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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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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台的伤不算重,没必要把人骨科主任晚上叫回医院加台手术。手术时间安排在了第二天,周二。明楼在这天本就有咨询的预约,既然不算大手术,他也就没有临时更改预约时间。反正大姐这里瞒是瞒不住的,有她赶来医院,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周全打点,哪还需要明楼杵着。他乐的抽身回了杏林分部,也省的大姐骂人的时候把自己也搭进去。
这一天原本就两个预约,对明楼来说是相当轻松的,也安排好了时间可以赶到医院去,可临时加进来的那一桩打乱了这个安排,等他赶到医院又已经是晚上7点多了。
VIP的单人区域,走廊里没有来往不停歇的各色病人家属,没有三两唠嗑的护工,也没有会从各间病房里传出的打呼声,孩子吵闹声,氧气咕咕声和匙子刮碗底的各种奇奇怪怪声音的组合。过于安静的医院,反而会让人心里不安。链接着生死过渡的地方,少了吵吵嚷嚷和人来人往,就少了一口气,一口要生要死的烟火气。人就是这么矛盾,既想要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里求生,又不愿安安静静地呆在这里等死。
好在有明台这小兔崽子在的地方,还真不会让你太消停。明镜数落他,明台就大声哀嚎着痛死了,明镜教训他下次还敢不敢,明台就告状说都怪大哥不回家,这锅得他背。明镜问他想吃什么来补补,明台又说大哥要打断他另一条腿,不如等打完再讨论。乍一听这姐弟俩的来回对答似乎都不在一个频道上,可听仔细了,又都是绕着这一家子的人,三句不离一个姓明的。
病房里开了两盏壁灯,黄色的暖光从半开着的门里泄出了一片三角的区域。谭宗明靠在护士台边上,整个人的重量往左偏着,右脚尖踮着地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悠闲又正大光明地听着壁角,嘴角漾出的浅笑里融着温暖和羡慕。明台小时候也曾爬过他的肩膀,但这小鬼多半是不记得了。自己和明家断交了近20年了,可在电视里看到新闻,虽然明知会是个被挡在门外的拒绝往来户,他还是过来了这一趟。原因难述,可能就是单纯的向往,向往从这间病房里自然往外蹦着的亲近。
身后有脚步声,谭宗明看到地上被灯光拉长的影子里,他踮起的右脚跟往下踩的话,正好能踩到一个人停顿的脚尖。他的右手往外再移两寸就可以罩住影子里那人的手背,再侧一个角度,看着就像是握住。像很久之前,那个叫着表哥的男孩也曾无意识拉过他的衣角。
“你好。”
谭宗明转过身,迎着这声你好,把一直凝在嘴角的那个笑缓缓收起,明楼在他嘴角看到了一秒不受自主控制的颤抖。佛说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才能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那他们,是不是算多年前的那个擦身而过终究换得了今天这个回眸相视。
第一医院的小护士私聊群里贴出了一张两个男人的背影照片,将暗未暗的夜色里,走廊里渐亮的白炽灯光和窗外隔壁楼里通过几个转弯折射扑过来的黄光交织在一起,拥抱在他们的身后,像是PS时加上了高光的素材,衬得那身影愈发的颀长。一样全朝后梳的服帖的发型,一样手抄在裤袋里,背脊硬挺,腿微微分开,照片一出,炸出了一片女孩们的扎心尖叫。
当事的两个人浑然不知。他们并排站在走廊底部的窗户前,远处是高架上流动的车灯,低头有救护车闪着顶灯往医院里来。都是同样的忙碌紧张,车载上的人心情却是天差地别,有点像此刻他们之间的那一层上下微妙。
“没想到你会住在那个小区里。”
“你别误会,我买那儿纯粹是中介推荐,房型面积和地理位置正好适合,没有其他原因。”
“我有误会么?”
“你开头的三个字是没想到。”
谭宗明收回注视着窗外的目光,投到明楼身上:“如果那小区的物业管理是晟煊旗下的公司,还有着纠葛缠绕的关系,你还会买么?”
明楼有点惊讶,他突然侧了下身子,吓得后面探出脑袋看的小护士立刻缩回了护士台后。明楼指了指不远处那间病房:“我买那儿大姐都没说什么,那儿对于明家来说就只是一个成熟了的小区。它背后发生过的事情如果对现在还有任何牵连,那都是作为开发商的谭家和晟煊需要面对和承担的。我只是一个业主而已,还是个二手的。”
“我知道。只是最近先是牵扯到安迪的跳楼事件,那人和你住一个小区。现在又是什么歹徒伤人,还牵连到了明台,难免让人觉得像是非要把我们两家再拉到一起。”
“你该不会认为是我在背后做什么吧?”
