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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伤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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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宅在环湖西路,一处很幽静的街上。街道两边都是各具特色的个性化别墅,背后有一湾静静的雨天湖,小径旁的湖中浅水里,居然芦苇丛生。然而这种幽静只是姿态,只需转过一个弯,闹市区赫然便在眼前。真正的闹中取静的境界,但这种境界需要很多的金钱才能达到,舒琳琅知道这里的房价已是天位数字,料想自己这样的小白领攒一生的薪水,恐怕只买得起一个卫生间。
明辉,他果然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少年了。
赵宅是一幢三层小别墅,淡青墙壁,暖黄尖顶,很美的色调,和谐地融成一片。也有个很好听的宅名,叫做雨青阁。纪恒把车停在院内,向琳琅笑道:“明辉这个人,真是奇怪。当初买房子,他什么地形采光统统不看,就是喜欢这个名字。你知道这里的别墅区有听雨居、望雨楼之类的,他偏偏要这雨青阁,说雨过天青,是个极好的兆头。年轻轻的,倒信这个。”
二人走入落地玻璃大厅,和煦的空调暖风迎面拂来,在这晚秋的天气里,带来初春的暖意。远远的,问婉淑以女主人的姿态,已是站在门口迎接了。今天她穿浅绿中裙,披着奶白色开衫,宛然是一个居家的淑娴主妇。她脸上带着笑,但那神情看上去,略微有一点为难。平日也是姐夫姐夫地戏称过的,此时臂弯里却是另一个女人,多少会有些别扭。
所以她犹豫片刻,竟忘了该如何招呼纪恒。想必也在忖度,难道是叫纪先生?
这一瞬间,舒琳琅突然有些想笑。对问婉淑也有了稍许的好感——这女子,有着孩子般的单纯和善良,终究与她那跋扈骄横的姐姐,有很大的不同罢?是不是也正因名如其人的温婉贤淑,那阅尽千帆的赵明辉,才会选择她作为自己的终身佳侣?
幸好明辉出现了,合适的米色休闲服,意态自然,闲闲地站在问婉淑的旁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不管是纪恒与问凤仪的分手,还是他曾经与舒琳琅相识。
只是点了点头,笑道:“来了?我和婉淑,等了你们许久啦。”
舒琳琅站在那里,突然额头开始冒汗,身上却冷得很。才微微一颤,纪恒已经感觉到了,忙问道:“怎么,在这里还是有些冷么?还是你的腿……”她的腿仍然没有全好,站着有隐隐的痛。赵明辉锐利地看了他们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拉过一张沙发椅,若有若无地放在舒琳琅旁边。
纪恒连忙扶舒琳琅坐下,那边赵明辉却向问婉淑询道:“今天吃什么菜?”问婉淑嗔道:“我许久没来,你的厨房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买了一上午才算置齐,只要两位贵客不要笑话我手艺的粗陋就好。”
一边说话,问婉淑一边抬起手来,温柔地为他擦汗——奇怪,他怎么也会有汗?在这通风温度都十分良好的巨大豪宅里,他流出来的,应该跟她一样,都是莫名其妙的冷汗罢?
耳边,只听得问婉淑答道:“我新为你做了腐乳,才向家里四川厨娘学来的招数呢,就不知你吃不吃得惯?也不知道……舒小姐吃得惯么?”
她想也不想,与他几乎是同时脱口道:“加点花椒油。”
纪恒笑道:“琳琅是三峡人,喜欢吃花椒。记得明辉你说你是浙江那边的人,也爱吃这个口味?”
浙江?
问婉淑答道:“明辉对渝州很熟悉呢,经常去那里出差,所以也就习惯了那样的饮食。我每次来看他,就为他做四川菜。”
舒琳琅惊异地盯了赵明辉一眼,心却突然沉了下去:他连籍贯都改了,也不曾流露出丝毫认识她的神情——是想抹去过去所有的痕迹么?
饭菜是典型的江浙家常菜,味道极好,色泽鲜明。但那道腐乳就只有赵明辉一人吃,纪恒和问婉淑吃不惯麻辣的东西,而舒琳琅是不想吃。只是,看起来问婉淑确是个巧手的主妇,她一直在给各人布菜,对赵明辉更是有种温柔的体贴和依恋,仿佛是共度多年的夫妇。
纪恒一边吃饭,一边打趣道:“是不是看见我没有带你姐姐来?婉淑有怪我么?”
