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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情天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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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半月再见修思,那风尘仆仆的衣衫、没梳理整齐的发冠,还有他眼底的青黑,都表明了南朝这一仗也胜的十分辛苦和艰难,但他高旷清逸的行止无论是做世家公子还是边疆官员,无论顺境逆境,都从来没有一丝的减损。
他被侍从引领着步入奚峥卧房,先不卑不亢地向奚峥行下臣之礼,接着又对立于榻侧一边的我问好,目光坦荡温和,既没有私下串通的狡黠,也没有刻意避嫌的拘束。奚峥则半靠半卧于榻上,一直冷漠地注视着修思,如果说他与我是剪不乱理还乱的一团乱麻,那他与修思之间肯定也一言难尽。
“多年未见,陆使君风采依旧啊。”可能是对比到自己的现状,奚峥的语气含着明显的讽刺,“你们与柔然演的好戏,骗朕跳你们挖的坑,如今大获全胜,陆使君可高兴?可痛快?”
修思就着侍从搬来的胡床坐下,以真挚而沉重的言辞答道:“陛下说笑了,战争从来都是生灵涂炭,臣手下每死一个士兵,就多了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失去夫君的妻子和失去父亲的孤儿,有何痛快高兴。”
奚峥被堵的一下没有话说,良久才轻哼一声,“陆使君倒是悲天悯人,只可惜对我大周将士却没一丝心慈手软,若不是昭仪提议和谈,只怕你不把周军杀到最后一兵一卒,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还请陛下不要误会。”听奚峥这么说,修思重新站了起来,神情肃穆,“今日臣代表的是大齐,不是自己。从先皇到今上,我朝一直愿与大周和平共处,若不是陛下兴兵犯我,根本不会有今日之战,所以就算没有昭仪提议,我朝也有意与陛下握手言和。”
“呵,这话说的真漂亮。”奚峥笑的有些不屑,“若南齐这么有诚心与我言和,那又准备怎么向柔然交待?你可别告诉我,柔然会白白帮你们而没要任何回报。”
修思并不借口闪避,颔首道:“付出与回报本就是一场博弈,陛下应该也明白,柔然与我朝合作只是想让周齐两败俱伤,他们好从中得利,既知敌人有这样的打算,我朝又怎会真心联合柔然?上上之选,还是与陛下合力,共抗夷敌。”
“夷敌?哈哈哈,夷敌……咳……”奚峥笑到咳嗽不止,眯起眼凝视着修思,“刚利用过别人,就把别人视为夷敌了,陆使君就不怕我把这话告诉柔然,再劝那帮蛮子与我重新结盟,重伐你南齐吗?”
奚峥的话听的我不由紧张起来,刚想出言劝阻,修思却已经接着说了下去,“选择盟友当然是陛下的自由,不过孰优孰劣、孰亲孰远,相信陛下心里有数。”
讲完这句,修思不再做更多争取,而他的镇定自若也让我放下心来。仔细想想,奚峥那些夹枪带棒的话不过是想出口怨气,等气消的差不多了,他就不得不正视摆在面前的实际问题。柔然已公然与他撕破了脸,他不可能再相信对方,修思正是深谙此点,才不与奚峥争一时意气,现在是南朝占有优势,他无需显得急不可耐。
“洛妃,你看到了吧。”最终,奚峥长长吐出一口气,转而对我道:“这世上不是只有我会阴谋算计,你的故国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说罢他挥了挥手,让我退下,显然是之后正式的谈判内容不方便再让我听到,而我亦没有兴趣继续待在屋内,因为我知道接下来这里将是两个纯为一国利益讨价还价的政客,而不再是我熟识的亲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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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由于奚峥的身体缘故,谈判没有我想相的漫长,大约不过小半个时辰,修思就从屋内走了出来。他看到我还在屋外等待,便对身边侍卫交待了几句,朝我走来。
“谈妥了吗?”我隔着几步,从修思胸有成竹的模样上预感到了不错的消息。
果然,修思也对我点了点头,“奚峥同意议和了,边境撤兵、开通互市、常驻使节等等,不过这些都要等我们帮他平定洛阳的叛乱后才有意义。”
“那会不会有问题?北朝会不会反悔?”我知道奚峥会服软主要就是为了先对付柔然,谁能保证他解除了柔然的威胁后不会再次食言。
“他不得不遵守合约。”修思回答的斩钉截铁,“这一战北朝元气大伤,二、三十年内不可能再恢复战力,他要集中力气抵制柔然,就必须保障南边安稳。”
“那……你们呢……”我想问南朝会不会也信守承诺,可是这未免显的我吃里扒外,我本不该质疑南朝的任何决定。
但修思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对我细细分析道:“大齐现在需要的是休养生息,不是战争,何况我们也无力吞并北朝,于其贪图消化不了的东西,不如留着它牵制柔然,未来将是三足鼎立、相互掣肘,这样和平才能维持的更久,只不过……”说到这里,修思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他垂下眼眸,在稍纵即逝的一瞥中,我似乎看到了他深深的愧疚。
“只不过奚峥有一个要求……”再次开口的时候,修思的语气已有些艰难,“他要你留在北朝,盟约在一日,你就要留一天……对不起,洛妃,我同意了。”
原来,这就是奚峥要修思做的选择,也是他想向我证明的——我心心念念之人最后会选择的是南朝,不是我。
我不禁为奚峥这狭隘的心思感到好笑,其实在我劝他与南朝结盟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不能归国的准备。为了尽可能长久的和平,势必需要有个既心向南朝,又能在北朝说的上话的人居中调停,维系起两国的纽带,这样的人选除了我还能是谁呢?
