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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重稚(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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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片荒坟,杂草丛生,刚下了雨,乌鸦在乱枝上嘶声叫着,更显凄凉。可头顶的天色依旧是昏暗阴沉的,显然又是一场大雨将至了。
不远处却有一簇灰烟升起,是有人坟前烧着什么。
乐暖深一脚浅一脚的踏在松软的泥地上,大雨刚过的土地湿滑异常,但她却走的很稳,一路走来,鞋底未沾半点泥泞。
忽然,风起了,乐暖抬起头,淡色的唇轻抿,连眼神也不再平静,她停下了脚步,地上的落叶被风卷起,只瞬间就从四面八方破空而来,树叶的边角在疾风的加持下利如刀锋,一旦沾身就会划出一道伤来。
乐暖手无寸铁,只得一一躲避,幸而在三千场阁主的眼中,这样迅如惊雷的树叶还是不够看的,每一处叶脉,每一道轨迹都秋毫可现,没有道理的,就像是在眼中自然而然的慢下来一样。
乐暖开始动了,脚下如同踩着舞步一般的轻松,前进的动作也毫不迟疑,前进的方向也没有丝毫的偏差。树叶越来越多,乐暖微微皱了眉,抬起手在半空慢慢的画出一个图样,指尖聚集着一泓水流,随着她的动作在半空渐渐成形,画到最后的时候,每增添一笔,风力就下降了一分,连带着树叶也不再有威势,最后一笔成型,风停了,漫天的树叶似飞雪一般飘摇落地,天色依旧昏暗,不远处的那个人影依旧在重复着烧东西的动作,仿佛刚才的狂风只是乐暖的一个幻觉。
但乐暖知道,这不是幻觉,三千场的阁主连梦都不会做,怎么可能有什么幻觉,她自嘲的笑了一下,继续往那个人影处走去。
走进了,才发现,他是在烧一本书,将书上的线拆开,一页一页的撕下来扔进火堆里,动作机械而认真,男人对乐暖的走进没有丝毫反应,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面前的木牌上,上面歪歪扭扭的刻着两个字,痕迹很深,每一个笔画都刻得极为认真,字的边缘平滑流畅,显然是被人经常的摩挲。
乐暖看着木牌上的两个字,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也找对了人。
男人已经将手上的书烧完了,他坐在地上,目光定定的看着木牌,不发一言。
乐暖开始说话:“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在二十年前的一场战争过后,两军势均力敌,战场上无人生还,相互对峙的两个国家终于开始讲和,讲和的结果就是,以那场战役的地点为界,两国互不干扰,于是,那场战役的地点就成了无人管辖的中间地带,可是没人知道,在其中一国的军队里,其实还有一人活了下来,是个女孩,她是将军的女儿,因为将军夫人早产而死,便只好自己将女儿带在身边,那几年没什么战事,将军也就一直带着女儿,平日都是让跟在身边的乳娘照顾,几年过去,女孩过的日子倒也平稳,后来,战争起了……。”
在一场血战过后,黄昏如旧,但地上的鲜血却聚成了一条小河,无数的恩怨因死亡而消解,亡灵随着小河游荡,寻找着传说中的三途河,去冥府接受最后的评判。
而对于活着的来说,这里只是一大片死者的坟场,没有人会为他们来收尸,十几年后,黄沙掩埋,这就是所有的结局,无论生前是显赫还是卑贱,富贵或是贫穷,都被同样的埋到一起,终归,还是一样的。
安泽趴在一个尸体的身上翻找着可以换钱的东西,还有许多人和他一样,在这些尸体身上翻找着,这一代战争频繁,每家每户的大人早已被抓了壮丁,这样的边境,一但家里没了主事的男人,女子也早已在不断的操劳中早早死去,留下的就只有这些幼小的孩子,对于他们这些战争的孤儿来说,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也无地耕种,就只有偷或是强,但如今大家都是一样的穷苦,也没什么好偷的,就只有将目的打到死人身上来。
幸而这些当兵的还是有点值钱的物件的,只要将东西卖到镇上,就能有一口饭吃,这样想着,安泽的眼睛亮了亮,将一具死透的尸体掀开,然后愣了一下,他将那妇人的尸体摆到一边,将原本被埋在下面的女孩扶起,他刚才好像看到女孩的眼睫动了动,难不成还活着?
