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回 ...
-
戌时的梆子刚刚敲过不久,夕阳在西山处隐没为一道朦胧光亮,京城人家陆陆续续点上灯火,清风徐来,伴着老榆树上清幽的蝉鸣声,渐渐化开了八月半后的蒸蒸暑气,给人心中带来一丝凉爽。
但是此时,燕国公府乔家东边的大堂之内,却没有一个人能感觉得到这一份傍晚清风带来的舒爽。
堂中陈设古朴,一应家具素丽却不失气派,雕梁画栋之中,一名身着苍青色夏衫的年轻妇人,端端正正地坐在正中的金丝楠木大交椅上,清素的眉眼微微垂下,一言不发,只静静转动着手里那一串质地晶莹的南珠串子。此人正是是燕国公府三公子的嫡妻,如今府中平辈们当中实际上的长媳,江如慧。
而正对着江如慧的下首堂屋内,左右各一列小椅上坐着的是她屋中的两位姨娘,以及各姨娘身后的丫鬟婆子们。
“太太,您要是在这么着不开口,我可要走了。”坐在江如慧右下手椅子上一名容貌美艳的紫衣年轻女子率先开口,扶起身旁侍女的手懒散起身,作势要往门外走去。
“叶妹妹,太太这里还未曾发话,你就这般目中无人地走了么?”那美艳女子话音刚落,正对面便不疾不徐传来另一道女子含笑说话的声音,“今日这人命的事情可是闹在妹妹身上,妹妹就这么一走了之,恐怕也于理不合。”
叶莺歌一见那人开口,心中便涌起一股子寒恶,脚下步子一顿,一双泠泠凤眸循声流转过去,但见对面穿宝蓝罗裙,妆容清雅的女子,盈盈含笑地垂头吹着手里茶盏的浮渣,一副闲散和善模样。
“人命?”叶莺歌嘴角微微勾起,“陆锦,你哪只耳朵听见太太说过这人命是闹在我身上的?你又是哪只耳朵听见太太不许我出去了?今日慕姨娘丢了孩子吓傻了,难不成你也跟着她傻了?你我都是下九流的行伍出身,又都是做小,你这脾气,还发不到我身上来。”
对面坐着的二姨娘陆锦,是府中老主母侍女的孩子,从前亦是在老主母身边服侍的丫头,凭着这一线好关系,才挤上了如今二房的地位。
陆锦闻言叶莺歌揭她老底,却也不恼怒,只将手中杯盏轻轻放置在身旁的梅花小几上,抬眉微笑对着叶莺歌说话:“叶妹妹也知道,妹妹与我都是下九流出身,姐姐我是个婢子,妹妹你是个唱戏的,咱们姐妹今日能三生有幸陪侍三爷和太太,乃是莫大的福气,所以才更要恪己守礼,安分为人。”陆锦清素的眉眼当中温和无澜,不疾不徐继续说,“如今咱们三爷膝下,儿女稀薄,慕妹妹进府一年便怀得孩子,那可是天大的喜事,三爷伴二位老祖宗前去青州之前,特特嘱咐太太,要好生看顾慕妹妹母子二人,但如今,孩子没了,慕妹妹自身也是生死未卜,这般景象,若是三爷回来看到,叶妹妹想让咱们太太如何交代?”
叶莺歌凤眸闪过一丝寒光,她甩开侍女的手,疾步冲向陆锦,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冷笑拍手道:“这话说的多好听啊!口口声声慕妹妹的孩子!也不知当初慕老四怀孕时,是哪个贱人哭哭啼啼地冲到老夫人面前,说朝中罪臣之女的孩子留不得,满心满意哄得老夫人要打掉那个孩子!要不是老太爷发话,可怜那是乔家血脉,那一滩血恐怕早就不知流到哪个臭水沟里去了!哪还容得下你在这里做戏!?”
