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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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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昧,无昧,在彼瞳邪,日辉聚矣,何所思与;
无昧,无昧,在此灵台,日华向矣,赫赫有明;
无昧,无昧,在于魂髓,日未消矣,万是归一。
幼年时,母亲教她这支歌子。她唱得声甜,手里捏的,是那名唤“无昧”的花。
母亲曾与她说,这是此世间最清明的花朵,它便是一味奇葩,能将人心映个明白通透。
她的闺字,也叫做无昧,沈澈沈无昧。她的父亲,是江湖道上的盟主;母亲,是宁州苗寨出落的妙手仙医,论及医、药、蛊、毒,无人能出其右。
父亲是声名在外的大人物,终日繁忙。母亲领她居于翠屏山中的庄园,犹如隐士。自记事起,母亲便告诉她,在这庄园中,埋藏着足以撼动天下的秘密。而她,生来便是为了守住这秘密的。
她很少见父亲,除母亲之外,她见得最多的,是她的师弟,孟殊。
孟殊是父亲唯一的弟子,拜入门下已有六载。那时母亲已过世了,她独居庄园中,孟殊常替父亲来探望她,带来父亲吩咐下的置办,各式各样,应有尽有。但她全不喜欢。她只喜欢拎一坛子陈酒,席地园中,看满园无昧花开,在馥郁芳香中自斟自饮,烂漫铺天盖地。孟殊每每便陪着她,不发一言,安静地不知所思。
她至今仍记得孟殊拜师那日,正是无昧花极尽繁盛之时,那个瘦高的少年在一望无垠的花海中向她施礼,道她:“师姊安泰。”那双眉眼分外清澄,干净的似不染纤尘。
江湖中摸爬滚打之人,又已将及冠年,竟还能保有这般赤子纯态。她不禁好奇,随手拈花一朵打他天灵。
他却呆怔怔任由她打了,捂着痛处,回望她,一脸茫然。
父亲说,孟殊是其有生之年所见过的、最具天赋的武学奇才。所以,从不收徒的父亲,破例将他收下,悉心栽培。
而她却觉得,孟殊是全天下最呆的呆子。
沈氏剑术绝学『还元九式』至极精妙之第九式『九九归一』,他一点即通,最浅显易懂之第一式『一元复始』,他却无论如何也不得要领。正是这一步之差,阻碍他不得大成。
父亲常责备孟殊心有旁骛。然而,每每孟殊习剑之时,她执一瓣无昧,作个朦胧遮幔,透过日光晶莹看去,却只见剑气清灵,大开大合,至繁至简,天地间只此一剑,那使剑之人恰如遁一太极,夺定万事于本元。
那正是大衍无形、物我两忘的境界。
孟殊是矛盾,既澄清又混沌,既聪敏又笨拙,就好像光与影,势必相伴相生。
正是这样一个孟殊,成了她六年来唯一的朋友。
父亲的劲敌是北方大青山中的天狼教,那是被整个中土视为妖邪夷敌的存在,狼视天下已非朝夕。而这庄园中埋藏的秘密,据传,正是谋天下者欲夺的瑰宝。
所以,父亲不许她踏出庄园半步,亦不许旁人接近分毫。能够出入无阻的,除了父亲,便只有孟殊。
孟殊是父亲寄予厚望的传承者,是克制贪狼的将星。
她常在皓月无星之夜抚琴高台。琴声悠扬,涤风荡去,月影清辉下,总能看见那清俊拔卓的身影守候,直至她离去,静立宛如雕塑。但那一双眼,却分明是星眸灼灼。
