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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采采卷耳 ...

  •   孔明坐于马车之中闭目假寐,今早之事一一再现于眼前。议政堂上,面对江东诸儒的百般刁难,他未有丝毫慌乱,只道是见招拆招。至于尔后的面见吴侯,也只是尽人事知天命,吴侯并非常人,少年时坐断江东,继父兄基业,胸中自有计算,并非能被他三言两语打动,是战是和明着是看他能否说服吴侯,暗着却是在于吴侯自己的考量。

      面对群儒的刁难,孔明始终成竹在胸,可是想到将要见到的东吴郡主孙怀昭,面上却不由得生出几分笑意,是怎样的巾帼才能令吴侯也要垂询呢?

      思忖之间,车已停,孔明踩着竹凳走下马车,迎面便是一乌木大门,抬眼一瞧,匾额上书“幽篁馆”几字,便知到了。门前侍者上前作揖:“请诸葛先生随我来,我家郡主恭候已久。”

      孔明手执羽扇,莞尔还礼,随着侍者进了门。

      一进门,便是一面光洁温润的汉白玉影壁,不染纤尘,一道影壁隔开了馆中风光,也将幽篁馆同外界俗世凡尘隔开了。绕过影壁,一片苍翠欲滴的碧色掩映着跃入眼中,千百竿修竹立于馆内,在风中颤颤生姿,竹林中石子铺成小路,弯弯曲曲蜿蜒向远处。隔着翠色,隐隐可见一丛泉水泠泠淙淙饶竹而去。

      望着这一片苍翠,孔明有一瞬间的恍神,彷佛又回到了隆中的卧龙岗上。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后,孔明复又随着侍者沿着小路步入竹林。

      几个曲折之后,已然置身于一片竹海之中。又是一个转弯,陡然便是另一番光景,一片湖连着竹林铺陈开去,如今已是秋末,湖中残荷已尽,只余孤竿在水中浮荡,可以想见,若是盛夏,定是满湖芙蕖随风轻摆。

      湖上建一水榭,水榭由翠竹建成,亦是碧色。孔明随侍者拾级而上,上书“凌波榭”三字。侍者回身下拜,示意孔明独自入榭,孔明轻摇羽扇,微微颔首。

      孔明掀帘而进,内里一派清幽雅致,临窗下视,可见粼粼水波。转入内室,只见垂着一面竹帘,帘后影影绰绰一青衣少女跪坐于席上,身姿娉婷,两名侍女侍立于后,隔一竹帘,不见真容。

      “来人可是诸葛先生。”帘内青衣少女声音清雅,如珠玉落盘。

      孔明执扇拱手,笑答:“正是在下。”

      “我便是向先生下拜帖的东吴郡主孙氏怀昭,”怀昭曼声而应,微微抬手:“先生请坐。”

      孔明这才看到帘前地上铺有一软垫,便施施然跪坐于其上。坐定,抬眸笑问:“不知郡主今日一晤所为何事?”

      “先生以为呢?”帘中声音不紧不慢,浸润着笑意。

      孔明亦笑,剑眉上挑,微微沉吟:“亮只知道绝非为了东吴战和一事。”

      “何以见得?”怀昭一愣,却不露声色拈起茶杯轻抿一口,语气多了几分饶有兴味。

      孔明含笑不语,低头捋了捋扇子上的羽毛,半晌方才开口:“若郡主果真如传言中一般聪颖过人,就应当知道东吴是战是和并不在亮,况且,”略一停顿,孔明笑意更深,眼中隐隐光芒流转,“今早亮已面见吴侯共商战和之事,素闻吴侯、郡主同心同德,此时郡主见亮,若再议战和,则毫无意义。”

      帘后传来一声爽朗清越的大笑:“有趣有趣,果然是名扬天下的卧龙。起先听闻先生于议政堂上将我江东诸儒辩得哑口无言,怀昭还心存疑惑,现在可知所言非虚。”敛了笑意,“可先生也莫欺我江东无人。今日怀昭请先生一晤,无他,徒慕先生之名尔。以竹帘相隔乃是为了一个‘礼’字,可怀昭向不意为俗礼所拘,不见真容着实无趣。如箫、如瑟,打帘。”两旁婢子低头称诺,各执竹帘一端缓缓向上卷起。

      竹帘后,一青衣少女端坐于竹簟之上,梨涡浅浅,双目湛湛,玉青色广袖淡如云烟,衣上别无藻饰,以一碧玉簪松松绾了个髻,耳上一对白岫明月珰摇曳生姿,腰间系一双珩比目芙蓉佩,皓腕如凝霜雪,端的是秋水为魂,裁玉为骨。孔明见之,不由得想起了飘渺绝尘的姑射山人。

      怀昭观孔明,也在心中暗叹了一声温润如玉,丰神俊朗,二人一时无话。

      低眉,怀昭摩挲着衣服上的纹饰,“先生大名名扬天下,高卧隆中纵观天下十数载,只是不知为何先生独独青睐刘使君。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得天时;刘表坐拥荆襄九郡,得地利;我孙氏据江东已历三世,得人和,刘豫州半世飘零,不成气候,为何偏偏是他呢?”

