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2、章肆 诉衷情(下) ...

  •   潮湿的山风从敞开的后门吹进来,拂起穆霓凰鬓边的碎发和垂落到地上的披风,也拂起一阵幽幽的桂花香送入她的鼻端。

      她沿着香气抬目寻去,屏风外侧一个高脚花架上安置着两支抢眼的红叶枝条,而在那其中,一支白色的佛顶珠隐约可见。

      听他说了这一遭话,穆霓凰仍是将信将疑,不过听他谈吐,这钟先生倒也像是有些见识和智慧的人。何况他说的并没错,她若真的打心底里不信,又何必来这儿?而既然来了,又何不赌一场?

      穆霓凰伸手解下身上的海棠织锦披风放在身边,道:“方才唐突了。不论如何,我愿意相信先生。”

      屏风后那人似是轻轻咳嗽了两声,而后方道:“既然郡主肯相信钟某,那么也就无须再赘言——郡主今日可是为了江左盟宗主梅长苏而来?”

      梅长苏,她确实应该是为了梅长苏而来,但其实,在那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身上又有什么值得她关心的呢?

      真正引她跨越千万里从南境到江左,又到这青庭山颛庐里来的,怎么会是那个陌生人?

      手指在跪坐的腿上渐渐收成了拳,穆霓凰简短道:“不是。”

      想必屏风后的那人也是惊讶,因此并没说话。

      穆霓凰坐直了身子,面朝敞开的门扉外隐隐的青山,清晰道:“我此次拜访只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先生,此前唐突先生也是因为自知这个问题世间并无人可解,但我想即便如此,说给先生听听倒也无妨。”

      顿了顿,屏风后的人方道:“郡主请讲。”

      于是穆霓凰道:“十年前随赤焰军出征,战死梅岭的赤焰军少帅林殊,他可还活着?”

      坐于竹石屏风后,被穆霓凰称为“钟先生”的男子,他容颜清俊,身材消瘦,在这个季节里,虽已穿了一身天青色棉衣衫,腿上却还搭了一条薄薄的羽缎锦衾。

      此刻闻穆霓凰此言,他的双手登时紧紧攥在了一起,苍白的手背上的青筋也尽数暴起。

      话说出口,穆霓凰才发觉自己的心跳究竟有多么快。

      屏风后的钟先生迟迟没有言语,穆霓凰遂也只是拿手抵在胸口,试图平复呼吸。

      半晌又半晌,那钟先生方道:“郡主是在向钟某打听一个朝廷钦犯吗?”

      一阵冰凉的山风从门扉灌进来,风声消弭后,穆霓凰听到了嘀嗒的落雨声。

      终于,下雨了。

      而雨声也掩藏了那人声音里几不可察的颤抖。

      穆霓凰简短答道:“是。”

      又是半晌,那人的声音里复又掺了些控制不住的沙哑,他道:“既然已经战死梅岭,又怎会还活着?”

      透过屏风的罅隙,他看到穆霓凰挺起的脊背慢慢松弛下来,她用一只手撑在身子的一侧,偏头垂下了眼帘。

      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她轻声道了一句:“这是先生从天道处,窥得的答案吗?”

      屏风后的青衣人自觉双手微微颤抖,胸口血气翻涌,忍不住压抑着咳嗽了几声。

      穆霓凰复又坐直了身子,她目视着门外青庭山上飘渺的雨雾,道:“让先生见笑了。我早知答案会是如此,只是有时仍忍不住心怀侥幸,”顿了顿,她又道:“不论如何,还是要多谢先生让我把这句话问了出来,不用再藏在心底。”

      屏风后那人哑着嗓音道:“郡主乃我大梁一方诸侯英豪,不该这样为一个死人烦恼——”

      穆霓凰打断他道:“不是烦恼。”

      屏风后的青衣人注视着穆霓凰平静的侧脸,听她道:“那人对我的意义太过复杂,只一言难以蔽之,但绝非烦恼,活着的时候不是,即便死了也不是。”

      那青衣男子的表情有些异样的怔忪,只是愣愣注视着屋中央那云发藕衫的女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时,穆霓凰却已然抓起披风要起身,道:“今日多谢先生。既然先生身体有恙,我便不再打扰了。”

      屏风后的人忙清清嗓子,疾道:“郡主留步!”