舒琳琅险些哽住,转头瞪他一眼。问婉淑却微笑道:“这么熟了,我尊重你的选择。姐姐有姐姐的好处,舒小姐也有她的好处。”她安慰舒琳琅:“我想两个人,总要心灵相通,在一起才会快乐。我姐姐不太会体谅人,你不要介意。”
舒琳琅惊讶地望着她:虽知她一定不会对自己太过恶言,毕竟是极好的女子。却不料她这样豁达,说的话也在理。一时间百感交集,几乎想说:“纪恒还是在意你姐姐的,不过是借我煞煞她性子。”但不知为何,这两句话竟说不出来。
纪恒赞道:“我就知道婉淑是这样好的女孩,通情达理,最肯替人考虑。喂,赵明辉你这小子,如果不是你捷足先登,博得了婉淑的芳心,或许家中长辈帮我选定的便不是凤仪,而是婉淑了!”
问婉淑含笑嗔道:“不要胡说,当心舒小姐着恼。”
纪恒嚷道:“这有什么?你们两个人虽未结婚,但这些年来,你对明辉体贴照顾,全是尽了贤妻的本份。认识你们的人,哪个不希望自己娶得你这样的老婆?喂,明辉,要快点娶她回家哦,当心夜长梦多。”
赵明辉微微一笑,为问婉淑的碗里加上一勺奶油菜花。
舒琳琅吃得极多,说不出是为什么。她一贯对饮食并不讲究,吃得也少。今天却不同,或许是因为问婉淑的菜做得好?方才在饭桌上他们谈话,她就只顾埋着头大吃大嚼,有好几次把问婉淑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诧笑道:“舒小姐的胃口真好。”纪恒也忍不住道:“琳琅今天的胃口真的很好。”
赵明辉挟起一筷子腐乳,看了她一眼,仿佛要说什么,但终于又忍了下去。
这顿饭,吃得恍恍惚惚。但吃完后,实在撑得厉害。舒琳琅勉强站起来转了转,接过问婉淑递过来的茶,却觉得肚里疼得更厉害了。
纪恒眼尖,正要问她时,赵明辉突然道:“婉淑,不要泡这个珍眉了。把我书房里那包茶拿来,泡给这位……小姐喝罢。”
问婉淑果然拿了来,给每个人都泡了一杯,笑道:“明辉从乡下弄来的无名茶叶,或许不太精细,但化食是极好的。”纪恒喝了一口,突然想起来,说:“很熟悉的味道,好象琳琅那里也有这种茶,她很宝贝。”
舒琳琅捧着大大的茶杯,将脸紧紧地凑到杯口,一任茶水的雾气笼罩了半张面孔,却只是含糊地“唔”了一声,不敢答言。
一滴看不见的眼泪,在弥漫的茶雾里,缓缓倒流回胸腔里。
是的,这是那种茶,王家湾的绿茶。她喝过,明辉喝过,是在多年以前。哪里知道,在多年后,居然又有这样的一个机会,让他和她,再次喝到这同样的一种茶。
胃疼稍有些减轻,她站起身来,将残余茶水一口喝尽,微笑道:“可以在周围走走么?”
别墅后园花木葱郁,当中建有一个极大的玻璃花房。纪恒带她进去,得意地向她炫耀:“明辉天生的喜欢园艺,除了公司有专门的大棚基地外,自家后园也不放过。为了配这个花房,还花了五十多万设备款呢,现在他这花房一年四季是电脑控制自动调温的,花草长势不知有多好。”
果然漂亮。
那样葱葱郁郁的植物,龙舌兰、棕榈、郁金香、垂丝海棠、凌霄、锦带花……来自天南地北的奇异种类,在这里汇聚一堂。凭藉了金钱换来的虚假季节与温度,得以热热闹闹地生长开去,化作一片姹紫嫣红。
做人,也是如此罢?