自母亲辞世,孟殊便是她孤单时唯一的陪伴。她看着他由矮变高,线条由柔软变得刚毅,曾以为,他已成了她无处不在、永不失约的影。
然而,他却终于很久没有来。
那是天狼教大举进犯中原,父亲聚天下英雄共御外敌,孟殊责无旁贷前去助阵。
临行时,他对她微笑:“师姊,若我不能回来,不要再独自一人呆在这里。”
“我不能离开。”她摇头。
他沉寂良久,小心翼翼向她伸手。“但天下大义、保家卫国是男人的本分,师姊是女子,不该独自承担。” 他如是说。
他的手触到她指尖,很快便又缩了回去,火烫了一般。他别过脸去,不敢看她。
她眸中惊异流转,忽然觉得好笑。莫非父亲与世叔伯们寄望颇高的传人,依旧是个孩子?六载荏苒,不够他长大。她于是笑着将他捉还来,轻声道:“好师弟,你要平安回来,否则师姊会孤单。”
他怔了许久,缓缓反握住她葇荑,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但他这一去,便真的许久未还。
她日日抚琴,心有波澜,乐音生乱,震断了一根又一根琴弦,指尖血染。前方战事不明,她只能立于山巅高台眺望。其实她想出去,也去那千里之外金戈画角的战场。但她不能。外面的世界,没有无昧花开。
孟殊终于回来时,又是无昧花期盛妍夜。
那晚,电火将天际劈得惨白,大雨瓢泼,冰冷雨滴砸在他身上,再滚落,便是鲜红流淌。血不断从他胸口和腹部涌出,苍白面庞透着死亡的妖色。
他倒在庭前花坪上,热血便浸在泥土里,染得花火斑驳。背在他身后的,是她父亲的宝剑,名曰『正一』。
她吓坏了,扑上前去将他抱入怀中,惊慌失措,竟连伞也忘了撑。
他却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地,直捏得骨节泛白。“盟道中出了内鬼……师父……师父……”他喘息沉重,后面的话已再说不下去。
那是她有生以来所经历的、最惨烈的暴风骤雨,甚至超过母亲的故去。她呆呆地跪在夜下,花香深浓浸润,她却头晕目眩,仿佛已被吞噬。
孟殊伤得极重,当胸一道刀口又深又长,紧挨着心脏,好似随时都会要了他性命。她想替他理伤,他却止住她。“此地不宜久留,很快便会有人追来,咱们要快走。”他吃力地催促。
“可你伤成这样……”她不忍踟蹰。
他却忽而扬唇,绽出一抹笑意。“我不会死的。”他对她道,“我答应过,再不叫师姊独自孤单。”
一瞬心弦颤抖,她的泪,决堤而溃,落在雨里,溅起大朵涟漪。
追兵呼声已至。
她眸色陡沸,锵得抽出父亲留下的剑。“师弟,你看好,『一元复始』该这样使才是。”雨晕冷夜下,她的衣袖裙裾翻飞若蝶,映着剑气寒洌。三尺青锋耀起,光华冷灼,血溅花事,妖冶如斯,何其盛大恢宏。耳畔恍惚响起的,却是幼时母亲教唱的那支歌。
无昧。
无昧。
即日起,弃琴执剑。
敌手们倒了下去,皆是一剑封喉。
她将孟殊掺起,携他向园外走。
孟殊却拽住她:“师姊……这庄园里的……”
她顿下来,默然看他,缓缓握住他的手。那原本干燥温暖的手掌满是湿粘,冰冷得仿佛没有生息,但却依旧宽厚,十指修长而有力。“走罢。那所谓的秘密,其实在剑里。”她将『正一』横在他面前,看着他眼底掩不住的诧异,涰泪微笑。