陆锦面容上毫无惧色,趁着叶莺歌话毕,她噌地站起来,二人的鼻尖几乎碰在了一起。她幽暗的瞳仁直勾勾地盯着叶莺歌的眼睛,微笑依旧不变分毫,嘴角的弧度也弯得恰到好处。
叶莺歌一时不备她猛然起身,心中慌慌一惊,脚下踉跄一步,连忙扶住身后侍女的手站稳身子,一双大眼凶狠地瞪过去,嘴不饶人,“怎么,被我一说心虚了!?”她侧脸轻蔑一笑,“当时老四从阁楼上摔下来的时候,身边连一个下人都没有,她身边的两个服侍丫头全被人支了去办事!这燕国公府里,几位大主子此刻都未在,太太与我彼时正在午睡,那么这府里能指使得动人的,恐怕只有你了吧!孩子到底怎么掉的,大伙儿心里都清楚!陆锦,你今日实在是不必这样大张旗鼓地把咱们都拉到太太这儿来,府里上上下下这么多双眼睛,大家明眼人瞧着呢,这种丧尽天良的害人事,到底是谁!才做得出来!”
陆锦从容应话:“我也正想问这句话。”她甜美一笑,“慕妹妹小产之时,她的两位侍女,可都是在你霓裳阁的屋子里寻到的,我还要问一问妹妹,若是我指使她们二人,怎么她们进得了你的屋子里?叶妹妹受三爷疼爱,那屋子可从不许我与慕妹妹进去。”
“陆锦!你少血口喷人!你肚子里的阴谋诡计,满屋子的人谁越得过你去!?”叶莺歌血冲脑门,如同一只炸毛的野猫,张牙舞爪地挥手就要往陆锦那一张雪白的脸上打去。
堂中的气氛骤然降到最低点,但见陆锦神色不变,利落抬手,半空生生拦截住那一只纤细的雪腕,面容温婉微笑,五指当中却猝然狠狠用力一捏,叶莺歌骨骼纤细,疼得惊叫一声,当下甩开陆锦的手,低头一看,手腕上赫然一道红痕。
叶莺歌恨恨咬牙,不敢再轻举妄动。
陆锦见状,向座上被晾了许久的太太江如慧请以一礼,开口道:“慕妹妹孩子的事情,还请太太做一个决断,妾身明白,太太心如明镜,定然会惩恶扬善,给众人一个交代。”说完,谦卑地退了下去,落座在原来的地方。
叶莺歌听着陆锦一派口口声声针对自己,气愤得胸前起伏难平。身后的侍女小心翼翼地上前,想服侍她落座,却正好撞在了她的刀尖之上。她回身,狠狠扇了那侍女一个巴掌,怒骂道:“不长心眼的小蹄子,我同你说话了吗!?自作主张个什么劲儿!?自己还是个奴才,就想越到主子头上去了!?你心里还有没有尊卑之分!?”
陆锦端起茶盏的手微微一滞,又很快恢复自如。
叶莺歌那话虽是明着骂侍女,暗地里却是讽刺她一个出身下人的身份,想逼迫着太太拿主意。
她嘴角一弯,觉得此时江如慧心中多少已经有些判夺,人证物证两样,她江如慧要什么,她陆锦就能给她什么,此时府中大主子都不在,只要稳住了江如慧,多少还能在三爷回来之前,让那个贱人好好吃吃苦头!再者,慕四流产这件事情可是关乎子嗣的大事,就算三爷宠爱,也过不去老爷夫人那一关。
陆锦垂头,轻轻抿了一口茶,醇香的茶叶泡在热水当中,涌出一股难言的香气,简直让人觉得,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气味更让人神清气爽的了。
叶莺歌也恨恨不甘地坐了回去,两个姨娘都不再说话,众人的眼珠子便又留在了江如慧身上。
素衣素发的清瘦妇人手中南珠串子依旧徐徐滚动,良久,那珠子停了下来,身旁的丫鬟见机将手串接了下去,江如慧才抬头,沉默漆黑的眼珠子扫视了众人一眼,目光率先停在了叶莺歌身上。
“叶姨娘,这事,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
叶莺歌胸中气愤难平,她抬手捂着自己的心口,狠狠瞪了一眼对面的陆锦,才望着江如慧掷地有声地回话说:“太太明察秋毫,自妾身十六岁入府内,到如今侍奉三爷跟您四年,妾身是什么样的脾性您自然清楚不过!是!妾身确实是恃宠而骄,但妾身从来不因为这个在背后下黑手!妾身讨厌就是讨厌,喜欢就是喜欢,话摆明了说!从来不在背后耍花花肠子!”她微微颔首,“慕妹妹的孩子,跟我绝无关系!若是话中有半句虚假,那就咒我后半生再生不出孩子!”