安泽小心的将手放到女孩的颈间,感觉到脉搏在跳动的时候,面上惊喜了一下,但随后就小心的望了望四周,见没有人看过来,就咬了咬牙,将今天找到的东西塞进腰间挂着的布袋上,然后将女孩背在身上,冲旁边草丛茂盛的地方窜了进去,他已经十一岁了,虽然因为常年吃不饱显得面黄肌瘦,但穷人家唯一的好处就是皮糙肉厚,为了生存,一把力气还是有的,背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绰绰有余。
他不想让人知道女孩的存在,这些孤儿大多是些男孩,许多都过了十五了,因为穷也就自然娶不上媳妇,这个女孩这么好看,如果被他们知道了,后果可想而知。
安泽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哼,这可是他捡到的,要当也是当他的媳妇,于是,在这样的念头之下,他一路上都是避着人才跑回了家,将女孩放到破木板搭的床上,想了想又将自己的衣服都拿出来铺在床上铺好,这才将女孩放上去,自己就坐在一边的木墩上,看着女孩剔透的面容傻笑。
宝儿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但屋内还有些微弱的光线让她能看清趴在面前酣睡的男孩。她皱了皱眉,想起父亲死在战场上,乳娘将自己埋在一群死掉的尸体之下,只留了一道透气的细缝,然后告诉自己无论怎样也不要动,后来乳娘被敌军杀死,压在了那道细缝上,她的视线就暗了下来,她握着拳,不断的告诉自己不要动,不要动,过了很久,她昏了过去,她以为自己一定会死,没想到,她竟然活了下来。
是他救了自己吗?宝儿看着面前的男孩,伸出手将男孩趴在床上的手臂推了下去,然后就看见他失去平衡滚到了地上,因为头磕在了地上而发出一声痛呼。
安泽抱着头从地上站起,本来因为被人搅了好梦而恶劣的心情却在女孩清亮的目光下变得欢喜起来,他凑到宝儿笑道:“你可算是醒了,你再不醒,我可就没有媳妇了。”
他笑的开心,因为天色暗下来就凑近了看她,心里越看越满意,心道,媳妇真好看,自己一定要对她好好的。
宝儿看着凑到面前的脸,或许是因为经常不洗脸而显得又脏又黑,可唯独一双眼干净清澈,里面是满满的欢喜与喜欢,一口牙在穿过窗子的月色的照耀下更加的白。
宝儿知道媳妇是什么意思,乳娘是军营里一个百夫长的媳妇,她见过那个百夫长在乳娘面前挠着头傻笑,然后将手上刚买的买的簪子给她,却得到乳娘一声嗔骂,道他怎么又乱花钱,可背过身去两人都是笑的。
宝儿面无表情的将凑到面前的脸推开,转身就要下床,安泽一下子慌了,他紧紧拉着宝儿的袖子,大声道:“你不许走,你是我媳妇,你不能跑了,晚上黑,外面会有狼的。”
他将宝儿拦住,急急地道,脸涨的通红,显然很害怕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媳妇不见了。
宝儿不管他,下了床就要往屋外走去。
安泽见宝儿根本不理他,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他松开拉宝儿衣袖的手,伸手抱住她的腰,大声道:“不许,我不许,你不准走,爹走了,娘也走了,你不许走,你是我媳妇,你必须陪着我,我不要一个人了。”他说着说着竟然哭了起来,手下也没了轻重,手臂紧紧的箍着宝儿的腰,眼泪鼻涕都抹到了她的身上。
宝儿使劲的推了推他,她才只有六岁,根本推不开十一岁的安泽,男孩又哭的伤心急了,根本没看见她的表情已经很难看了,依然是紧紧的抱着她。
宝儿扬起手,用尽全部的力气扇到了男孩脸上,‘啪’的一声脆响,安泽终于捂着脸松开了她。
他也不哭了,只是疑惑的捂着脸看她:“媳妇,你为什么打我。”
因为刚才抱着宝儿,所以安泽一直是半蹲着,没了身高的优势,也就正好被女孩打了个正着。
宝儿没有说话,她继续抬手,安泽吓了一跳,却不知为何没有躲,像是要生生受这一巴掌。
也许在他心里,女孩打了自己,气就消了,就会留下来陪着自己了,所以,再被打一巴掌也没有关系,只要她不离开自己就好了。
可那一巴掌终究还是没有落下去,宝儿将手放在男孩微红的脸颊上,轻柔的摸了摸,说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疼不疼?”