那次上大一,放寒假时,他要回渝州故乡拜祭祖先。她不放心,随后坐汽车赶去看他,却被大雪阻在山中整整一天一夜,赵明辉随着当地救援人员找到她时,她倚在车内角落里那种虚弱的样子,将他吓得顿时面如死灰。
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冲过来便紧紧抱住她,抱得那样紧,几乎要把她的骨头勒碎,喃喃道:“琳琅,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好。没有你,我真是一天也不要活下去,活下去,也是行尸走肉了。”
话犹在耳,但他已是离开了她将近十年。十年后的今天,他锦衣玉食、住豪宅,开好车,养这许多名贵的花卉,有优雅美丽的未婚妻。活得如此有滋有味,还不是凭藉了金钱换来的一切?
以她的性子,本不愿意顺从纪恒,把自己当作是纪恒教训问凤仪的工具,更谈不上专要在问凤仪的妹妹面前显摆。但不知为何,还是梦游般地跟着他来了。想必,是潜意识里,还是想看看明辉吧。看了有什么用,这就是他的生活,他早不是过去的赵明辉。
她突然有些沮丧,仿佛能预料到今天会有不好的结局。
纪恒却在那边叫起来:“琳琅!你看!”他不由分说,得意洋洋地拉她过去,指着当中一处花台,得意洋洋:“这里是疏花水柏枝,对不对?”
“这小子,敢在这里偷种国宝级的植物?以前我问他,他还懒得告诉我,却不知道我现在就能认出来了!哈,他以为有钱就能种活所有的花么?看这棵疏花水柏枝,只怕是奄奄一息了!”
“不是的,明辉说他是在做试验,好象这种植物很难成活,但他要试试。他很聪明,在园艺这个领域里还是有一定权威的,所以他们……”是问婉淑温柔满足的声音,从身后缓缓传来。
“琳琅,你来看!来看啊!”
无数花朵光艳的影子从眼前掠过,打破四季顽固的界限。她僵硬地笑,任由得纪恒拉着她,在花卉间穿梭奔跑,他的欢笑和言语,在她的脑子里化为成千上万缕丝麻,乱七八糟,纠成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安静下来。纪恒也不知去了哪里,他应该是跟她打过招呼的,可她全然没有听见。
温暖芳香的花房,只听得清滴水的细微声响。她看着那棵疏花水柏枝,着了魔一般,慢慢地蹲下身来,想去摸摸那翠绿的叶。
“它长得不好。”
突然有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来。
她条件反射般,惊慌地跳起身来:是赵明辉!怎么是赵明辉?
仿佛是看出了她未问的话语,他站在一株高大的扶桑树旁边,简短地说道:“婉淑带纪恒去看我养的热带鱼。他们说你被我养的众多花草吓住了,要我专门过来,讲给你听种花草的经验。”
她讷讷无语,低着头,也不敢正视他,但脸颊开始渐渐地发烫。
明辉,呵,明辉。这么多年,他消失在她的生命中,多少次,她绝望地想:也许这一生一世,再也不能见到他了。若能在街头瞥见,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眼,此生也就知足。谁知……竟还会有这样的,独处的一小段时光。是造物主多么慷慨的赐予……
若有若无的喜悦,云雾般地围绕住了她。微醺的感觉,仿佛是喝过酒,又仿佛是微微发过烧。
“三峡建成,疏花水柏枝不能适应新的环境,恐怕会灭绝的。我参加了一个植物科研组,大家一起试了很多种方法,想要让它在别的地方也可以繁衍下去。可是不行,怎样它也不肯生长。”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也许,疏花水柏枝,只宜生长在过去的三峡吧。就好象有的人、有的感情,都只宜放在过去那一段岁月里。”
“舒小姐,婉淑不说,那是她为人善良。可是你和纪恒,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为什么要在一起……如果把疏花水柏枝移到别的地方,也根本不能生存。”
他的侧面仍然美而俊秀,但她却象迎头浇下一瓢冷水,整个人顿时清明起来,终于抬起头,平静地与他对视。
他有些意外,微微掉过头去,避开了她的视线。
“赵总,”她淡淡地说:“我不认识什么疏花水柏枝。我只知道,象这样的野草,种在如此名贵的花园之中,当真是十分浪费。至于换了环境后,它是不是能生存下去,又有什么关系?不知道是不是有钱的人,都爱做这些无聊的玩艺儿。”
退后一步,她有礼貌地向他颔首:“我不太懂花,是纪恒带我来看的。这里空气不好,我还是先回屋里了。”
早就知道,不是么?他是不会回头的。看他这番话,是多么的完美、多么的恳切、多么的无懈可击。他已经进入了另一个阶层,与他们和谐地融合在一起,并完全学会了他们看待她这种女子的无形标准。
那个失去的指环,他再也没有借着由头还给她。
说明他,本来就不想再跟她有任何纠葛了罢?