平生第一次,她终于踏出那片天地,回首望去,无昧花绽,如海,在雨夜中兀自静默。
一战浩劫,中土武林损伤惨重,天狼蔽日,江湖道上血雨腥风。狼主不允退让,不屑分制,他要的,是天下归一尽在掌握。
她执父亲遗剑,广集旧部,招募英雄,誓血败耻,报杀父大仇。沈澈沈娘子的名号逐渐替代了旧盟主,成为中原武林一面赫赫招展的旌旗,引领能人志士驱逐外敌。人们敬她作“无昧君”。
孟殊自是卓俊男子,青睐颇硕,但他从不放在眼里,始终跟随她身旁,替她遮风挡雨,为她披荆斩棘。
尊长亲朋多有撮合,愿他们英雄佳人,能成好和。但她总是笑婉:“家国未宁,血仇未报,又谈什么儿女私情。”
于是,又有人夸赞她,称她是血性豪杰、女中丈夫。
孟殊也不多一言,守在她左右,心甘情愿。
她有时会问他:“你怨怪师姊么?”他无怨无悔的模样,常让她心生柔软。
但孟殊总淡然摇头:“父叔仇,天下恨,自然最重。”
她于是微笑,长剑挽花若凤飞:“好师弟,你要好生习艺,爹爹的衣钵绝学,还要靠你传承。这把『正一』总有一日,也是你的。”
每每此时,他眼中总是闪出些异样光华,他拉住她衣袖,直望进她眼底,一字一字说得沉缓:“我并不是为了这个。”
她回望着他,像年少初见时一般,拈花拍在他天灵,轻声笑叹:“好呢,师姊知道的。”
他便也像当年,依旧摸摸痛处,依旧与她比肩相谐、双剑合璧。
但那不过是风暴暂歇时短暂的宁和。
又年,狼主掠袭河东道,官军溃守,太原府危在旦夕。她亲率义军驰援,却误入埋伏,被困瓮城中,进退维谷。
刀光剑影,流矢如蝗,鲜血荼蘼成河,无人知道是否还能活着再见旭日东升,却也无人愿意舍弃了战友逃生苟活,生死已然无界,杀与被杀已成本能,只是依凭着最后的执著,互相依存,倔强攀爬。
她在红雨纷飞中听见他向自己呼喝:“师姊,快走!”
“不!”她固执回绝。『正一』剑光精胜,挑刺狠绝,但终是寡不敌众,只那须臾分神,身后已有寒气袭来。她猛回身,只觉刀风劈面,已来不及回剑相护。
夺命一线,但见人影惊鸿掠来。她身子向后一震,却见孟殊扑在面前,一柄弯刀已砍进他肩头,热血溅洒。他的长剑,却已缠在敌手颈项,剑光寒,那颗头颅便飞了出去,落在血池。“我已眼睁睁见过师父惨死,难道你要我再看你也死在面前?”他暴怒大喝,一把将她拽过,踏云跃高墙就走。
城墙高约五丈,他带着个人依旧如登云梯。她怔怔呆望着他,看他眉宇间怒气升腾,震惊难名。从不知道,他的轻功竟这样出神入化,甚至远远超过父亲所能传授的限度。
眼看将至墙头,忽然,却有巨石从城上滚落。落石如洪水倾泻,轰隆声声不绝。他将她整个揽入怀中,护着她在石流中跳跃。她却还是被飞来碎石打伤了手,掉落了掌中剑。
硝烟迷乱中,『正一』直直地坠了下去,寒光闪烁,如陨星落海,激浪千层,发出沉重声响。
她失落了父亲留下的『正一』,那把暗藏了天下机要的宝剑。
他对她道:“我去将剑寻回来。” 他受了刀伤,又在凌空提气时受了石击,内伤外患不轻,连走路也难稳当,却一心只想着要将剑寻回。
她将他死死摁回榻上,不允他胡为。
但他还是趁夜独自去了。他将『正一』剑夺了回来,拖着重伤,浑身浴血。
她对他大发雷霆:“剑是死的,人是活的。难道你要为这死物丢掉一条活命?”