      孔明拈须而笑:“天时、地利、人和皆无定也。曹操挟天子,不忠不义;刘表空有荆襄,踌躇雁行,胸无大志;至于孙氏,亮不敢妄评。我家主公乃是汉室正统,所行皆仁义为先,主公能用亮,亦能尽亮。天时、地利、人和终有一日皆归我主。”

      怀昭轻轻叹了一声:“兴许,只是若刘使君真有此日,也是拜先生所赐。”

      “郡主谬赞了,主公无亮亦能成大事,是主公成就了亮。”

      怀昭微微一哂,不置可否,“素闻先生颇擅手谈,怀昭亦好此道,不知今日可否得先生指点一二。”

      “如此甚好,亮亦多日未与人弈棋,难免技痒。”

      怀昭侧首吩咐婢子:“如箫、如瑟,布棋。”

      唤作“如箫”的婢子捧来一方棋盘、两盒棋子,如瑟则在棋盘两边各布一张软垫,怀昭、孔明起身跪坐于棋盘两侧,相视一笑。猜子之后,怀昭执黑,孔明执白,黑子先行。

      怀昭用纤纤指尖挟了一粒黑子“啪”一声布在棋枰上,孔明白子紧随其后。

      大半个时辰过去后,棋枰上已是万象峥嵘,二人不分伯仲。怀昭杀招频频,气势凌厉,孔明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一招招化去怀昭的杀势。黑白两条龙狠狠绞杀在一起,难分难舍,孔明和怀昭越来越倾尽全力地去赢。怀昭渐渐敛了杀意,默默推算,抬眼却恰恰撞入孔明含笑的双眸,两颊一红,暗暗在袖中掐了自己一下,定了定神方才落子。

      转眼已至式微,二人均感精力不济,胜负难分,怀昭揉着太阳穴弃棋求和,点算下来,孔明以一目赢了怀昭。

      “哈哈,痛快痛快,好久没能棋逢对手了。”孔明抚掌大笑。

      怀昭一手支颐,苦笑着摇头:“可怀昭还是输了呀,先生果然技艺高妙,怀昭难及。”

      “郡主太谦虚了,”孔明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起身拱手作揖,“时候不早了,孔明先告退了。”

      怀昭亦起身还礼,微微颔首:“如箫,送客。”

      夜色四合,明星在天,月光皎洁,如绸缎一般的白月光投下人间,映出的却是另一番光景:曹军和孙刘联军隔江对峙,两处营阵驻扎得一眼望不到边,各自江岸边停泊着千艘战船,夜晚巡逻的兵士哨岗来回走动,火光点点映得一片明亮。

      孔明面见吴侯的次日,吴侯孙权下令连同刘备共抗曹操,更砍去一桌角以明决心,命周瑜为大都督,程普为副都督,鲁肃为参军校尉,点精兵五万屯驻夏口,孔明作为刘备遣使,一同去往,两兵对峙于夏口,战争一触即发。

      怀昭亦请命同往,孙权应允,并假吴侯佩剑,随周瑜等人屯兵战地。

      已屯兵半月,东吴日日与曹兵对峙,周瑜几次出击探寻曹操实力,军营上下无人敢懈怠半分。怀昭见周瑜常面色沉沉,心中也不免烦闷。

      山雨欲来风满楼。

      此夜,怀昭只觉得心情沉重,如块垒堵于胸中。曹军虽然不擅水战,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时难敌本是应当,此战对于东吴而言不啻是生死存亡之战,她相信周瑜、鲁肃、孔明能带领孙刘联军打一场漂亮的胜仗,可是难免忧虑。况且周瑜、孔明之间的明争暗斗她也是日日看在眼中,只装作不知不觉。昨日周瑜令孔明立下军令状,三日凑足十万支箭,明日便是最后一日,孔明却还无动静,也不知他会如何收场。

