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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穆彰阿与林则徐 ...

  •   “对了,今天要去书房看看。”出了军机处,穆彰阿自语道:“这阵子阿哥可出了上书房?”
      上书房的总师傅多由重臣担任,满汉各一。汉师傅为潘世恩,已经七十多岁,是穆彰阿在翰林时的教习,年老温吞,为官四平八稳;满师傅即是穆彰阿,与皇帝同岁,位高权重,正是炙手可热之时,直被比作康熙朝的鳌拜,乾隆朝的和珅。
      上书房的总师傅无需授课,却有监督之责,因此不时要到书房去转一圈,看看课堂秩序,教学进度。
      穆彰阿去的时候授读已毕,皇子们去校场学习乘马,师傅们在看窗课,还没离开。
      “芝农——”穆彰阿隔窗招呼杜受田,杜受田抬头一看,慌忙出迎,口称中堂。见了礼,穆彰阿进了书房,一眼瞥见书案上几页写的大字。走上去拿起来看看,写的虽说中规中矩,然而笔力柔弱,几处笔画跑偏,又勉强收回,孩子气十足,倒也稚拙可爱。看得出是小孩子的笔迹,手腕没劲。
      “这是 ‘虞廷十六字’?”穆彰阿一边看着,一边明知故问。
      所谓“虞廷十六字”,出自《尚书•大禹谟》,是尧舜禹三代时期,禹王修心的十六字心法,亦是儒家的十六字心传,写作:“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是。”杜受田顺手从案上拿过学生抄的诗册子递给穆彰阿:“四阿哥写大字笔力还不行,小楷却不错。”
      “嗯嗯。”穆彰阿点点头,“生书讲的如何?”
      “《尚书》和《孟子》都讲了不少,《图说》很熟。”
      《图说》全称《帝鉴图说》,是明代帝师张居正为明神宗编的教材,图文并茂,简明易懂,比艰涩难懂的儒家经典更受到少年学生的欢迎,所讲述的又是帝王之道,因此成为皇室教育的必备之物。
      “我听皇上说,你讲书透彻,这很好,以后多费心……”穆彰阿点头道。
      “这是皇上天恩,穆中堂照应,下官惟有尽心竭力授读而已。”杜受田当差勤谨,说话也相当谨慎。
      “不光是授读,”穆彰阿正色说道:“师傅有传道、授业、解惑之职,皇子的品德言行,学问技能,都在你身上!阿哥长大了,平素学的东西要多讨论,才能明道理,才掌握得牢固。”
      “中堂教训的是。”
      穆彰阿说了几句,转向另两间,去找贾桢、翁心存应酬。

      校场上人声马嘶,烟尘滚滚,戈什哈和教习谙达站了一圈。戈什哈亦是满语,意思是近身侍卫,也称作戈什,就是今天所谓的“笔贴式”。皇子们还没有正式开始习骑射,步射、乘马是分开来学的,而且初学乘马,并不需纵马奔跑。
      “四哥,五哥,看我看我!”奕訢骑在一匹五花母马上,自如地操控着缰绳,脸上得意洋洋,向哥哥们叫着,缓缓而行,姿势十分气派。
      年轻的公马性情燥烈,难以驾驭,所以初学的时候,大都用年长的母马或者骟马,性情温顺,见人不惊,免得出事。
      奕詝收住缰绳,回头去看弟弟,他年长学的早,御控乘马,此时早已习惯了。
      “六弟学的真快啊……”他由衷地赞叹道。
      他不由想起奕訢刚刚见到马的时候,看见马背加上鞍子比人都高,吓得直往后蹭。被人抱上鞍子后,死死抱住马脖子不松手,急得大叫。可是没几天工夫,就骑得神采飞扬,四处露脸,父亲不说,连和自己关系最好的五叔惠亲王绵愉都夸奖。六弟学什么都快,他嘴上赞叹,心中羡慕,男孩子都好胜,两下里一翻腾,心里倒有些不是滋味了。
      “这有什么难的!”奕誴骑术尚未熟稔,胆子却大得很,立刻作了一个纵马奔跑的样子,吓得旁边的戈什急急叫道:“哎哟五爷可不敢,小心摔着!”