他倚在门畔望她,沉静良久,轻声道:“但这是师父的遗物。它对你而言,不仅是一把藏有秘密的宝剑。”而后他便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她心尖一颤,呆愣在当场,还神时,已潸然不止。
那一次,他伤得十分凶险,左肩筋腱断裂,几乎废了整条手臂,腹脏受损,血脉逆乱,大小皮肉伤更不计其数,昏迷十数天不能醒来。
她凭着传自母亲的医术,硬将他从阎王殿前拉了回来。
晕晕沉沉时,他拉着她喃喃呓语:“我见到了十殿阎君。”他双眼半开半阖,眸光涣散迷离,唇边却绽开一抹哂意,“平等王责我杀戮、欺妄,要将我投下阿鼻大地狱。”
她将冷帕子敷在他额头,感觉到他细微的颤抖。他浑身烫如火炭,却不住地打冷颤。“别信那些怪力乱神的,自己吓自己。”她抚着他的头,竭力将他搂进怀里,给他最直接的温暖与安抚。
他反抱住她,汗水浸湿了彼此衣衫,喷薄热力便贴体传导过来,延着肌肤、血脉寸寸蔓延。他的头抵在她颈窝,近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他问她:“师姊,情与义,你选哪一个?”
她静默下来,竟似连呼吸也凝窒了,许久许久,才一字字道:“犯我家国、轼我尊长者,必诛之。”
他轻笑出声来,闭起眼,又沉沉睡了过去。
她静静贴面在他胸口,听他宽厚胸膛中声声的搏动,五味陈杂。
那次受伤,孟殊花了小半年才彻底复原过来。
她的医术精湛,几乎没让他留下什么后遗症。
她倚在回廊尽处看他练剑,反反复复练那一式『一元复始』。那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在剑影劲风中亦真亦幻。她轻抚着掌中『正一』,从剑光倒影中看见自己的眼睛。那些比肩奋战、风雨相携来回闪现。她唤住他,道:“咱们成亲罢。我将开启『正一』隐秘的方法告诉你。”
他闻声顿下手中剑来,立在原地,呆磕磕望着她,像个吓傻了的孩子,只有眼底光华依旧分外明亮。
“你不愿么?那便算了。”她蹙眉嗔笑,转身要走。
他这才慌了一般,忙追上来拉住她。“我不要『正一』的秘密。”他看着她的眼睛,低语,“但我要娶你。”
她抬起手,以指尖细细描摹他双眼的轮廓,宛若寻觅。 “我只是觉得,生命微薄,何其脆弱,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若我先死了,这个秘宝总要有人传承下去。”
“我……不想要。”他眸色涌动,执意拒绝,“我已说过的,我并不是为了这个。”
“你不要就算了。”她莞尔一笑,将『正一』塞进他手中,从袖中抽出一支竹篾,“那我就将它刻在竹篾上,埋起来。若我死了,你便将它取出——”
“傻话!”他拧眉呵断她,“你怎么会死呢。我不会让你死。”他将她揽入怀中。
她靠在他胸口,依旧听那心跳声声,细细地、安静地听,良久尔后,阖目笑叹:“傻师弟,人总是难逃一死的。”
他不再应声,只是抱着她,相拥时,风吹落华漫天,万籁俱寂。
他们一起回了翠屏山的庄园,将那刻下隐秘的竹篾埋在无昧花海之下。而后,天地为证,花为媒。
合卺交杯时,她问他:“你尝这酒是什么滋味?”
“甜的。后劲有些涩。”他不明所以,只望着她。
她抚弄着酒觞,淡淡道:“这酒是我娘亲在世时,用这园中的无昧花、还有她养了十数年的奇蛊酿制的,埋在花下已二十年了。”她忽然顿下来,盯着他的眼睛,眸光流转,“孟郎,你信么,无昧是能看透人心的。”
他闻之一笑,抱住她,轻道:“你醉了。”
她挥袖拂开他,面颊绯红,犹若香桃。“你听说过么,其实无昧花是毒。”她缓缓道,“这世上有一种雌雄蛊,能宿在人的眼睛里,却叫人无知无觉。
“这种蛊,养在无昧花的花心里,一双蛊,一株花。只要它还活着,便是有万水千山的阻隔,也能寻着花引追去。
“但它们是不能离失的。若是其中一只死了,另一只便再不能与那株养它的花相遇。否则便会成为毒,无药可解的奇毒。
“这种毒,不会要人的命,但会让人变成瞎子,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她定定望着他,眸色若有迷离。
“你真的醉了。”他依旧微笑,又将她揽入怀中。
她却再推开他,反执起『正一』。“我已思定了计策,这一次,定斩邪狼首级。”她立在正央,嫁衣如火,却长剑出鞘,寒光清冽映着柳眉杏目间的坚定灼灼,半点也不像个良缘方喜的新妇。
他走上前去,一点点掰开她手指:“非要如此不可么?”