      穆霓凰闻言,遂道:“先生请讲。”

      只听那钟先生道:“实不相瞒,钟某一向仰慕郡主高义,今日得见实在是荣幸之至。也正因此,钟某有一言说于郡主,望能对郡主有所助益——只是……”

      穆霓凰道:“先生请直言。”

      屏风后那人缓缓道:“只是此语有关庙堂,钟某唯恐郡主多心,那样,钟某的一片好意便白费了。”

      穆霓凰思忖着慢慢坐回原位,道:“先生但说无妨。我既说了相信先生,自然会信到底。”

      屏风后那人道:“既如此,钟某便大胆进言。钟某数日前观星象,发觉郡主的红鸾星有蠢蠢欲动之相,想必皇上打算要为郡主选亲了。”

      他此语一出,穆霓凰更是吃了一惊:几天之前,刚刚来到江左之际,她确实收到了穆王府转寄来的梁帝要为她选亲的御书,不过因为不是诏令,梁帝亦持了商讨的语气的缘故,穆霓凰遂暂时搁下了,准备容后再想。现在想来,也该是要给梁帝回信的时候了。

      只是这钟先生到底是如何知晓的?星象?推演?难不成他真能通晓天地吗?

      穆霓凰不说话,那青衣人从屏风罅隙中窥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惊疑表情,遂道:“郡主不答,想必钟某所推不错。”

      穆霓凰简短默认道:“先生高见。”

      “郡主准备如何回应圣意?”

      穆霓凰淡淡道:“皇上自然是好意,不过幼弟虽已开始随我出入沙场,但到底还小,我还并没有心思谈论婚嫁。”

      屏风后的青衣人微微勾了勾嘴角,他轻轻搓着自己的衣袖,道:“如此回复固然不错。只是若钟某所料不错,郡主推了这次,明年,后年,大后年,只怕年年都会再有同样的圣意传达,最后御书也会变成诏书,郡主将再无选择的余地。”

      穆霓凰似乎不为所动,只是淡淡道:“我自然想过。最晚到幼弟成年承袭王爵之时,我便再也没有理由推脱了,”顿了顿,她又道:“我一日独身,一日对皇上来说就是块心病,即便为了云南王府我也会接受选亲的,如今不过是想尽可能多拖两年而已——”说着她似笑非笑看向屏风一侧,道:“先生可还有别的高见吗?”

      青衣男子收回了从罅隙中望着她的视线,道:“郡主所言确然不错。郡主以武学闻名天下,若钟某所料不错,皇上或将以比武招亲来做个大阵仗,既彰显了郡主的英名,又向各国炫耀了大梁的战力,如此以来必定是各方英豪齐聚,郡主定也可以从中选到自己的良人。”

      直至此刻起,穆霓凰方才对这个钟先生有些刮目相看之感:他对梁帝行为模式的评判句句确凿,很难想象是一个隐居在这样一方幽山中的人可以作出的。

      她此刻当真有些相信了,也许这个钟先生真的对所谓“天道”有所造诣。

      听他提及“良人”二字,穆霓凰不由轻笑了一声,道:“也许。只是最后我的良人也会是当今陛下的良人,我不觉得两相重合的概率有多高,”稍稍挺直了些腰背,穆霓凰又道:“先生不必安慰我,我早知婚事必将是如此,也并无多余期待。先生又是为何提及此事?”

      那青衣男子似也是勉力打起了一些精神,道:“其实,郡主此次红鸾星动也只是假象,想必郡主回绝后,皇上也就暂时作罢了。然而据天象看,真正的时机当在三年后,届时若郡主进行选亲的话,也许对郡主而言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转机。”

      穆霓凰微微蹙眉,道:“先生的意思是,若我在三年后接受皇上给我选亲的话,也许事态会对我有利?”

      “不错。”

      “只是选亲之事大同小异,不知先生所指的 ‘转机’又是什么?”