      看见老五摇摇晃晃的样子,奕訢和奕詝都笑了。
      孩子们热情虽高,可惜天公不作美,从早上起就乌云排布,近午越发阴暗如同黄昏,泫然欲雨。谙达怕淋着了,连声招呼着“先回去避避吧”。
      练了几圈,有零星雨点下落,便跃下马来,马缰交在跟从的戈什哈手中,兄弟几个尽兴而归。
      “四哥,今天估计能见着穆师傅。”奕訢没话找话,“穆师傅倒不常来。”
      “哼。”奕詝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他不喜欢穆彰阿,一半是缘于孩童的直觉,另一半是缘于听到的传言。
      官员间的流言,众口相传,便也会流入宫禁之中。
      此时有“满汉大臣,颟顸大臣”一说,形容这种上头一发话,下面一片毫无见地的响应之声的应生虫般的官场风气,为害不浅。宰相素有“置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责任,因此官场风气不正,首席军机大臣穆彰阿首当其咎。加以穆彰阿贪墨弄权,门生遍布朝野,号称“穆党”,言官御史对他时有微词。
      因此奕詝对他印象大坏,此时提到他,很不高兴地说道:“你没听过那个对联?‘著,著,著,祖宗洪福臣之乐;是,是,是,皇上天恩臣无事’……穆师傅不就会唯唯称是,讨阿玛的欢心罢了。”
      “可是阿玛喜欢他啊,而且,穆师傅有时候说得也挺有道理。”奕訢很天真地说道。
      “漂亮话谁不会说啊,巨奸还多作忧国语呢。”奕詝笑:“你就信了?”
      奕訢凭空被抢白几句,终于反应过来是自己一开始露脸露得过火了,以致于哥哥有意要削他几句,不由得有些怏怏,便闭了口。
      可是一个人还是觉着没劲,想起这几天一直藏在心里的念头,忍不住问:“四哥和五哥想没想过去外面玩?”
      “外面?”奕詝没防住这个问题,不由地愣了一愣:“你想去外面?”
      “五叔说在阿玛登基以前,不都是要去木兰秋狝的么?从阿玛以后就没有了。别说热河,除了祭祀东陵和西陵,我连街上都没去过。师傅说,以前康熙爷、乾隆爷,都下过江南呢。咱们整天呆在宫里,光是读书,不就成了有学问、没见识了?”
      “六弟说得不错呀。”一席话说的一边的奕誴心里痒痒起来,“我看将来少不了咱们出外头办事的时候。你看五叔他们不就是?”
      惠亲王绵愉是皇帝最小的弟弟,比起碌碌的旗下大臣来说还算小有才干,性格温和,皇子们都乐意和他亲近。
      “四哥和五哥不想出去看看么?” 奕訢抬头接上奕誴的话尾。
      奕詝吃惊地看着他思想颇不安分的弟弟,却未置肯否。
      “怎么不想啊,不过听说外间也没什么好玩意儿,不过就是个自在。”奕誴晃晃脑袋,他说话很随便。
      “我们从未出过宫禁一步,如果有一天我们突然到了外面,会不会害怕啊……”奕訢不依不饶地说下去。
      奕誴说道:“有什么好怕的?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外头要是可怕,外间那么多人还不活了?”虽然年纪小小,奕誴讲话的语气,倒颇有几分出世的傲慢。
      “五弟!”奕詝觉得有些刺耳,喊了他一声:“外间的事情,不懂就别乱说。”身为长兄,他已经很知道拿出深沉的架势,但是因为实际上他才比奕誴大六天,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奕誴冲奕訢挤挤眼睛,两手比划做爆炸状,又悄悄用手指指向奕詝的方向,意思是说“四哥今天吃了火药啦”,逗得陪在边上像尾巴一样甩来甩去的小太监憋不住突然笑出声来。

      日子在时晴时雨的潮湿夏季里无声地滑过。不同于儿子们的少年不识愁滋味,在夏秋之交,皇帝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顿与迷惑之中。
      他紧蹙着眉头靠在勤政亲贤殿的御案旁,桌上放着的是英人“国书”的汉译本。滴滴答答的雨水从屋檐上淋漓而下,渐渐化作一道水帘,打到青石阶上一片湿滑。雨水的声音掩盖了皇帝的不经意间的叹气声。
