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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第 1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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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席灰衣的男人从小径走来,站在柴门外有些踟躇,一手扶着泥巴矮墙混杂草根的上沿,静静看向树墩上抱头蹲坐的男孩。
“骗子!”石头朝他扔出一根柴火,力气还是那么有斤两,朴素的脸上扒着两道泪痕,面容歇斯底里地扭作一团。
“……吴老伯已经找到了,相关人员在问他一些话。”
他话音未落,石头抱起柴火就砸他,抡起胳膊和大风车一样,李四喜仅仅挡开威胁到头面部的几根,平淡地问,“你要不要去,想见他的话就跟我来。”
事情的来龙去脉经过多方面搜集讯息已经拼凑出三分之二有余,其中吴羊这位猎户帮凶的罪名肯定无法开脱,意见不合的要点在于如何惩戒他,说实话就他这个年纪的凡夫俗子,可能真要在牢里孤零零老死。
情义是很让人为难的东西,无情无义肯定不合主流,重情重义也未必是件好事,对于吴羊来说,许多年前的一个雨夜发善心救下那位陌生青年的时候事情就往一条前途渺茫的路展开。
庙祝所经历的事情,在这样的时代实在算不上离奇,无非得罪人被套麻袋乱棍一顿扔到河里,顺流而下大难不死,随后老实的青年人难以直视人心可怖性情发生剧烈转变,秘密结社宣扬从地底遗迹发现的古老信仰。
也许是因为熟人间的信任,也许青年的理想十分闪耀,即使到了后期,吴羊老伯明知道当年的那个年轻人作出何等反叛的事,依然选择绝大多数人会保持的沉默没有揭发他的行踪。
石头是山里捡来的,但在此之前,他是黄天教信众特意筛选出的适宜神明附身的灵童,和乌蛮的圣女、北境的风语之子乃是同一种用途。
吴老伯在临时搭建的石室里吃完一碗地瓜粥,跟知晓自己身世的石头静静大手牵小手说了几句寻常的话,李四喜从外面推开门,抱臂倚着门框,“老伯,你的事可大可小,不过暂时不会为难你。石头,和我去见见那位这一系列事端的策划者吗?”
李四喜的通行权限算是高级别的了,毕竟他的靠山是青溪道人,而缉拿邪教头目的三人中另外两位都没有闲晃的精力,剑子从昏迷转为昏睡,所以可想而知谁当仁不让地陪护在侧。
守备人员见到他带着那个灵童来探视,虽没有阻拦却加急上报,生怕出了什么担待不起的事故,李四喜看向那位归案的囚犯,里三层外三层的双保险锁链将他捆住如同蚕茧。
“冯毅。”
庙祝抬起眼皮瞟了眼石头,神情淡漠地回应:“你带他来做什么?看看我这样子以示警告吗?”
可能是职业素养,也可能是形态加成,冯庙祝的推断合乎情理,李四喜淡淡一笑,说:“算是吧。不过其实我觉得你现在的形态,搭配这些锁链和符咒,从普通人的视角来看没多少凄惨的同理心,反而更像是镶在金银首饰上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石。”
这种评价就十分嘲讽了,可又算难以反驳的事实,冯毅默然稍时,垂下脑袋不再言语。
“你从一开始就注定会失败。”李四喜料到他不愿搭理,语气中带着一丝怂恿:“这孩子并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对你的遭遇感到抱歉,所以给你一个机会让人记住这件事最接近真相的一面,你的话或许会左右他的未来。”
冯毅读懂他话里的意思,他和这孩子是此事最为关键的两个人物,灵童的生死在于他今后是否会走这条相同的路。
“……我败了,罪有应得。”
李四喜眯眼似笑非笑,咧嘴道:“我可不是让他来听这种话的。我记得在祭坛上你曾说过你本以为我会是你的知己,现在我可以和你说句真心话,我确实理解你的心态和行动,理解但不支持,哪怕你本意是为了某种宏伟的善意。正因为理解,我私心希望有人能听听你的想法,也让石头知道他是因为什么理由而被奉献出来。我们就心平气和简简单单聊一会儿,可以吗?”
冯毅复述了一遍黄天教的教义,并且列举细数了世道的黑暗,他的理想就是推翻权贵统治,再造一个平等和谐人心纯净的新世界,与此同时,他愤慨谴责了占半数的修行势力对世俗界漠不关心,甚至本身就是许多黑幕的保护伞,其中不乏所谓名门正道里的龌龊。
当说出这一大段的肺腑之言,他压抑的情绪得到释放后重获平静,李四喜耐心地听完了他的叱责,伸手揉揉坐马扎上旁听发愣石头的脑袋,呼出一口气,微笑道:“他说的都是事实。”
男孩愕然抬头看着他,就算他不是成年人,也没有寒窗苦读圣贤书,可刚才的那些话即便是他这个年龄也能听明白多么不利于他们这些修行界的伟光正形象。
“不过啊,知难而上虽然是种不错的品格,明知道对手几乎不可战胜还坚持撞南墙,我说你一开始就注定会失败可不算落井下石呐。”李四喜笑着摇摇头,无奈惋惜的样子:“世俗界是根基,你动别人的利益,迟早会被清算吧,想要推翻两个王朝?呵,光凭这种层次的神明可不够,魔道几千年都没成功的事情,你势单力薄怎么可能?”
“这些事情都是相互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积弊难除确实该用激进的方法,然而你持有的力量,根本无法打疼整个世界。相反,如今的情形正是由于你的不自量力,反而让你初心想要维护的平民百姓更遭罪。你的暴动有对一流世家造成致命伤害吗?庸南道这点动静能令上益都的丝竹雅乐停歇哪怕一夜吗?”
