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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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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写个故事了。这是个假故事。
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后。不要问我很久以后的事情我如何知晓。
这只是一个假故事。
很远很远的地方。或许是地球,也或许是B612什么的。
我都已经告诉你是个假故事,所以不要责备我对它地点交代如此不负责任。
从前有个小女孩,她住在山丘上,一座焦糖棕的小房子。山丘上没有人。有很多很多的树和很长很长的铁轨。
每天都会一辆火车,鸣着汽笛从很远的地方来到,然后再鸣着汽笛穿越深涧,穿越洞穴,翻山越岭向着很远的地方去。
小女孩从来没有见到过别的人,她有记忆开始,和她说话的就是那棵最老的树。
那棵树不是最高的,不是最茂密的,他树身的深深纹理如同巨蛇虬结,树冠茂密丰盛,是一种深邃粘稠的暗绿色。他在小女孩记忆里从来都是这么老态龙钟。
每到她出现的时候,树身上那些纹理就会褶皱成像人一样的脸。他每次出现会和她说最多三句话,三句话以后就再不发出声音。
任小女孩如何疯狂的喊叫,在树林里打滚捣蛋,绝不会再说第四句。
这棵老的树十分神奇,会结出果实给她吃,会变出衣物让她穿,会烤熟野物任她尝,但不会一天说超过三句话。
小女孩太寂寞了,根本没有人陪她。她在山坡上胡乱叫喊,在屋子的床上胡乱叫喊,在草地上胡乱叫喊,在夜里面胡乱叫喊,在每个早晨胡乱叫喊。
都没有人会理她。寂寞就是她艳阳高照生活的暴风雨,残忍地搅动她的胸膛,撕裂她的心神。
“你为什么不和我多讲一句话?”
“因为我并想不到说什么。”树回答,他说话的声音好像是从地底最深的地方传来,带着沉重的回音和全世界的震颤。
“你每天都在想什么?”
“凝望。”树叶由于他发声的震动,簌簌抖落。
“你能看到什么?不感觉烦闷吗?”
“并不。”
“我每天在山丘上面打滚,每天在树林里跳舞,在我的房子里面睡觉,但我觉得太无聊了。
树没有答话。他树身上人脸一样的褶皱消失了,他变成了一棵除了粗壮和茂盛以外,普普通通的大树,沉默而高大地立在小女孩面前带着一种不可描述的威仪。
他今天好像心情还好一点,说够了三句话。
过去不知道多少年年岁岁中,她在他身下,每天都会发出五花八门的诘问。他一直都会用一种庄重的沉默来回答,温柔的清风扶过他和他同类的枝桠,满世界都是叶与叶相撞发出的协奏曲,那么婉转那么清越但却又那么的单调。每当所有的树都一起发出这样的响声的时候,女孩都会悲伤地觉得她自己并非他们的族人,他们在用一种她穷极一生都无法听懂的语言欢快交流,她却只能站在圈子外悲伤又难过地望着他们。
“你为什么能变出来这么多的东西呢?”
“你能看见这个世界的全部吗?”
“你给我的书上说,树需要雨水来滋润,为什么你没有雨水滋润还能生存?“
“我还看书说,四季枯荣,为什么从来没有见到你有叶片凋零呢?”
树不答她。
于是她学会了自己与自己讲话,自己回答自己的问题。
“为什么你可以和我说话,而其他的树却从来不会与我说话呢?”