安泽的眼睛瞬间亮了,他笑道:“不疼,一点也不疼,”他笑呵呵的看着蹙着眉头的宝儿:“你,你不会走,对吧,你会给我当媳妇对吧。”
他轻轻扯了扯宝儿的衣角,放在脸颊上的小手柔软细腻,他都舍不得碰,自己的手这么粗糙,碰伤了怎么办。
宝儿没有回答他,她收回手,没有去看安泽失望的眼睛,只是道:“我要去那个地方看看。”
安泽见女孩不是要离开他,心里安稳下来,就道:“晚上天黑,而且有狼,不安全,明天好吗?明天我带你去。”
他说的很慢,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看着女孩的脸,生怕她不高心了,他知道那里可能有女孩的亲人,但是他们已经死了,那么多尸体,光是在晚上一个个翻找出来都不是他们两个孩子可以做到的,更何况,这个地方晚上经常有狼群经过,他倒不是怕那些狼,但狼是群体行动,若是以前,大不了拼着被咬一口,死了就死了,若是不死,说不准还会有狼肉吃,但是现在,他不想让女孩去冒险,她就待在屋子就好了,不管是找食物还是干活他都可以,不用她动手。
宝儿明白男孩的意思,就点了点头,同意了他的话,她从小在父亲的教养之下,对生死看的很开,父亲也常说,他的手上沾了太多的血,欠了太多的人命,无辜的不无辜的,都死在了他的手下,指不准什么时候就会以死偿还,这样也好,就可以去找妻子了。
也因此,宝儿没有哭,父亲母亲团聚了,是件好事,至于她自己……
宝儿看着一脸忐忑的看着自己的男孩,这么在乎自己的想法吗?
“你会陪着我,对吗?”她轻声问道。
安泽听到后,像是被天上的馅饼砸中一般,一脸惊喜的抱住宝儿,不住的点头:“嗯,我一定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永远吗?”宝儿看着眉开眼笑的男孩,喃喃道,乳娘死的时候说过,会有一个人在以后永远的陪着她,保护她,永不伤害她,所以,一定要活下去,不要害怕的活下去,即使如今一无所有,也要期待着那一天,因为……一定会有那一天。
她失神的想着,直到身体被轻轻摇晃,安泽焦急的呼唤:“小宝,小宝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疼,你……你别哭啊,你不要哭好不好,我一点也不疼的,……你……你不要哭了。”
安泽手足无措的给她擦着眼泪,可眼泪却越来越多,只好又将她抱住,将她的头轻按在自己胸口,眼里满是疼惜:“宝儿,不怕,我会保护你的,永远不离开你。
男孩的怀抱是她现在惟一能感受到,并且拥有的温度,不同于乳娘已经冰凉僵硬的身体,是鲜活的,会动的。
她将头埋在安泽胸口,轻轻笑了起来,原来,不是一无所有啊。
原来,真的有这么一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