      怀昭便趁此月夜,策马疾驰以抒心中烦闷之情。着一身鸦青色骑装,夜风吹过,青衣飒飒,隐隐有凌风飘举之态,腰间别一碧玉箫,斜挎一酒壶,一路奔驰而过,直冲出兵营。

      来到江边,江风呼呼吹在她的脸上,只觉得痛快无比。记得当年她还是垂髫少儿之时,常看着大哥纵马扬鞭,何等快意,如今大哥却已经不在了。想到父兄留下的江东基业,怀昭攥紧了马鞭,扬起脸看着天上的星星,她和二哥一定会替父兄守护这江东百姓。

      怀昭翻身下马,临江而立,从腰间抽出碧玉箫贴于唇边,按孔而吹,十指纤纤在箫管上纷飞,箫音呜呜传至远处,彷佛勾勒出一片苍茫的海水,海浪接天,浩浩汤汤。

      不多时,竟有一缕琴声追着箫声而上,琴箫相和,互相缠绕融为一体,怀昭来了兴致,急急变奏将调子催快,琴声竟也仍丝毫不差地合着箫音。一曲终了,琴声再起,换了一支曲子,怀昭亦以箫声相和。

      一箫一琴就这样合奏数曲,怀昭心中惊疑,琴箫相和若不演练多时,极难如此契合,而此人究竟是谁,竟头一曲便能和她如此合拍,莫非真是知音?可兵营之中多为兵士,怎会通音律。公瑾倒是颇通音律,可她自幼和公瑾相识,听得出那琴音并非是公瑾所奏。

      怀昭又吹奏了一曲,可这次去丝毫不闻琴声相随。一曲终了,她横箫在手,喃喃自语:“琴声怎么没了呢?”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走近。

      正思忖间,怀昭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亮道是谁与亮琴箫相和,特来相寻,原来是郡主。”

      怀昭惊疑地回头,见是诸葛亮,也哑然失笑:“先生真是知音。”

      孔明轻摇羽扇踱至怀昭身侧:“亮闻箫声恻恻,便知郡主心中郁结,不知亮能否为郡主排遣一二?”

      怀昭长叹一声,略略皱眉:“还不是为了共抗曹操一事。我相信你们一定能赢,可是心中不免忧虑,这也无从排遣,先生不必管我。”又狡黠一笑,侧头看向孔明:“我可不相信先生半夜步出营地只是为了寻箫声,可还有别事?”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郡主,亮正愁哪里去寻来十万支箭交与大都督,便特来观星,一见星象便已有了对策。”孔明亦笑得狡黠。

      “星象真的能预见天命么?”怀昭看向远处的江面,眼神变得迷茫。

      “郡主想学么?”

      怀昭莞尔一笑,江风灌满青衣广袖,侧首直直看入孔明的眼眸:“不想。”

      孔明微微挑眉:“为何?”
      “我不信它真能预见什么。即使它真能预见天命,我也不想知道。无知无畏地去努力、去争取、去守护一切我们珍视的东西不好么?太早地预见将来会束住手脚,消磨勇气。况且我相信天命无常,今夜星象所显示的天命也许到了明夜就因为某个人的某个举动而改变。”怀昭声音很轻,却含着深深的笃定。

      孔明的眼眸中划过片刻的失神,旋即又笑:“天命无常?极是。不知郡主明日有无兴趣随亮一同去寻那十万支箭,见证今夜星象所显现的天命?”

      “一言为定。”怀昭眼中光焰灼灼。

      说完,两人齐齐仰面大笑。

      怀昭解下腰间的酒壶,颇为歉意地向孔明道:“未料到先生也会来,只携了一只酒壶,就不请先生同饮了。”

      “无妨,亮本不好酒。”

      “那真是可惜了,”怀昭拔下壶塞,举壶对月,“酒乃世间至情至性之物。”仰头便饮,不多时已饮尽了大半壶。

      “既如此,郡主又为何做此牛饮之态?”孔明一双眼眸似笑非笑,含了捉弄的意味。

      怀昭抿唇摇头,装作一脸严肃之态,仿佛七老八十的先生:“这你就不懂了。饮酒品酒要择时机。若三五知己列席同饮,陈年佳酿,酒器齐全,竹影颤颤,明月半墙,则当以白玉杯盛之,小口啜之,方能得其中三味。而如今,独我一人饮酒,既无案席,又无酒器,且是劣酒,虽有疏阔之景,却满是肃杀之气,安能不做牛饮乎?”

