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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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言笑而不分
我在吴兴太守府后院的斋室前面蹲着，脚边放着一把铲子。
我认真搜寻着地上的杂草，凡看见了，必不惜力地跑过去连根拔起，才肯罢休。只是我又有些疏懒，不肯归置到一起，拔了起来却往往随手往脑后一丢，于是不多时，身后地上便被我七横八竖丢了十来棵根部犹带泥土的杂草。
春风吹过，柳絮拂面，我的鼻子忽然有些痒了，不由抬手揉了揉鼻子，打了个乞嗤。
身后传来一声短短的闷笑，我诧异地回过头去。
原来是一个七八岁模样的男孩子。
他以小小的玉冠束发，一袭整洁的白袍，虽非锦缎制成，但袖口、下摆等各处均是细细绣着繁复华丽的云纹图样，又极见心思。虽是年龄尚幼、身量未足，但那张面容之上的五官却已隐隐透出清朗隽秀之意，神情温厚，气度俊雅，显见出身非富即贵。
我歪着头打量他，忽而一阵清风又过，我鼻子再痒，又打了个乞嗤。
那个容貌陌生的男孩子不由得笑起来，霎时间容颜尽展，神色柔和，倒让我忽然想起方才拂面的春风，有丝暖意，亦有丝恼意，令人蓦然间有点无所适从。
我恼了起来，觉得自己似乎在他面前出了丑，顿足嗔道：“你笑什么？你是何人？为何无端闯入太守府后院？若要告状，请至前厅——”
我的声音骤然消失了，因为那个陌生的男孩子已经笑着摇了摇头，走上前数步，从怀中抽出一方丝绢，手劲轻盈地帮我擦拭着脸上的污迹，轻声说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为何要把自己的脸弄得这样脏，又是土又是泥呢？一个女孩子家，若是脸脏了，就不好看了——”
我愤怒，他竟敢说我长得不好看？可是他为我拭去脸上污痕的动作又是那样轻柔，那样自然，让我的心里骤然起了一阵莫名的温暖。我又想呵斥他大胆，又舍不得把他的手推开，左右为难着愣在原地。
他大约是看到了我这副拙样，抿唇微微笑起来，眉眼的线条都化为无限温雅，柔声对我问道：“你是蔡大人的掌珠？你叫什么？”
我疑惑，甚么是“掌珠”？可是我绝不能让他看出来我似懂非懂。于是我选择忽视他的问题，色厉内荏地反问道：“你……你又是谁？无端端闯入这里，还不……还不先报上名来，岂不失礼？”
他一怔，随即又笑了起来，点头道：“姑娘说得对，我本应先通名道姓才是。你可以称呼我‘维摩’。”
我愣了一下，“维摩？”好奇怪的名字。可是总得礼尚往来才是，我不甚情愿地说道：“我叫兰曦。‘栖木兰之遗露，翳青松之余阴’的‘兰’——”
他微微一愣，重复了一遍：“‘栖木兰之遗露，翳青松之余阴’？”他漂亮的脸上很快漾起一个和煦的笑意，仿佛有了什么重要的发现一般。
“哦，我明白了。另一个字，想必是‘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的‘曦’。”
我惊讶，“你怎么知道？”
他的手微微一顿，将丝绢折起换了干净的一面，又移到我的额头上，继续擦拭。
“这两句，都是陶潜名篇《闲情赋》中之名句，难得兰曦姑娘小小年纪，竟能记得如此清楚。”
我得意，“当然啦。爹最喜爱《闲情赋》，还给我起了个小字，叫什么‘详妍’，好像也是从那篇里得来的……而且他早早督促我背熟下来，见了什么人我都是这两句，幸好没人要我背出全篇——”
没等我说完，他就大笑起来，笑得白皙的面孔上都泛出了一抹晕红之色。我再愚钝，也知道是惹他笑话了，于是怒从心头起，刚刚双手叉腰，要训斥他的时候，他就勉强压抑住了自己的笑声，放柔了语调说道：“‘神仪妩媚，举止详妍’，兰曦将来，必会如此。”