“没关系,我早已想好了。”我扬起头,对修思微笑道:“能担此大任,我很高兴。”反正我本来就是和亲的公主,只不过是从今日起才真正起到了和亲的作用,不再是单方面的被玩弄、被利用,而是能够实际的为国效力了。
修思想必也从这笑容中看到了我的真心,他悄悄握住我的一只手,叹息道:“谢谢……洛妃,你变了,变的更坚韧了,那日我劝你活下去的意义,相信你已经找到了。”
他说的“那日”应该就是我初闻北朝的和亲意向而绝望自杀的时候,想想那时的颓废和眼下活着的喜悦,我不禁感慨万分,“是的,你也变了,变的无论是谁都能放心依靠了。”
修思一阵沉默,同样知道我是在指他在决战前说的那句“是我不够强大,让你不能放心依靠”。
我俩就这样默契地相对无言了一会,感到彼此有许多话想说,但是好像也都知道对方要说些什么。蹚过不一样的人生河流,经历不一样的物事,我们都变了,可还剩这一点点的心有灵犀,也已足够令人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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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之后两国军队一起离开寿阳,去解决北边焦头烂额的局势。按照奚峥之前与修思的约定,尚有作战能力的周军主力会直接奔赴云中抗击柔然,齐军则负责和剩下的北朝残兵一起回到洛阳,对付城中乱党。
对主将们而言,这么快就要被迫忘记恩怨让他们很是不甘,尤其是奚峡的嫡系部下对南朝敌意很大,商讨之时经常给修思等人难堪。好在修思一向善于春风化雨,他始终不变的温和平静让一干武人的怒火都成了无的放矢。与之相反的,普通士兵虽然也有情绪,但吃着一锅饭,很快便消除了彼此的防备,我有一次甚至在周军的营地里看见一位南齐将领在与士兵说笑,细看之下居然还是熟人——正是我从前私逃时修思安排替我赶车的那位侯将。
“陆娘子?”侯将如今已是齐军的先锋大将,硖石之战最先冲入周军的似乎就是他的部队。他看到我时亦非常意外,震惊了半天后惊呼道:“原来娘子做了北朝的妃子啊,难怪……难怪北朝愿意和我们议和了。”
看来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只以为我是修思家飞黄腾达了的亲戚,甚至以错误的思路得出了正确的结论。我一笑了之,没有对他解释什么,径自穿过营地,走进了奚峥的帐中。
奚峥的病势依然沉重,并没有随着渐渐远去的寒冬而有所好转,他已没精力参与将领们的会议,只能由乙旃拔把最后的结果告诉他,而当兵分两路后,乙旃拔随着周军去了云中,剩下的部队是以修思所率的齐军为主,奚峡便更少在人前露面,以图眼不见心不烦。
我步入帐中时他刚服完药,安安静静的,成了医官眼里听话的病人。他最近很少再乱发脾气,可在我看来,这多半是“无论如何都无所谓”了的心灰意冷。对于这种心境,我早就经验丰富,因此等医官退下后忍不住劝了他一句,“解决不了的烦恼就别想了,你再费神,洛阳也不会变的更好,还不如给自己留点力气。”
“……这话真不像你说的,怎么没见你自己这么豁达?”奚峥瞟了我一眼,佯装顿悟似的补了一句,“哦,我忘了,你现在有南齐的军队撑腰,自然心胸豁达了。”
可见不管他对别人怎么客气,对我却从来不吝于嘲讽,我顿时涌起一股好心被当驴肝肺的不悦,“你就非要这么跟我说话?”
谁知这话让奚峥怔愣起来,在半晌无言后,他忽然笑叹道:“这话我也说过……在你刚入宫不久的时候……”
顺着他的话我的确想起些似曾相识的事情,那时我对奚峥的顶撞极为激烈,绝没想过会与他一起共度如此长的时间。思及此处,我看了眼奚峥,有个疑惑呼之欲出,“说起来,我一直没问过你……你为何要娶我?如果想要跟南朝和亲,明明还有那么多人选。”
“因为你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我原以为奚峥会回忆一番,没想到他脱口而出,“我那时心想,这真是个高傲又愚蠢的女人,根本不知外面是什么世道,居然还敢瞪我,真想看看她被从温柔乡里拖出来哭天喊地的模样。”
“就因为这个?你、你……堂堂一国之君,怎么这么小心眼!”我几乎瞠目结舌,亏我还以为他执意索取我是因为我乃父皇嫡女,能最大的羞辱南朝,万万没想到他仅因为我瞪过他就怀恨在心。
奚峥不置可否,微微晒笑道:“结果我不也没能如愿吗,你不仅不哭天喊地,还拼命跟我做对,只会惹我生气。”
“这不都是你自找的!”
“是是是,是我自找的。”奚峥坦然承认,与我对视一眼,忽然一乐,而我也不知怎的,居然同时忍不住泄出了笑意。
两个原本全然无关的人只凭一霎那的瞪视就纠结的如此之深、如此之久,这不好笑吗?然而时过境迁,尖锐的恨早已被磨平了棱角,我们这对在和平时总可憋着劲伤害对方的怨侣,在局势莫测的战乱之下,竟然拥有了一丝片刻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