“你不屑!如果你还如那几年一样在金融市场上摆我一道,给我设个局,我会气愤但也乐于奉陪。说实话,我还有真有点怀念彼此出手,暗中交锋的那些日子,只是现在都等不到了。”
明楼嘴角歪了歪,顿了片刻,牙齿缝里迸出一个字:“贱。”
“你说什么?”谭宗明话接的快,回完后撸了下自己的鼻翼,也是笑了出来:“是有点。没了对手有点寂寞,你大姐做生意一向温和。而且,晟煊和明氏现在完全是涉足不同的领域,就算你回到明氏,我们也很难有交集了。”
那些认为自己是站在紫禁之巅和天下第一论剑的往事,被谭宗明这样大大方方地揭露出来,明楼心底一软。年少,无论美丑、好坏还是酸苦,都是记忆里一块无法言说的软肋,一段无可比喻的时光。而他和谭宗明之间源于亲情,又走向相悖的关系,期间的人情翻覆可谓是波澜层叠。而后,他又明白,即使是那样的交锋下,较之明家和谭家的其他人,他们俩之间其实始终都可以属于“交往密切”的亲密关系了。同欲者相憎,同忧者相亲,一个同字,是无论如何都甩不掉,割不开的。
想着,明楼脸上的线条就柔和了几分,放松了姿态看着谭宗明:“所以,你到底认为这些事的发生是巧合,还是人为呢?其实,如果重来一次,你还是会如二十年前那样,只看结果不问过程,用钱给拆迁队,不管他们到底是怎么对待那些农户的。”
“呵,对,我还会那样做。这叫是在那个年代,如果放到现在,哪个农户还要守着那几片薄田和所谓祖宅。现在的那些农民都是翘首企盼自家田地被征用,靠拿这些钱一个个都成了土豪,不比你我差多少。能用钱来解决的事情,不过就是钱多钱少,效率出来了,用出去的钱我可以在其他地方找补回来。”谭宗明说的斩钉截铁,毫不犹豫:“明镜就是太感情用事。”
“但是偷得利而后有害,偷得乐而后有忧的事情,圣人不为之。”
“我是商人,不是圣人。”
“可涉及那块地后来确实出了人命,你不杀伯仁,伯仁到底因你的对策而死。”
“三年奔走空皮骨,信有人间行路难。上个世纪的事情了,起步难,行路难,走下去也难。途中见血非难,我如果说是必须的代价你必不苟同,我也不同意,只能说那是意外。而为那件意外,我做了能做和…只能做的。诚然钱买不到一切,但钱,还是能解决一些事情的。”
明楼知道他说的是理,也知道,那件事对谭宗明的影响还是有的。二十年前的房地产市场远没有现在规范,初期的一批开发商建立自己的物业公司,管理自己开发的物业者很多。而晟煊在这个小区三期建成后既全面抽离,以至于现在的安迪根本不知道那个小区的开发商是谭宗明。
是的,安迪。明楼下午临时加进来的咨询,来访者正是安迪。她也看到了新闻,知道了发生的事情。而这见血的行凶再次触发了她看不清的那个梦,也坚定了她即使头被炸裂,即使心悸难忍,即使再次陷入黑暗的抓狂也要搞清楚一切的决心。她对明楼说这次不像在美国时只有她一个人,这次她身边有老谭,她相信老谭能给她以支持,能陪她走过这段路。她准备回家就告诉老谭她接受心理治疗的事情。
谭宗明最后也没有进明台的病房,说他只是来看看,现在还能和明楼聊上这么几句,也算是没有白来。要是明镜也肯再见他,那么今年中秋的时候一起吃顿饭。他走的时候脚步生风,像是才把一幢将倾之大厦扶起,心中是何等的志得意满。明楼看着那背影竟有些心酸,他不知道安迪的梦里到底有什么,也不知道这次的治疗能到什么程度。但从安迪说她曾经的家就是那片小区的土地后,明楼的直觉告诉他,这会和当年的命案有关。如果确实如此,那谭宗明非但成不了她的支持,反而可能随着她一起跌入深渊。
毕竟,内疚所遭受的折磨是活生生的灵魂的地狱。
楼道的安全门就在谭宗明和明楼说话的边上,门后,庄恕的手搭在门把手上始终没有往下扭。他听到了大半段谈话,谭宗明的态度在他的意料之中。
二十年前的夏天,他才拿到全额的奖学金赴美。他是带着母亲的骄傲和她大半生的积蓄走的,他发誓要好好读书,将来是要回来光宗耀祖的。然而才去没多久就收到了国内的消息,他家的祖屋没了,地也没了,母亲跳河自杀了,什么都没有给他留下。小桥流水,炊烟袅袅全部在记忆里封成了灰色。他匆匆赶回国只捧得了骨灰,那些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亲戚早就瓜分走了所谓的赔偿金。他还有学业签证的影响,无法在国内长期逗留讨说法,回到美国又遇窃贼洗劫了寝室,一时间连生活都成了问题,幸遇学校里的一位华人教授惜才资助,才跌跌撞撞过了这个坎。
庄恕的手在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他已经很久没有掉眼泪了,他可以把对母亲的爱沉淀下来,可以把悲痛承受下来,他不允许自己懦弱,不允许自己用眼泪来遮掩他当初的无能为力。
然而现在,他的眼是红的,眼眶是酸胀的。所有的人都在眼前了,到时候了。
明楼有些后悔在今天把明台推来于曼丽的病房,实在是这个小子从做完手术后就吵嚷着一定要来看看小姐姐的伤势。明楼被他闹烦了,想着自己也就打听了下于曼丽术后的恢复情况,一直没去看过,索性就一起吧。他借了辆轮椅,把个腿翘得老高的家伙带了下来,只是这间三人病房显然今天过于热闹了些。
在病房门口就听见了一个中年妇女一口一句:“小远啊,还是你行,要不是你,我们家曼丽可该怎么办啊,你可是曼丽的救命恩人。”“小远,你坐下来啊,阿姨给你削苹果。”“小远,我们曼丽这伤口会不会留疤的?”
明楼有点头皮发麻,这救命恩人在里面,明台这闯祸的进去算不算是仇人到了?里边这像是于曼丽母亲的女人该不会把削苹果的小刀往明台身上戳一刀复仇吧。
明楼推着轮椅就想往后撤,哪知道明台自己把住了轮子要往前转,嘴里还叫了声:“远哥,你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