“你看,你知道答案,古人能搬来山陵镇压你仰仗的神,今人同样可以将你锁成现在的样子。”他神态有种奇异的轻蔑冷酷,歪头笑着却令人心底发冷:“你觉得这是实力的问题吗?那么假设你成功了,有思考过如何管理世人呐?人心是种变化莫测的东西。对,许多权贵确实荒淫无道,那么在城隍庙里潜藏这些年的你,认为穷头百姓就很淳朴善良吗?城里的狡诈市侩,山村的就天真洁白?真的是这样吗?即便你成功了,这天下间万万之众,你是准备一一教化,还是明知思想矛盾难以调和利用水晶的特性将人转化?”
“再换个角度考虑,请问能帮助你完成扫清天下伟业的神明会是何等实力,而这样的力量你能否稳定驾驭,你是信仰他会仁慈地将天下人视如己出?还是怀疑他对下级种族施行圈养收割?”
“你是否知道以香火为力量的神同样会被信众的愿力影响性格,凡有所愿必有所怨,先前你主持教派之时满足信徒的愿望难道没感觉为难吗?一个愿望的实现会对其他人造成什么影响?其中的因果你能否看清理顺?当神明能够赐福之时是否会助长信众的怠惰乃至贪婪?当无法满足时神是否会被攻击抛弃?”
“仅仅是权威主流看不惯你们而定义为邪教,还是你们的信众作出邪教之事,你们隐匿发展的时候有些事你没有去约束,暴动之时你更加无力管控,烧杀奸掠,与流寇何异?不是个案,而是普遍,除了部分苦修士,其余那些男女老少,所作所为与你提出的教义毫无关系,只不过是以推翻苛政为借口,放纵内心黑暗暴虐的邪□□同伐异无论初衷是什么杀人便是罪孽,而你那些‘无辜’的平民教众,不仅仅是杀人还杀出了花样,我没有将卷宗看全,有一些标志性的事件,为了报辱妻杀女之仇,将地主妻女轮-奸残杀,那位苦主勉强可算被仇恨蒙蔽,而其后捡漏之众有何借口开罪?这些投机之辈,寻常所谓忠厚老实不过是怯懦犹豫,一旦得势,所行之恶更甚前人。”
“你要依靠这些人治世吗?这些不过是嫉恨自己不得其位的妖孽畜生!你知不知道有些遇难的名字,不过是有良心者对暴行提出异议反而被这些禽兽杀死?”
他沉重地长舒一口气,叹道:“如果这些还没有让你明白自己为何注定失败,那么以我短浅的见识与辩才就无能为力了。无论什么组织,拣选合适的成员是决定性要务。我的初衷或许没有你这般清高,但现实结果一目了然。没错,名门世家中藏污纳垢,但同样有许多怀有赤诚之心的正直仁善之人,他们不用依靠异术信众,他们以本心约束激励自己,我所做的只是尽量将他们引领到一处志同道合的地方,令他们从本身所负担的世俗压力中稍许解脱出来,然后任由他们做自己擅长热爱的事业。”
“最重要的区别不在你我,而是这些人,一个举动是源于仇恨怨念还是源于悲悯仁善,结出的果实终会不同。”
冯毅陷入长久的沉默,李四喜瞧探视时间差不多,随手撸了一把石头的脑袋,“这孩子你们带得很好,我让他来见你听这些话是不想如此好的苗子走上仇恨的路。石头,冯先生的本意是很可贵的,这条路很艰难,失败、诽谤、误解、背叛以及在过程中某些不得已手段的罪孽本就应该有承受的准备。你的身份与这件事无法完全分离,一定会被考验怀疑排斥,如果待会儿有些人提议用强硬的手段处置你,你也不要过于记恨在心,他们只是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考虑。我会想办法争取从宽处理,整件事情中,你和吴老伯确实能归为无辜的一类。”
审理黄天教头目的时候李四喜安静旁听到议论判决时刻,他等着某个席位上人影一动,便突然放大声音发言说:“其实我们大建组那里空地也很多,我正好新建了房子没多少人住,不如将阁楼改造一下让给他好了,至于那位老伯和那孩子,关也不是放也不是,干脆让他们也搬过来负责看管罪人,出什么事一抓一个准。”
“另外考虑到罪犯他对普通人较为友好,关在我们大建组可能更少刺激他一点,至于隔壁仙宫进修的各门各家小朋友们。你们做长辈的可以有空就来联络联络感情外加确认罪犯依旧处于严密的看管下嘛,很顺路的。”
他摊手不以为意地表述完自己的提议,庭上冷场一二息后顿时哗然,这处置方案简直就是异想天开胡闹!
“那就按你的意思处理吧。”淡雅文静的声音一出现瞬间盖过所有争论。
“青溪前辈!此事需从长计议,万万不可如此胡来啊!”
“呵,吾以为此法妥当,李小友,你对阁楼有何要求尽管提出。”另一个有些陌生的嗓音如此说道。
众人一愣,隐约觉察到一种细微的威势在其中,而后纷纷记起固城焚香召唤黄天教神主布下禁制困住那原始神的大能是哪两位,不由背脊发凉,看向李四喜的众多视线里有种此人恐怖如斯的惊愕疑惧。
“要求啊……那个……冬暖夏凉!采光通风要好!防潮防霉,再来耐火涂层!嗯!”他仰着脸一副畅想的表情:“前辈~你能不能试着小型化投影仪啊,我想在客厅装一架。”
席位上那道人影僵硬了刹那,随后说:“破劫前辈就按照北极垣冰牢的形制来布置吧。”
“喂喂!前辈你听到我刚才说的了吗?还有老仙你可不可以随手帮我把整栋屋子都来一层特异化漆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