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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醉余花.5 ...

  •   (五)
      被几位前辈邀请赴宴时,息衍正拉着白毅在玹宕湖看荷。

      正是盛夏时节,天热得很,白毅头日被稷宫几位年长些的金吾卫叫走长谈,回来得晚;息衍被驿馆长吏朱浜叫走,说是自家七石酒缸里样的一株四面观音死了,让息衍帮忙看看。息衍见这缸上还有小朱栏,连连摇头,又说七石之缸,原就种不了藕花,庭余玩赏,应种些不需要太大水面的品种。

      于是帮着朱浜将藕花移栽出来,种到土地庙边上一处莲池。碰到朱浜女儿回来省亲,留息衍吃饭;息衍记得这姑娘做菜手艺极好,于是兴致大好,留下与长吏一家吃过晚饭,还厚着脸皮,装了些白毅爱吃的杏仁冻,还有蒸青玉露浸过的凉果,喜滋滋道了谢,这才往住所走。

      白毅喝得多了些。别人醉酒话多,喋喋不休;白毅醉酒反而看着越发清醒,话少,坐在院中纳凉,安安静静吃着凉果。息衍和他说话,他也回应,异常简短。息衍习惯了他这样不近情理,又忍不住有些无奈,只笑着说,“白小将军,人人都酒后吐真言,你可好,惜言如金,喝醉了越发寡情,好没意思。”

      “我寡情么?”白毅在月下扬眉。洗旧的白袍被月光镀上清辉,他轮廓又极好,弧线中染着极淡的光晕,神飞风越。

      “有点吧。”息衍看得一呆,忘了讽刺,又回过神来,暗笑自己,“至少不苟言笑,没有悲喜,常人也看不出你的好恶。”

      “……”白毅眼中还有点醉意,看向息衍,良久,摇头,又点了点头,“有好恶的。”

      “哦?”

      “没有好恶,就不会跟你住一起,是好,不是恶。”白毅又转过头,不看息衍,只悠悠望着院中那棵栽种不久的玉簪花。

      息衍笑了,“还算你有点良心。”

      “有的。”白毅闻言,也笑。他神志并不完全清晰,但莫名柔和下来,长眉舒展。

      “说真的,我知道你有好恶。知道我怎么知道的么?”息衍说得绕,又坐到白毅身边来,把腿伸直了,从白毅面前的小碟子里拿了颗凉果吃。他见白毅微醉时眼神有些没法聚焦,平日见他锐利惯了,一下懵懂起来,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欣喜,便抬手刮了一下白毅的鼻子。

      “嗯?”白毅模模糊糊的,并不反抗,又低头喝解酒茶。

      “你虽然很少表现悲喜,但你会生气,而且易怒,又会指摘人。”息衍笑笑,“白小将军,生气比悲喜更耗费心神,歌也好,嬉笑也好,痛哭也好,都只需要一点情绪作祟。但怒气,需要思考,需要脑子里不停的想,还需要始终相信,始终坚持,求而不得,才会发怒。”

      息衍幽幽地,“有根源的怒气比悲喜深刻得多,我是见了你,才想明白了。”

      “不怒。”白毅接口,眼帘下垂着,并不看息衍,“寿岁苦短,白毅得遇知己,前路多舛,泼天苦难,有一人懂,幸运之至。血气未定,怒上形容,但我心里……”

      白毅将凉果吃完,只剩最后一粒果核,含在舌尖上,说话含含糊糊,“我心里很高兴。”