我懵懵懂懂地看着他，不太明白他的话，可是又能感觉得出来他似乎在称赞我，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正在愣怔间，赫然听到父亲一声大喝：“啊——兰曦！你怎能……怎能让……唉！臣吴兴太守蔡樽，参见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我惊跳起来，一把拉住他未及收回的手，另一只手却直指着他的脸，不敢相信地问道：“你……！你就是……那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在他的身后，父亲的脸涨得通红，又不敢大声呵斥我，只得勉强压低了声音怒道：“兰曦！不得无礼！快……快和太子殿下见礼！唉……请殿下恕臣疏于管教，小女放任无状之罪……”
我被父亲的吼叫震得脑袋一阵嗡嗡响，犹自不可置信地盯着他问道：“你……原来你不是维摩？你是太子殿下？”
他温厚地回视着我，并未责怪我的无礼，颔首道：“是。可我也是维摩。兰曦姑娘，‘维摩’是我的小字，就如‘详妍’是你的小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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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是这样啊。”我点点头，此时才发现自己居然还抓着堂堂太子殿下的一只手，慌忙缩手不迭。也许是因为我甩开他手的动作太大，我看到他俊秀的双眉似乎微微皱了一下。
我想他一定恼我失礼，也许还会暗忖这是哪儿来的野丫头。啧啧，“掌珠”？听起来像是个好称呼，可如今全被我自个儿毁啦。我亡羊补牢，连忙向他福了一福，依样画葫芦学着父亲先前的语气说道：“兰曦参见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不必多礼。”他微微一笑，伸手在我腕间虚虚一扶，我就势直起身来，不好意思地看着他脚下被我抛了一地的杂草七零八落。
他沿着我的视线，也看到了那些杂草，笑问道：“兰曦姑娘方才在忙些什么？倒是我打扰了兰曦姑娘了。”
我抓抓头，慌忙摆手道：“不不，怎么会？爹……呃，家父在后园内种植紫茄和白苋，以为日常食用；我是来帮着除草的。”
他闻言颔首，回身望了一眼父亲，温声慰勉道：“久闻蔡大人为官清廉，官声甚好。在官惟饮郡中井水，斋前自种紫茄白苋以为常饵；今日得见，方知街头巷尾，所言非虚。孤暂代父皇前来表示慰勉之意，还望蔡大人今后任上多多用心，造福一方水土百姓。”
他虽年幼，但自有一种竹之风骨，温润如玉，屹立不摇；一番话说出来只觉庄重沉稳，父亲不断点头，面露惊喜之色，俯拜于地叩首谢恩，确是为面前这年幼却早慧的太子殿下的气度所折服。
我在心中不由赞叹。眼珠一转，却发现他原先拿来与我擦拭脸上尘土的那方丝帕，本是拿在手中，却不知何时不见了。我本想跟他讨了来，好好儿洗干净再还给他，此时亦是无从说起，只得僵立一旁，乖巧陪笑。视线余光扫到脚边那柄沾满泥土的铲子，愈发起了一种自惭形秽之心，窥个时机，悄悄拎高裙摆，伸足将那铲子往一旁苗圃里一踢，却不料踢得太高，“啪”的一声正正打中了一株白苋，折断了一茎叶子。
这声音引得父亲和太子皆往我这边看来，我大窘，只好厚颜陪笑，“嘿嘿，嘿嘿。”
“兰曦！！！”父亲咬牙切齿低呼，大约恼我孟浪，又不敢在太子殿下面前失仪，额角绷得青筋绽出。
我更加窘迫不知如何自处，不由得就伸手尴尬地抓了抓头，这一下却引来太子抿唇而笑，笑意很轻地掠过他唇侧眼角。我吃惊地盯着他骤然柔和许多的眼眉，又揉了揉眼睛。
太子终于忍不住，向袖里掏了片刻，取出方才那方丝帕，一壁递予我，一壁却眼光飘向我鬓发眼眉之间，略略示意。
我愣了一瞬，终于会意，脸上登时发烧，觉得在他面前真是洋相迭出，仪态全无；急急接下来，胡乱向他行了一礼以作道谢，不等他回应就转身向自己所住的房间跑去。
身后，犹听得父亲顿足低呼：“兰曦！！你……！你怎地如此行为无状，举止失仪……咳！臣教女无方，徒然教殿下见笑了，伏望殿下恕罪……”
而那个忽然冒出来的“太子殿下”究竟回答了些什么，我已无暇再听。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