      孔明语塞,哑然失笑,不由自主伸出手指轻轻点在怀昭眉间:“左右都是你有理。”

      此举一出,二人俱是一愣,脸也都红了,所幸月夜之下并不看得分明。孔明轻咳一声,拱手作揖:“亮失礼了,向郡主赔罪。”

      怀昭轻笑出声:“先生多礼了。初见时便已明言,怀昭向不为俗礼所拘。你我既已熟识,就更不必如此谨小慎微。”

      见孔明仍面上讷讷,怀昭又道:“其实我也常常看这满空繁星,只是我喜欢以另一种姿态去看星星。”说着,便仰面躺下,“先生也不妨这样躺下试试,躺下后看到的是另一番极不同的风景呢。”
      孔明依言躺下,只是循礼跟怀昭保持着一段距离,二人皆不言语,默默地看着浩瀚星海。半晌,怀昭方才开口:“站着看时要仰起脖子,看久了脖子会累,且所能看到了仅是那么一片。可是躺下看,身体是舒展的,整片星空都铺陈在我的眼前,我感觉它离我很近很近,我好像要被它吸进去了。”

      “躺下看的确很美,可是,”孔明涩声道:“我却更愿意站着看。站着看的确会累,但这就像是面见君主的叩拜,虽然累,却是无可废止的礼节,以此来维护对君主的敬畏。正是脖子的酸痛提醒着星空的遥远,一劳永逸地切断不必要的幻想。”

      怀昭笑了,二人良久都未言语。

      劣酒虽劣,却有着极猛烈的劲道,沉默中怀昭只觉得酒气上涌,神志开始飘向远处,迷迷登登开了口:“先生知道我是何时开始常常看星星么?”略微一顿,笑了,眼中却隐隐闪着泪光,“是在大哥过世后。父亲去世时,我还是蹒跚学步的幼儿,不知悲痛。大哥过世时,我已十岁,自是悲痛无极。从此,我就立志守住父兄基业,永固江东,和二哥一起替他们看护江东百姓,这就是我孙仁的愿望。”侧首看向孔明,“那么,先生的愿望又是什么呢?”

      孔明看着夜空,抿唇笑了,露出鲜见的坚毅神情,一字一顿:“匡扶汉室,再造河山。”

      “天下存此愿者太少了,先生哪,这是一条何其孤寂的路啊。”怀昭微微叹息,眼光迷离,天空中的月亮似乎在不安分地晃动。

      “正因为孤寂,才值得坚守。”孔明一动不动地望向天空,“怀昭想守护的是父兄基业,而我想守护的则是大汉江山。”

      “江东是父兄已留下的基业,我所要做的只是最单纯的守护。可先生所要守护的大汉江山已是风雨飘摇,玉山倾颓之象已现,先生所要做的守护比我的难上千百倍,”月亮晃得更为凶险,怀昭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所以啊,先生的守护注定要以攻伐的方式达成。”

      孔明一怔,侧首看去怀昭已沉沉醉去,耳畔的明月珰在月光下一漾,仿佛是亘古的一声叹息。

      很多年之后,当刘备薨逝于白帝城,诸葛亮兴兵北伐时,每至繁星满天之夜,他总会想起多年前的此夜。每每苦笑,那个姑娘的喃喃醉言却一句一句,宛如谶语。

      孔明看着醉去的怀昭,轻轻一笑,上前抱起了她。

      怀昭从榻上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关于昨夜的最后印象在她脑海中只剩下晃得过于凶险的月亮轰然坠地,尔后就是一片漆黑。她奋力从榻上坐起,仔细辨认才看出这是自己的营帐,侍立一旁的如箫赶紧上前扶住了她。

      怀昭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问道:“我是怎么回来的?”

      如箫偷眼瞅了瞅她,小声道:“郡主昨夜喝醉了,不省人事,是被诸葛先生抱回来的。”

      “什么!”怀昭一下子坐直了。

      如箫拼命忍住笑:“不仅如此,没想到郡主还是个会撒酒疯的。诸葛先生将您放到榻上,您竟一下扯住了他的衣袖,死活不让他走,难为诸葛先生坐在床沿上陪了您半宿,您睡熟了才松了手让他回去。”

      “真是如此么?你没诳我?”怀昭的声音颤了颤。

      如箫叹了口气:“千真万确。”

      怀昭只觉得头更疼了,皱了皱眉:“没法子,只能今日去赔礼了。”说完,掀开被子走下榻来,案上铜镜映出怀昭欠缺血色的脸庞。

      “咦,”怀昭摸上空空如也的左耳,“这一双明月珰怎的只剩了一只?”