她扬眉:“犯我家国、轼我尊长者,必诛之。”
他看她斜飞黛眉,良久轻道:“咱们才刚成亲呢……”
她眸中显出脉脉柔软来,抱住他,一如往常地问:“好师弟,你怨怪师姊么?”
他默然沉叹:“父叔仇,天下恨,自然最重。”说话时,眼底光华闪烁,一片模糊。
她向狼王摆下战书,相约于翠屏山崖,亲身为饵,诱敌出动。他领人设伏与山隘,以备奇袭。但他们却什么也没有等到。狼王不曾应约。
“回去罢。”他劝慰她。
她在山崖前回转身来,向他微笑:“咱们赢了。”她怀中抱着只雪白飞奴,抬手放飞。
他眉心一跳。
她却将一小支竹筒递给他。
他拆开来取出信笺展开看了,瞬间,心头一震。
“狼王多疑,出招常不按牌理,我料他必不会应约,反而会趁此机会去袭盟道总舵。所以,就让三叔领了一支人马暗中潜在总舵埋伏。果然不出所料。”她喜悦之情难掩,“今番歼敌数百,生擒敌首,可叫弟兄们喝庆功酒了。”她拉起他要回去。
他眸光闪烁,缓声道:“你……事先怎不告诉我?”
她窒了一瞬,眼底浮出尴尬来。“好师弟,你怨怪师姊么?”她望着他,又如是问。
他神色模糊,沉默了良久,轻叹:“怎么会呢。你是对的。义总比情要来得重些。”他转身兀自往山下去。
她怔了一瞬,忙追过去,却惊愕发觉,怎样也追不上,只能见他瘦削高挑的背影,在天地山水中渐行渐远,熟悉又陌生。
当夜,总舵禁室中的囚徒死了,在墙壁上留下一只滴血苍狼,再无任何痕迹。
天狼教遣使立定盟约,请还遗体。她便请三叔相送。但她远远低估了狼的狡诈与狠绝。他们迅速撕毁盟约,挟持了三叔。
她执意亲往营救。
“别去。去了,就再回不来了。”他拦住她。
“我的世叔伯们如今也只剩三叔一人了。我不能不去。”她拽开他的手。
“明知送死为何还一定要去?”他又掐住她手腕,双眉紧蹙。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生机,也要去。”她掰开他手,将『正一』递给他,“孟郎,你记得我说的话、还有咱们埋下的竹篾。”而后,她便真的走了。
他紧攥『正一』,看她离去,直至再也看不见,忽然猛起一掌,将面前案几震得粉碎。
她深入敌腹去救三叔,果然中了机关,再醒来时,竟是在翠屏山的庄园,她自幼生长的庄园。那立在眼前的人,一袭玄色裘氅,眉眼淡定,眸光灼灼,疏离着靠近,高傲着平易。
那分明是孟殊,却又不是孟殊,而是一只狼,苍狼之王。
她想坐起身来,立刻便发觉自己被封了穴道,动弹不得。
“你醒了?”孟殊在她卧榻边坐下,斟一杯茶喂她,那温暖的微笑,仿佛他们并不是在此刻此地,而只是在,某个平凡起迟的早晨。
“你……”她闭起眼,“既已做了决定,又还打算继续骗我到何时?”