“哦,或许是因为你是最聪明的。”她捧着树给自己的话本,自己回答自己,看着阳光下面自己的影子——就好像自己在和影子一样讲话。
寂寞是幼小女孩脚底下影子的最好肥料,很快的,影子就像一株藤蔓一样,开始慢慢地卷裹她的心里了。
山丘一面是悬崖峭壁,低头可以看到峭壁上面长满了灼眼的艳桃,还有一些奶白色、柔软的雾气,女孩能看见对岸是一座高山,那座山深沉颜色古老的岩壁上有一个漆黑的山洞。山丘的另三面环着深不可测,一望无际的宽阔大河。之所以知道对面有岸的原因就是水上会有一辆飞驰着的绿皮列车,它尖叫着在固定的时间从遥远以外的遥远赶过来,爬过山丘,掠过树林,带起的风吹起一阵灿烂的花雨。最后,最重要的,它有可以飞跃山涧的神奇特权,可以毫不费力地蹿过那条对于她来说几乎不可能越过的山涧,耀武扬威地冲进那个山洞。推开、撞开、甩开黑暗,然后奔向一个遥远未知的远方。
小女孩能看到它每一节墨绿色的车厢上都有很多扇窗户,每一扇窗户里面都有一盏璨金的灯,每一盏温暖的灯下面都坐着,像她自己一样的活生生的,微笑着的两两相对的人脸——人脸上烫开了晕辉。
人和人在交流、互动、触摸中彼此汲取身上的活力,在肢体和声音的言语之间交换着心灵的温度,他们可以在温暖的光下面彼此拥抱对方,手臂互相搂紧对方的脊背,面颊贴着对方的面颊,额头抵着对方的额头。
真好,一想到那些温度,触感,声音,画面。女孩就感觉到期盼和向往的爪子挠着自己的心房。她终于可以身处于同伴中而不感到孤独寂寞了啊!
“送我上车吧。”她对着树说,”我想看看那些滋润万物的雨水和人们头顶上撑起来的五颜六色的雨伞,我想看看那些人群熙熙攘攘的街头和形形色色的人们,他们会和我一样行走和说话,进食和睡眠。“
树不说话,不管女孩如何用力的央告、恳求,他都不再说话了。
那是一种不可商议、没有斡旋余地地拒绝,女孩心里清楚。
她在他身下费劲口舌也没有等到他的一丝半语,从未有过的山一样的愤怒席卷着她本就被阴影笼罩着的内心。
女孩拿着树之前给过她的匕首,开始如同树林的仇人一样报复那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沉默。她在所有可以见到的树的树干上,粗鲁的刻下一张一张人类的嘴唇。或薄或厚,或张或合。那些嘴唇全部都朝着那个黑漆漆,被她视为通向远方的山洞。
她是多么希望找到一张人类的嘴唇,和她自己对话,交流,甚至亲吻啊。而眼前的嘴唇,只是流出来绿色的液体,好像是泪滴又好像是血珠。
等她再一次站到最老的树的面前的时候,整个树林就剩下这一棵树没有被她暴虐地划伤,留下印记。
她抬眼倔强又决绝地望着它身上的纹理,等着他说话。这一场冷战最后终于以老树的妥协作为了结局。他身上虬结的纹理变幻出那张布满皱纹的哀伤老脸。
“你真的要走?”
“对。”
面对她矢志不渝的是老树一声绵长而无言的叹气。他叹息的时候,女孩觉得整个大地都轻轻颤抖着。
“好。明天就走吧。”他声音里透露出深沉的倦意。
等到第二天,女孩便坐到了绿皮车厢某一节车厢,某一盏灯的下面,她在窗户里面望着自己小小的山丘在眼前略过。无数不同粗细的树木上都刻了满了一张张嘴唇,树叶和树叶相撞发出清越绵长的声响,然而这次的声响却无比的雄浑。
后来她见过了那些书里描摹的雄壮庄严的山川,见过缠绵或激烈雨水下五颜六色的伞,见过集市街道上熙熙攘攘、形色各异的人群,夜晚篝火下热情甩着裙摆歌声醉人的姑娘,见过不一样的高的矮的阔叶和细叶的树,危险或安全、明艳或静雅的花。
她来到了阴晴不测,深沉渊广的大海。海浪暴躁不懈的拍击着岸上礁石,发出巨大骇人声响,使尽浑身解数却无法撼动顽石分毫。她不禁想起走之前那些树凄切交谈的声音。
宛若涛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