      左右的小太监都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天威不测,皇帝常有突如其来的坏脾气。自入夏开办夷务以来,皇帝的脸同天气一样,阴晴不定,小太监们不能不诚惶诚恐。
      七月里收到乌尔恭阿的奏折,英夷竟然又增添了军舰,还要投递其首相巴麦尊的文书。本来是据实奏报,想要赶快息事宁人的皇帝却大为光火,一怒之下将乌尔恭阿革职留营效力。本想派邓廷桢兼署浙江巡抚主持军务,又恐福建浙江首尾不能相顾,所以改派了伊里布。三天后又收到直隶总督琦善的奏折,在天津已经“密授防御之策”。
      不过数日之间,三度换人,行事一贯力求稳妥的皇帝觉得有些不安。
      在皇帝看来,堂堂□□,与一英吉利小国,战而不胜已足够让人郁闷,而又如此伤筋动骨,仍不能将祸乱消弭,忧心之余,既惊且怒。
      损兵折将而又讳败为胜的战争进行了一年,定海失守快一个月,大着胆子打破祖制的皇帝才终于看到了琦善递上来的英夷“伪相”巴麦尊的国书。
      译成汉文的英国照会口吻颇为恭敬:
      兹因官宪扰害本国住在中国之民人,且该官宪亵渎大英国家威仪,是以大英国主,调派水陆军师,前往中国海境,求讨皇帝昭雪申冤。
      英译汉之后的语义差别,皇帝一无所知,只是从这副照会来看,此处提到的“扰害”英国“民人”的“官宪”显然是将矛头指向去年禁烟的钦差大臣林则徐。后面提出五项要求,赔偿货价、平等外交、割让岛屿、赔偿商欠、赔偿军费。
      皇帝觉得五项要求荒谬无理,不难驳斥,但是要求惩办林则徐这一条,却不妨可以照办。既然英夷“求讨皇帝昭雪申冤”,那还是承认皇帝“天下共主”的地位的,不至于纠缠不休。
      “唉……”皇帝一边写一边思索着,政治困窘,国库不充,对战争既没准备也没把握,他并不想打。夷人船坚炮利,像鲸鱼一样地在海上来去无阻,仅仅是这一次交锋,就使国内七省戒严,如果劳师糜饷,将永无宁日,国家财富怎能消耗得起?如果惩办林则徐就能达到目的,那就让他当一回替罪羊吧……
      找到了下笔处,皇帝心头轻松了许多,对于当皇帝的人来说,诿过于大臣并不是件难办的事情,清帝大都饱读诗书,笔下十分来得,他略一沉吟便振笔疾书:
      “朕统驭瀛寰,薄海内外,无不一视同仁,凡外藩之来中国贸易者,稍有冤抑,立即查明惩办。上年林则徐等查禁鸦片,未能仰体大公至正之意,以致受人欺罔,措置失当……”
      远道而来的英国人无法理解在专制时代的中国,皇帝如同神祈般的尊荣与傲慢是顺理成章。因此他们无法体会也不愿接受这样的措辞,然而皇帝却不知道。
      模糊的笑意滑过他苍老的脸。写完这一道谕旨,他若有所得却又茫然若失。虽然感觉到夷人威胁的恐惧,他却不会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天真地以为将林则徐“重治其罪”便能挽回英夷的意向,将战争消弭于无形。
      隐隐约约的,皇帝似乎也觉得不可能凭此退兵,但是,假若冤枉甚至牺牲一个林则徐便能解脱他自身的困境,何乐而不为?
      忽然想起少时自己也曾在书房读书,其中有一句深深刻入他的脑海:“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圣人的经典总是这样的言简意赅,却不知道,横行无忌的夷人真的能“怀柔”么?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自己与林则徐虽不至于如此,但自己如此不顾君臣之道,又会有何结果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穆彰阿与林则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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