他僵了一瞬,执着茶杯的手便悬在半空。
她惨笑:“我早该想到。只有战死沙场的英雄,哪有自尽牢狱的王者。原是我,自始自终,低估了你。”
他将茶杯搁下,深深细看她。“你不觉得矛盾么?”他问,“若你心中当真只有义,就该明白,什么是牺牲。”
“所以,同伴陷落,你们从不去救,而是任由他死去,甚至——杀了他?”她挑眉。
“那是我的安答,从我会走路时起就带着我骑射习武的安答。”他眸光一紧,陡然显出阴狠怒意来,但很快便消失了。“义比情重,这是你教我的。”他唇角扬出一抹哂笑,“可惜,我的义,与你的义,生来便是相悖。”
她冷笑着别过脸去。
他却迫她回望自己,说话时,嗓音低沉:“其实我一直在想——”
“滚!”她怒声将他喝断,圆瞪杏目中已泛起一层血红。
“你忘了,你是我的妻。”他如是浅笑。
“但你是我的仇人!”银牙咬碎刹那,她流下泪来,任再多骄傲,竟也止不住。
他怔了一瞬,略眯起双眼,眸色沉降,愈发闪烁似狼目。“若要给予,便倾尽所有;若要收回,便一寸不留。你果然是狼一样的女人,应该在大青山的雪海银峰上驰纵。”他大笑,抚捏着她的下巴,“我使不好那一式『一元复始』,只因我还没想明白: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真的行么?大青山的山巅永远都是那一副模样,白皑皑的,冰天雪地。”他的嗓音低柔下来,眉眼间暖意流淌,“无昧,若大青山的雪峰也能冰融雪化、新芽初发,又会是什么样子?会像咱们的翠屏山一样美么?”他轻抚着她面颊,神色稚纯得像个满心期待的孩子。
她静静看着他,许久许久,终于含着泪笑起来。她笑,一字字道:“犯我家国、轼我尊长者,必诛之。”
他眸光一颤,碎了,模糊得一地狼藉。“我已下过‘请帖’了,今夜,大概会有不少人来‘赴宴’罢。”他站起来,转身,匿入阴影。
“孟殊,你再造杀孽,就不怕真要下阿鼻大地狱么?”她嘶声大呼。
他在门畔回望她,俊颜清冷的没有表情:“子不语怪、力、乱、神,你教导的,我每一句都记得,师姊。”
她只能呆怔怔看着他,胸口闷痛,几欲窒息,泪水横流。
她运力冲破穴道,骗过守卫逃了出去。
火光已将夜幕烧得赤红,望去,满眼兵戈乱起。她在刀光剑影中飞奔,乘风跳跃于飞檐瓦梁。这个地方,没人能比她更熟悉;他在哪里,没人能比她更知道。
她看见他坐在高台上抚琴,那张她曾夜夜奏响的古琴。琴声宁静悠扬,恍若遗世。那些流血杀伐分明天涯咫尺,却又咫尺天涯,便成了和乐声中摄人神魄的鼓震钟鸣。而他闭着眼,安详淡薄如斯,狠绝无情如斯,一面成佛,一面似鬼。
她纵身扑上前去,剑光起,一耀飞花盛绽。
但她的剑光却尽数散落在雕木琴身上,再进不得半寸。
“你若不来,我会觉得错爱了你。” 他以琴代剑将她截下,浅笑。
错爱。她眼底掠过一抹自嘲,回剑又刺。
他却丢开那张古琴,一把握住她剑刃。青锋寒烈,血洗灼烧。“师姊,错爱也需先有爱的,这次,真的没骗你。”
她瞳色一涨,看见他眼底流转的光华,在血色映耀下,竟如燃烧。她含泪长啸,猛将剑从他掌心抽回。
然而,她再没能刺出第三剑去。
『正一』寒刃将她当胸穿透。大口腥甜从嗓间涌落,她本能伸手,却什么也没有抓住。那近在眼前的,竟触不可及。
她忽然笑起来,握住『正一』又自向前送了一尺,扑上他耳畔说了句什么。
而后,她挖出了自己的眼睛,攥拳一捏,红白流淌得惨烈荼蘼……
他浑身一震,收剑想抱住她。
她却跌了下去,坠落高台,落在猎猎燃烧的花海中,鲜红飞溅。
“无昧!”他嘶声呼唤,颤抖着摊开手,掌心只余一朵无昧花,血染得一塌糊涂……
他恢复了最初的身份,他是无上的狼王,是大青山下茫茫草原至尊的主人,也是中原人口诛笔伐恨不能生啖其肉的魔孽。
只是他已不在乎。
最让他在乎的那个人,早已烟消云散在他眼前,永永远远。
可他痛恨,痛恨那些人指着他的脸,仿佛痛心疾首般大骂:“孟殊,你怎么对得起老盟主与沈家娘子?”