此话一出,众人心头都是冷不丁地一跳,连陆锦都觉得额头汗涔涔的,她笑一笑:“叶妹妹这誓未免发得太狠了,若是老天爷听了,一不小心应验了,叶妹妹也太得不偿失了罢。”
叶莺歌黑白分明的眸子轻蔑地眄过去:“自然是谁做了,就应验在谁身上。陆姨娘有空闲担心我,倒是不如盘算盘算自个儿。”
“好了!”江如慧突然沉沉发话,手掌拍在金丝交椅的扶手之上。
她性格素来安静,不喜动怒,自嫁入乔家之后,虽与乔家老三并不投缘,但还算相敬如宾,这些年来一直也是深居简出,不理府中诸事,一应的大权都掌握在婆婆的手里。女眷们明面虽不多说,但背地里还是有些看不起她的,若非是生育了嫡长子,恐怕如今也是早就没了立足之境。
她沉沉地环视了一周底下众人,开口道:“都是自家人,嘴里的刻薄话背后嚼也就罢了,别拿到台上来,倒叫底下人看主子的笑话!”
陆锦沉默垂头,叶莺歌却是心有不甘地望了江如慧一眼,到底不服气,自她入府以来,这么个窝囊太太还未曾对她说过这样一句重话。
江如慧将叶莺歌的一切举动不动声色尽收眼底,却并未发作,反而盈盈将目光投到了陆锦身上。
“陆姨娘。”江如慧道。
陆锦微微垂首以示敬意:“陆锦在,太太吩咐便是。”
江如慧微微颔首,幽深如井的瞳仁当中不见波澜:“这件事情关乎乔家子嗣,一时之间也不好判定下来……”
“太太,妾身有叶……”陆锦正想说她有叶莺歌的把柄。
“住嘴。”江如慧浅浅道,叶莺歌朝着陆锦,脸上得意一笑,可是很快,她又笑不出来了。
“我虽身为太太,可是众位也知道,这些事情我向来不怎么会管教,素日里也都是陆姨娘帮忙管制,今日兹事体大,关乎人命,定然是要查得水落石出,但也不能因此冤枉好人,是以还得有个公正的中间人来细细盘查。”她朝着陆锦微微一扬脸,“就由陆姨娘办理此事,陆姨娘在府中的为人,大家心知肚明,是个公正人。”
此话一出,叶莺歌第一个跳起来不同意,“太太!陆锦自己都是说不清楚的人!怎能让她打理此事!?”
江如慧沉声:“陆姨娘那头,我会亲自盘查。”
一句话,便让叶莺歌没了说辞,只得含恨,狠狠瞪一眼陆锦。
陆锦受宠若惊地站起身来,朝着江如慧盈盈一拜:“妾身不敏,但定会竭尽所能,为生死二人讨回一个道理。”
江如慧满意地点点头:“如此,有劳陆姨娘了。”
“妾身不敢。”陆锦依旧谦卑道。
“今日闹了这样久,众人也都累了,回去歇着吧。”江如慧抬了抬手,随后由着丫头扶进了东边的暖阁,徐徐拉上珠帘,将外界屏蔽开来。
堂屋当中,叶莺歌噌地站起身来,一双明眸当中怒火熊熊,她抬手,指尖指向陆锦的鼻子,咬牙切齿地道:“咱们走着瞧!”
陆锦闲闲一笑,起身啪的拍开叶莺歌的手:“叶妹妹称呼我一声姐姐,可不是我痴长了你两岁的缘故,这件事情,姐姐自然会秉公处理,叶妹妹若是清白,万万不要担心。”
叶莺歌冷笑:“我问心无愧!倒是你,陆锦,做事前先别说大话,免得闪了舌头、打了脸!”说完,长裙一摆,气势汹汹地领着一众丫鬟婆子往浓浓夜色当中走去。
陆锦脸上的笑意缓缓收起,由丫鬟服侍着朝门口走去,一直走到回廊处时,她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眼神深深地望了一眼东堂中明灭不定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