      如箫赶紧上前,也是满脸惊疑,思忖了片刻才道:“昨夜郡主醉得厉害,初时睡得极浅拉着诸葛先生不放,好不容易睡熟了,诸葛先生走了,奴婢也不敢为郡主宽衣卸钗,怕弄醒了郡主,也就没注意到耳珰少了一只,许是昨夜掉在营地里哪处了也未可知。”

      “算了,大约是寻不回来了,只是这对明月珰就此不能戴了也怪可惜的。”怀昭轻叹一声,卸去右耳的耳珰。

      耳珰指耳上钗环,可卷耳别名亦是耳珰,怀昭低头摩挲着那一只白岫明月珰出了神,喃喃自语:“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念完却是一怔,怎会作此心意浮荡之语,脸一下红到了耳根。

      如箫似是未觉:“对了,昨夜诸葛先生走前留话,今日他会在四更天去寻齐十万支箭,郡主如有兴趣,可至江边同往。

      怀昭握着木梳的手一滞,微微颔首:“我知道了。”

      四更天,怀昭着一身竹青色束袖猎装骑马至江边。孔明立在江畔,依旧是一袭白衣,闻马蹄远来,回身执扇施礼,也不言语,只是示意怀昭看向江面。江面上一片雾气蒙蒙,往日能看到的对岸此时已经全然笼罩在浓雾之中了,岸边停靠着数百艘战舰,近前一看,每艘都立满了稻草人。

      怀昭狐疑道:“先生此是何意?”

      孔明笑如往日,含着几分狡猾的味道:“郡主与亮上船便知道了。”说着便踏上了一艘船,怀昭只得紧跟其后。

      在船舱中甫一坐定,孔明便下令开船。船舱周围被稻草围得严严实实,这数百艘战舰便一齐向对岸开去。开船不久,怀昭便看出了船去方向,惊讶道:“先生是要驶去对岸?都督知不知道?带了多少兵士?如果那边看到了可怎生是好。”

      孔明眉毛一扬,眼波流转,是怀昭看不懂的锋芒,轻轻抚过扇上的羽毛:“就是要他们看到才好。”

      怀昭一时气结,恼他一直如此半遮半掩,便也不愿与他多言语。

      不多时,便已接近对岸,只听得对面岸上一阵喧哗,紧接着便是箭矢破空的声音!千万支箭如同一张铺开的罗网漫天而来,扎在甲板的稻草人身上,却霎时化作滴入大海中的雨滴——堙没无踪。

      怀昭心中一凛,樱唇微张,却又旋即变作自嘲的一笑:“先生果然高杆,怀昭自愧不如。”

      “亮还奇怪,难道是因为醉酒,郡主今日怎么变笨了。”孔明清亮的眼睛落在怀昭身上,带着清清浅浅的笑意。

      想到自己酒醉后的失态,怀昭赶紧别过脸去掩住羞赧的双颊,心中暗骂一声可恶。

      很快,船的一侧就扎满了箭,便调转船头换另一侧。很快另一侧也满了,船也已经吃水很深了,孔明下令返回。

      怀昭一手支颐,一手轻轻敲击着桌面:“先生真是厉害,这下十万支了是跑不掉了。”

      “不知公瑾会作何感想。”孔明轻笑。怀昭只觉得自己面前坐着一只笑得得意的狐狸。

      怀昭皱了皱眉,眼中含着忧虑:“你和公瑾就不能和睦相处么?我知道公瑾处处做筏子为难你,可是你明里暗里却也半点亏吃不得。算了,你们都不是肯退一步的人,也不指望你们能和睦相处了。”

      孔明笑着摇头,未发一言。

      平心而论,怀昭是能理解公瑾的做法,也赞同。面对强敌曹操,孙刘才能结盟,各取所需而已,战退曹操之后面临着荆州的重新分配,这块肉谁不想要。孔明留着,多少是个祸患,倒便宜了刘备。只是若要让她杀了他,却仿佛也下不去手。

      一时静默,二人却都没有看到船舱不起眼的一处并未被稻草围得密实,反倒露出几分空隙。突然,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正巧穿过空隙处,直扑怀昭!

      怀昭全身一僵,直愣在当场忘了躲避,只见一袭白衣冷不防迎面将她按倒在地,那支箭从孔明鬓边飞过。

      二人脸颊相对,挨得如此之近,互相之间的颤动都感觉地清楚分明,孔明只盯着怀昭耳上的一对嫣红宝石垂珠耳珰,仿佛要滴下一滴血来。

      一年之后,当怀昭嫁予刘玄德,披着凤冠霞帔,盖着红盖头端坐于洞房之中时,想起草船上和孔明挨得如此之近,不禁自失一笑,原来那就是她和他此生的距离了——咫尺天涯。

      愣了一会儿,孔明才回神站了起来,怀昭也爬了起来,船内光线昏暗,都看不清对方面色。

      “亮失礼了。”孔明涩声道。

      “哪里,若非先生,怀昭恐已中流矢。”

      自此,至靠岸二人都未再言语,靠岸后,匆匆互道一声别,各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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