每每听见这般指责,他不会暴怒,他只会一剑削掉那个瓜圆的脑袋,叫之永远不再开口。
中原武林很快又有了新的盟主,逝者并不是他们的敬仰和怀念,只是他们粉饰高尚的借口与旗帜,更是用以打击对手的利器。
这些人,没资格指责他。真正有权力指责他的,只有他自己,但他已不需要任何人去了解。
他常会在半梦半醒时看见她。她在高台之上抚琴,纱衣若羽,裙裾翻飞,依旧完美如画。
“无昧,你回来了……?”
“无昧,你别再走了……”
“无昧,我心里是怎样想的,为何你就是不能明白……”
“无昧……”
“无昧……”
他抱着她喃喃自语,一遍又一遍,那触感何其真实,真实的令他害怕。
可她什么也不说。她望着他,泪从眸子里涌出来,鲜红如血。
他总是惊醒过来,满身冷汗,身侧再不见佳人幽影,手旁只余长剑森寒。
他究竟能从这宝剑上得到什么?
许久之前,他以为那是他的天下、他的大义。所以,他义无反顾地那么做了,离开了故土、朋友、子民,来到这陌生的地方,拜师、卧底、伺机谋动。
但他遇见了她,无昧。
然后,他杀了她。
是的,他杀了她。
他本也想江山美人兼得,想在山巅傲风时依然能够握住她温暖的手,与她同看日升日落。
但她不给他这机会。她说:你是我的仇人。她说:犯我家国、轼我尊长者,必诛之。她还说……
所以他杀了她,舍他的情,取他的义。
从那一刻起,他对自己说:总有一日,他也要让她知道,那些他孜孜以求的繁盛是多么美好,唯以天下告鲜血,唯以兵戈止兵戈。
从那一刻起,他只能走下去,再没有退路可以反悔。
他在多年后的花期,又回到这庄园,掌中是早已轼尽鲜血的『正一』剑。
血与火的伤痕已被万物勃然的生生不息掩埋,那一片花海复归盛妍,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花是人非,繁香锦簇之间,再没有她曼妙的身影,更没有谅解与微笑。生命微薄,人死了,果真便什么都没有了,空余旧时执著。
他在花间缓行,神色明暗不定,而后,卧在花海里,喝酒,一坛又一坛,直到再也无酒可饮。他怅然坐起,挖出当年他们相携埋下的竹篾。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看见。竹篾上空无一字,只有浓烈无昧花香浸润,甜而涩,像酒。
他怔住了,忽然,眼前一黑,火烧火燎地灼痛。
他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痛呼,下意识攥紧了拳。竹篾刺在肉里,血肉模糊。
但他却捂着眼笑了,笑得血泪满面。
他躺倒下去,任花海将自己吞没,耳畔响起的,却是当年诀别时,她附在耳畔的话语。
那时,她笑着对他道:“我早知道,即便真的为你所背叛,也不能狠心杀了你。但总有一日,你也会知道,当一个人忽然发现自己瞎了眼,会有多么痛苦。”
而那所谓关乎天下的隐秘到底是什么,又真的,可还有谁在意……
风来,仿佛又有声声歌起。
无昧。无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