明了,伸手摩他鬓发:“你是玉阳山上那只小狐狸?”
雪重一笑,松开牢门去了,又回头望。
安公子想起雨中那小狐狸频频回望的样子,心中一动,想要说什么,再说不出来。
临去雪重望了他,只得一句:“在玉阳山时我叫阿玉。你道我为何要改叫雪重?只因你叫安胜。你可知那安胜、雪重都是牡丹花名。我叫雪重,跟你生死一处。”
过后儿雪重一直不来,换了身边长随来送饭。安公子想起考场中坐牢般日子,因有了雪重细心雅意,倒情趣盎然,颇不寂寞。偶尔一缕小风吹动发丝,便唤:“雪重!”淡淡的,无人答应。
耐不住了,却迟迟不来提审他。花银钱打问,有人说,八王爷给皇帝上了折子,参的就是这的抚台,罗列他四十条罪状,告他污蔑安胜,搜刮民脂民膏。如今上头正在查这个,一来这事也神道,疑是妖鬼所为。二来干系重大,少不得拔出萝卜带出泥。故缘故瞒得演示,却派了钦差,借赈灾的由头来查这案。
安公子闻言自是喜欢,却不曾听见雪重下落,也不知己身为何长久羁押于此,案子还不了结,不由心下惴惴。
忽一日夜里听见雪重唤他,黑咕隆咚,也不知是梦是真。雪重满面泪痕,只道:安胜,安胜,你便可以出去了。醒来心乱魂惊,却听见牢门打开,狱卒道,大人,您没事儿了。
回到衙里,径往住处,雪重自是不在的,越发不自在起来。经了这一场,把个仕途雄心也冷淡了些,便告了假,望玉阳山去。
到玉阳山腰,三拐两拐迷了路径,忽撞见个星冠羽衣的道士,望了他道,可叹,可叹。
他问,甚么可叹?
道士道,你姻缘可叹。
却正撞在他心上。原来在京城时节,宰相公卿有意嫁女,好事却每每不成,不是八字不对,便是五行相克,合适些的到关节处又脱了节。上任以来官媒没少为他物色,总有些磨叽事情,结果青春少壮,室中空虚。
道士道:“你且往我这阴阳镜里看。”
这一看,安公子便窥见了三生机缘。原来他第一世是个女子,与夫十分恩爱,指日月,誓三世。转世轮回,那男子第二世转成女身,他亦是女身,出世之日隔了四十二年之久,自是无缘错过。如今他是安公子,那人是雪重。本是牝狐,却修了男体的雪重。
道人道:“可叹痴儿怨女!勘不破,放不开。”
安公子道:“此话不像。我二人私交虽好,却不是那等别扭人,有甚么勘不破!有甚么放不开!恨憎悔,爱别离,求不得,本是极苦。我读书,他修道,都明白事理,不会纠缠。”
道人笑:“可叹有一种痴情,竟是根性儿上生起。他不纠缠你,是他懂你,解你,心里顾念你,要你心里痛快,日子安康。”
安公子怅然若失,拉了那道人问:“他现在何处?”
“八王爷府。”
如有来世,定许三生。哪怕三生又三生,对这样一个知心知情的人,他也愿意许给。然人生际遇,真的变数太多。这个三生之盟已成了这样,也许他们命中要错过。不知二百七十三年前,那对小夫妻在月下布了瓜果,虔诚敬香之时,有没有想到过身后。渺渺茫茫,宇宙洪荒。
雪重是被人抬出来的。安公子俯身抱他,忽闻见他身上微腥味道,五脏六腑像被人捣了一拳。
只修行了一百五十年的小狐狸,在王府术士的禁咒之下法力几乎散去,唯有不曾缴去的内丹使他得以保持人形。他瘦得只剩一把病骨,内府伤得重了,很久都不能下地。
缠绵病榻,连一根指头都懒怠抬起。却很爱听安公子念诗。
安公子清琅琅的声音响起,他阖目听着,神情便松快许多。
元宵、清明、花朝、端午、七夕、团圆、重阳、腊八、除夕。
安公子抱他出去,看舞龙,吃青果,调笑卖花的女娘,朝龙舟上的汉子扔小石子儿,去柴房捉喜蛛,又听厨娘唠一遍嫦娥奔月,折茱萸插戴头上,悄悄跑到厨房在腊八粥里加糖,看人家被甜得嘴歪的模样,糖塞给灶公,酒洒给床婆,对着祖宗祭案上的猪头守岁……
逢人问起,安公子坦然答:“这是我至交好友,结义金兰。”
雪重在次年春天死去。
他本是誓愿要修成天狐的阿玉,玉阳山的阿玉。活泼泼地在山野嬉耍,撩毛了老虎,又去欺负兔子。
他死的时候,攥着安胜的手,漆黑的眼眸大睁着,像要看透虚空。
安公子一生没有娶妻。
他们也就真的,不曾相爱。
渐渐东风暖。杏梢梅萼红深浅。正好花前携素手,却云飞雨散。是即是、从来好事多磨难。就中我与你才相见。便世间烦恼,受了千千万万。
回首空肠断。甚时与你同欢宴。但得人心长在了,管天须开眼。又只恐、日疏日远衷肠变。便忘了、当本深深愿。待寄封书去,更与丁宁一遍。
——宋·晁端礼《安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