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索》喵酱夭夭

4、第 4 章

　　方鹤守着宁森海，老人自从那天开始就昏迷着，偶尔醒来，会死死抓着方鹤，用他那一贯冷静而坚硬的声音问。
　　“我孙子呢？你把我孙子藏哪去了？快把他交出来，不然我毙了你！”
　　或者是目光空洞，看着天花板一言不发。他原本就像一棵松柏，但以前这课松柏是令人生畏的老绿，而现在则只剩残枝，随着时间流逝，愈发显得凄凉，而非沧桑。
　　方鹤拿着钥匙问他，他也只是空茫地盯着他，然后重复：“我孙子呢？”
　　现在他睡着，这个老兵当年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时，一定没想到自己的会如此晚景凄凉——妻子死于生育，一双女儿，一个早年死于车祸，一个壮年死于实验室意外。
　　方鹤叹口气，把邮件里的英文复制到有道翻译里，大致整理出来的意思是这样的。
　　“宁姝是我校最优秀的毕业生之一，我校对于她的死亡表示极度悲痛，同时也为她在加州理工学院为探究人类认知所作出的一切工作表示最高敬意。”
　　这是来自加州理工学院的回信，简短却沉痛。
　　“对不起，我们没有找到关于宁奕的档案，但是根据你说的，高中毕业就直升美国大学深造，01级的确有一个，叫宁姝。”
　　这是来自宁奕高中的答复。
　　方鹤合上电脑，感觉那个雨夜里重生的一丝情绪渐渐湮灭了，甚至，连带着这么多年所拥有过的希望、快乐都一同变得可笑起来。
　　但其实仔细想想，如果是小奕，怎么会抛下他一个人走掉呢？方鹤木然地想，而且，她在死前还交代自己的姐姐一直扶持他，他在她心里一定很重要吧？天知道如果没有那些信件、鼓励，他会不会在某个挺不过的节点死掉。这样一想他反而好受了，他们之间后来发生的某些不愉快，得到了合理解释。
　　他和护工小吴打过招呼，准备离开，一路上提醒自己路过疗养院餐厅时，把那份预定好的鸡汤给小萌带回去，这段时间自己也不知中了什么邪，竟然疏忽了她，换号码什么真的无可厚非，毕竟她也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宁奕死去的秘密，而且，他一直知道的，她很爱他。
　　提着鸡汤，手电筒没电了，方鹤又微微夜盲，在树林间走得格外缓慢，还是被一个路过的黑影撞了个满怀，鸡汤洒出来一些。
　　“对不起！”方鹤慌忙说，对方一言不发，径直离开了。
　　走出很远后，方鹤突然觉得不对，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怎么那么熟悉？他的神经跳动一下，回忆起之前某人一边退出房间一边咬牙切齿。
　　“直到他死。”那个背影这样威胁过。
　　“弗兰克？！”方鹤回头大吼。
　　当他匆忙回到宁森海的房间时，果然听到宁大爷一声声哀嚎。
　　“对不起！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大爷哀哭，凄厉如同濒死的牲畜。方鹤曾经见过一只被黄鼠狼咬住脖子的兔子，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兔子也会叫，也是他第一次领略兔子叫声的尖利，而此时宁大爷的尖叫只能更甚一筹。
　　“你不是对不起我。”弗兰克冷漠的声音透着杀气：“两个女儿，你对得起哪个？你是亲手杀死她的对不对，你把她推到车轮底下。”
　　方鹤吃惊地站住了，里面弗兰克的声音还在继续：“就因为她爱上了那时一无所有的我，就因为她怀了见不得人的孩子，就因为她给你丢脸了！十五岁是太早了！可是她就该死吗？！”
　　方鹤只觉得一阵天昏地暗，孩子？！突然间，宁森海念叨的孙子和弗兰克说过的“我醒来看见你。”在脑海中串联起来，是这样的吗？！小奕还曾经有过孩子？！
　　“然后见我功成名就了，你把另一个当礼物送给我，你当我会分不清吗？！我告诉你，她们在我看来一点也不像！”
　　方鹤向房间中窥视，他本以为，能让宁森海发出去如此绝望的声音，就算没有扼住他的脖子，也得是拿把枪对着他，而事实是，弗兰克离宁森海很远，攥紧了拳头一动不动，眯着喷着火的双眼，沙哑而小声继续补充，像条吐着信子的眼镜蛇：“无论是容貌、性格，还是在床上的表现。”他扯出一个扭曲的微笑，不知是不是说了这么多话，嘴唇很干的缘故，他伸出舌头舔了舔下唇。
　　“不要再说了…”宁大爷哭号。
　　瞬间的宁静，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呜呜咽咽，砭人肌骨。方鹤以前读过秋声赋，现在满脑子只有童子答欧阳修的那句话——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秋天已经不知不觉地到了。
　　审判的日子也到了。
　　“你说真话，你娶她不是为了报复我，你待她很好的…”宁大爷抽泣着说，但同时绝望地捂住了耳朵。
　　“我从来…”弗兰克的声音混入风中，嘶哑而隐忍。听不出爱恨：“都没有叫过她真正的名字。”
　　宁大爷的嚎啕直直划破疗养院的秋夜。方鹤却转头离开，走入满世界的秋声中。

　　回到家，他冲小萌晃了晃手中的鸡汤，疲惫地为她盛出一碗，还好，还热着。
　　“你去哪儿了？”小萌不看汤，她面前摊着一个撕开的信封，来信地址是明河中学，宁奕（或者说宁姝）的初中，这是方鹤写去询问的。
　　没有过宁奕这个人，连入学申请都没有收到过。
　　小萌瞪着他。
　　“我好累。”方鹤想要抱她。
　　“你累？！你累什么？！我也累啊！我他妈还怀着你的种！看你成天出去找女人！”小萌尖叫起来，方鹤愣愣地看着她，他不是在期待这个反应，他在期待什么？他以前说这句话以后，会有一个人立刻告诉他，我在呢。
　　“方鹤，我知道你怨我，可是答应把你让给我的是她，你以为放手是爱吗？！你他妈不是小孩了！你怎么不懂啊！不要再骗自己了！爱就是自私到绝不会退让一步啊！”小萌一巴掌扇到他脸上，接着大哭起来。
　　“我知道你们一起长大的，你父母过世后，你相当于被她和她姥姥带大的。”小萌捧着他木呆呆的脸，声泪俱下：“但是你知道她答应得多轻易吗？！就像甩掉一个包袱一样，你一直是她的负担！”
　　他看着小萌开开合合的嘴，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如果说以前他的世界，艰难到像走一根钢索，现在连那根钢索都没有了，只有坠落、坠落，没有尽头的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