      屏风后的人轻轻一笑,道:“敝人虽然有幸得以上窥天机,但人力微薄才学有限,终究还未能领悟其奥义,所以这个问题上我知道的并不比郡主多。”

      穆霓凰边思索着他的话,边拂了拂鬓角的碎发,只听那钟先生又道:“钟某愚见,事以至此,郡主何不做一个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既然选亲势在必行,与其让皇上年年来书试探,徒增两方的烦恼和嫌隙,何不由郡主主动定出一个时间,甚至以此为机,交涉一些选亲规矩?——何况,若钟某算得不错,两三年后也正是小世子该成年袭爵的时候了。”

      穆霓凰沉吟片刻,而后忽有些豁然开朗之感,道:“先生说的不错。我会慎重考虑的。”

      听她如此说便知她已经被说服了,那青衣男子不由得也松了一口气。

      看她今日在他面前处处谨慎步步小心的样子,他脑海里那些她少女时的模样却愈发清晰起来,那时的穆霓凰还有着黑白分明的翦水双眸,一身热烈红衣骄傲张扬。

      那时的她只知道世界的美好,因此总是那样的不设防。

      现在她长大了,长得这样好,却让他不知该骄傲还是心痛。

      穆霓凰从容站起身,将披风搭在胳膊上,抬手向那钟先生所在的屏风后一揖,道:“今日多谢先生抱恙相谈,他日若先生有何事是我得以相帮的,也请先生不要客气。我穆霓凰言出必践。”顿了顿,她又道:“只还有一件事,望先生相助。”

      屏风后一阵窸窸窣窣衣衫摩擦的声音,想必那钟先生也已起身,此刻听她如此说,他遂从容道:“钟某懂得,绝不会泄漏半句郡主的行踪,还请郡主放心。”

      猛的一阵挟雨山风斜斜撞进屋中,穆霓凰藕色的衣衫和小臂上搭着的青白披风也被吹得翻飞起来。

      阵风退去后,有两片红叶从屏风外侧高脚架上的插瓶里被吹落,悠悠地打着旋儿落在了她的脚边。

      穆霓凰一向偏爱红叶,此刻便忍不住弯腰伸手去捡起了那两片落叶,这样近距离地看,她倒觉得这些叶子的形状很熟悉,有些像植在金陵穆王府□□中的上思槭。

      这附近山上也长有槭树吗?一路上来倒是没有注意。

      她转转手里的两片叶子,想起方才那钟先生的句句警言睿语,愈发觉得甚是不可思议。

      将那两片红叶放在矮桌上,穆霓凰忽然道:“钟先生,我有最后一问。”

      屏风后那人顿了顿,声调平缓,道:“郡主请讲。”

      “先生这般洞悉朝局的人,当真只是一个隐士吗?”

      屏风后的人很快答道:“人生在世,很多事不想懂却还是懂了,但至少人可以选择是否让那些不想懂的事掌控剩下的人生。”

      穆霓凰闻言,朗声一笑,道:“先生气度宏大,霓凰实在佩服!这趟青庭山实在是不虚此行。若有机会,应当再和先生把酒言欢,畅谈际遇人生!”说罢再次抬手一揖,道:“钟先生,告辞。”

      穆霓凰打开前门走了出去,屏风后的青衣男子亦随着她一步步挪到屏风边缘。

      这三面屏风仿佛无形的牢,困住他的脚步,再不能前行。

      要走了。

      她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这扇门后,踏出颛庐和青庭山,像她一步步进来那样,再一步步离他远去。

      青衣男子的手攥紧了袖口的衣料,一股来势汹涌的绝望如暗夜般,叫嚣着要将他淹没。

      原来他竟一直这样高估了自己。

      穆霓凰刚转出门边,只听那钟先生又道:“郡主!”

      穆霓凰转过身去,发现那钟先生已经行到了竹石屏风的边缘,她甚至可以看到屏风下角露出来的他天青色衣衫的一角。

      穆霓凰遂立在廊下,道:“先生可还有别的嘱咐?”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交谈至今都是从容不迫的钟先生,此刻他的声音竟是如此的不安,甚至——

      穆霓凰偏头一愣,是绝望吗?