      息衍听他这么说,心里一时温柔,没再接话,只和他并排坐着,看如水的月色,把小院子照得温和发光。

      “白毅?”耳畔呼吸声渐渐重起来,息衍转头,白毅已经垂下头去,竟睡着了。

      “真睡了?”息衍失笑,伸手轻轻晃他;白毅重心不稳,人倒过来,头靠在息衍肩上,鼻息中哼了两声,呼吸又复平缓。

      他的眉眼在息衍下颌,息衍不敢低头,怕动作太大弄醒了他;极力向下看,只能看到轮廓,像几笔白描,深得一下子记到心里;可说是白描,又有颜色在纸上氲开,满纸的温软。息衍心念一动,将白毅嘴唇掰开,把含着的果核取出来,怕他睡糊涂了,咽下去噎着;又伸手拢了拢他的肩膀,“那睡吧。”

      他突然很想尝一下,这人的嘴唇,是不是像想象中一样柔软。

      原来是这样啊。这样的……心思。

      息衍懂了自己,却还没有懂白毅。他想,想通此节,月光下,理应有潮水一样的心思。可息衍不澎湃,不忐忑,不胆怯;他想,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自然是……对他有心思,有所思。

      料君见我,应如是?

      愿君见我,应如是。

      靠得近了,衣上的草木灰,发上的皂角味道隐隐约约,分不出彼此。息衍让白毅靠着,在院中坐了半宿,自己也模模糊糊睡去。后来白毅夜半口渴醒来,叫醒息衍,两人才挪回房里。白毅自然有些不好意思,息衍却困得无暇仔细欣赏他的窘迫。到底少年人,心事浅了,拿云而已。

      翌日,息衍拉了白毅去玹宕湖看曲院风荷,却被稷宫几位人才出众的年长同修找到,同修皆骑高头大马,又牵来两骑,说是来邀请两人城郊试马、赴流水宴。白毅点头应允,又看向息衍,低声道,“狮牙会。”

      “哦?当今还存在?”稷宫少年武官,无不听着风炎一朝铁血征战故事长大,对“狮牙会”三个字并不陌生,也知道狮牙会当年是稷宫内部渗透极深的精英组织。两人更是狮牙会创始人苏瑾深的门生,尽管老师不再提起当年狮牙年少的铁血与热望,但正是渴慕英雄的年纪,稷宫之中,又有谁不向往?

      “嗯。”白毅点头,“昨日我已经见过副宗。”

      “若入了,有什么好处?”息衍毫不遮掩,扬眉笑问。

      “说是酒管够。”白毅知他所想,忍不住笑道。

      “那就去。”息衍一笑上马。

      又是一日春瓮生香,酿花作蜜。几位狮牙众有意考量息衍,言谈举止,文武试艺。息衍梨花年少,提剑鸣弓,裘马风流;席间分曹射覆,对答如流。一碗青阳魂入喉,更慷慨长吟道,“息某此生只有三恨,一恨不生在蔷薇皇朝,可以夷平九州;二恨不生在风炎皇朝,可以北克蛮族;三恨不生在北陆宁州,可以看见万千美人迎风举翼,衣白如雪。”

      白毅听了,微微皱眉,似是思忖片刻,又笑起来。抬眼一看,息衍正看着他,表情满是笑意,眼神却极是认真。白毅也报以一笑,低声骂道,“悖逆狂徒!”

      “白小将军,谬赞了。”息衍笑得眯起双眼,表情狡黠如狐狸,掩袖饮尽杯中酒。

      “好,好!两位小将军年少豪气,正是我辈中人。我代狮牙正宗饮此一杯,邀两位小将军加入狮牙会。”宴席过半才从人后现身的狮牙副宗之一嫪勐走到席前,正式邀请两人加入狮牙会。

      “多谢嫪将军青眼。”两人同时将酒喝完,接过嫪勐递来的剑,手握住剑锋,任嫪勐将桦木枝条在两人肩头打断,不曾皱眉。

      礼毕,息衍低声道,“沐身以血。”

      “临危以剑。”白毅说得很慢,很慎重;桦木枝在他白衣之上留下褐色的树汁,他却不以为意。息衍看着他,觉得豪气干云——他自负抱负,身上流着风炎一代的粘稠灼热的血,白毅又何尝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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