在他少年的时候,那个指环,或许是最珍贵的东西。可是人都会变的,不同的环境,会给他不同的境遇。好比食过山珍的饥民,断不会再迷恋一碗白饭。这个道理,她懂。
接下来的相处,十分的无味。纵然问婉淑极尽主人的职责,纪恒也在不停打趣逗哏,但舒琳琅始终只是淡淡地笑,而赵明辉的话本来又不算多。
“琳琅,今天对不起。”在回去的车上,纪恒突然说道,并转头看一眼她的脸色:“我知道我不该拿你来气凤仪,你是有自尊的女子,哪怕是为了钱,也不太喜欢扮演这样的角色。”
“没关系。”她恍恍惚惚地回答,心思完全不在他的话上。
暮色四落,残阳给她的脸庞轮廓镀上了一层淡淡的落辉,这使得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模糊的美丽和不真实。
“琳琅?”他不悦地挑了挑眉毛:这女人怎么跟他在一起,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想他纪恒再怎样,也不是这样讨女人厌的男人吧?难道真的是今日利用她的这件事,有些过分?
车开到了她所住小区的门口,天色已是渐渐地黑了。风吹着头顶的梧桐树,发出沙沙的声音。他停下来,转头看她一眼,若有所思。舒琳琅无精打采地提起小包,准备开门下车。
再要不说,可就来不及了!纪恒心里一慌,那句在心头盘旋已久的话便脱口而出:“我说……你没想过我可能是真的喜欢上你了么?”
她睁大了眼睛,仿佛没听懂他的话语。
他却伸过一只手来,款款温柔地拉住了她的胳膊:“琳琅,这些年来,你是不是一直过得很累?”
仿佛一支利箭,自远处云层深处呼啸而来,夺地一声,牢牢插入了她的心口。那些钻心的疼痛,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扎得她全身疼痛,喉头哽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琳琅?”
是的,她很累!她很累!无声的悲伤在心里奔涌翻滚,仿佛滔天的巨浪,将她完全淹没。“如果有来生,要做这样的植物:在阳光下思念你,在水底等待阳光。永远保持着思念的记忆,和一种等待的姿势——不管那些变幻的沧桑。”
当年,她写下这样的诗句,也一直都把自己,当作是一株疏花水柏枝。不管沧桑如何的变幻,都固执地保持着——思念的记忆,和一种等待的姿势。
可是,当思念和等待的那个人,蓦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为什么心里会有那样深切的痛苦和悲哀?他对她的似未相识的疏离、他对往事的完全遗忘、他现在完美的生活、他享受的爱情的幸福……原来自己所付出的一切,都是无望的思念、无望的等待。其实,早在十年前她放手的那一瞬,她就该明白这一点。她早就明白啊,可是谁教她在心底仍抱有隐约的企盼?又有谁知,当时空早已转换,那种变幻的沧桑,仍然有着这样强大的摧毁一切的力量!让她心灰意冷、肝肠一寸寸断裂开去。
“琳琅,你怎么哭了?”纪恒手忙脚乱,从车上赶紧下来,站在她的面前,却惊慌失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仿佛第一次,才发现女人的眼泪,竟是这样一种致命的武器。
“琳琅、琳琅……”不知怎样一来,她已经在他的怀里了。这是一个陌生的、与明辉完全不同的怀抱,没有明辉那样令人安心的瘦削,而是仿佛在每一块肌肉之中,都暗暗蕴藏着一种即将爆发的年轻力量,似在炫耀着主人蓬勃的朝气、和尚未经过任何挫折的华美人生。
然而,却是同样温暖的罢,哪怕只是一种暂时的温暖。
一阵风起,满地枯叶漫空飞卷,仿佛整个天地,都在向她张开了温暖的臂膀。她积聚十年的眼泪,在这个寒风初起的黄昏,在这陌生的怀抱里,终于尽情地倾泄出来,润湿了纪恒的衣衫,也润湿了他那颗早就干裂冷硬、放荡不羁的心。
“琳琅,我会一直照顾你,守在你的身边。你放心……这次,我说的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