      只听他道:“郡主不远万里来到颛庐,只为一探那林殊其人的生死,是否因为对这个人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执念?”

      执念?

      穆霓凰细细在心间掂掇了一下这两个字,而后道:“也许。我于那人,大概有太多遗憾了。”

      屏风后的人下意识地重复着她的话,道:“遗憾?”

      山风穿堂而过,雨丝斜着打进廊下,穆霓凰藕色的裙角已有些潮湿。

      不知这钟先生为何会关心这样一个私人的问题,然而今日一番交谈下来,不得不承认的是,她似乎在这个素未谋面的钟先生面前敞开了心扉,说出了许多她从未向他人吐露的话语。

      大概到底,这些年来她也是无人可说罢。

      穆霓凰略想了想,而后浅淡一笑,道:“我花了很多年才明白他说过的 ‘一件事’究竟为何,但是,大概来不及,不,是再也来不及跟他说 ‘我不会反悔’。”说着似是忆起了什么,气息渐沉笑意渐敛,她轻轻攥紧了搭在手臂上的海棠花织锦披风。

      深吸一口气,她复又向屏风那头看看,登时又有些后悔。

      到底是对着一个陌生人,她说这些又是做什么?

      穆霓凰遂又笑道:“皆是诸如此类,不过是两人之间琐碎的细节,先生必然没有什么兴致费神。先生问此,是否因为还有别的见教?”

      隔了半晌都没人应答,穆霓凰疑惑道:“钟先生?”

      屏风后又传来那人的声音,他道:“今日有幸得以和郡主相谈,钟某不能远送,还望郡主一路顺遂。”

      他的声音泛着些异样的沙哑,穆霓凰心觉那钟先生必然是身体不适的紧了,遂利落地抬手一揖,道:“先生客气了,就此别过。”

      转过身去时,方才引她前来的那年轻人丘真已经等在短廊边上,而后再次引她出去。

      穆霓凰踏上短廊后,竹石屏风后人影闪动,一个身材清瘦的青衣男子从后面走了出来。

      他步伐有些急,但行到门边时也只来得及看到那藕衣女子的最后一个背影,而后她便消失在短廊那头了。

      他立在门边望着,眼神似是痛惜又似是欣慰。

      屋子后门那边传来另一个男子的声音,他道:“你最后那一问太险了,幸而那穆家姑娘没有起疑。”

      青衣男子不言语。

      蔺晨遂道:“还看,当心那穆家郡主半路杀回来抓你个正着。”

      青衣男子闻言后竟微微笑了,道:“不会,她走路从来不回头,她只会向前。所以每次出去玩的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有多远,直到走不动了的时候,就开始撒娇,一定要让人背着她回来才罢休。”

      蔺晨一身白衣,歪着身子靠坐在后门外的廊上,闻言遂探头到门边看看他,道:“你到底是被自己逼疯了,居然跟我说这些。”

      青衣男子的声音有些飘忽,仿若自语般道:“你说的不错,蔺晨。”

      蔺晨道:“什么?”

      青衣男子望着短廊那头闭起来的门扉。

      他以为今日见她是必要之举,他以为今天这一面都是为了以后的谋划,但当她踏进屋子里来的一瞬间他便知道他错了。

      蔺晨说的没错,他早已经疯了。

      他只是想见她,发了疯的想见她。

      青衣男子始终没有回头,亦没有再言语。

      廊外的斜风细雨都渐和缓,这场阵雨就快要停了。

      天光不好,屋子里也有些暗,蔺晨看着他在逆光下的瘦削背影,道:“长苏,你可还好?”

      半晌,梅长苏方道:“我没事。”

      蔺晨仍旧靠在门边,仿佛闲聊般道:“既然见了这个,另一个你是不是也要见见?好容易你的故人都聚到衢州来了。”

      梅长苏轻轻伸手扶着门框,望着颛庐外隐隐的青山,道:“不必了。总会再见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章肆 诉衷情(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