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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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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臣
一、花嫁
御史柳元的女儿嫁入江南第一望族杜家的时侯,很是轰动了一番。柳元是相国叶锋的得意门生,曾经竭力支持恩师对杜震的几次参骇,双方斗争的结果,却是叶锋彻底失势,告老还乡。朝廷官员的圈子中,都知道柳元对女儿的爱惜,这次他肯让心爱的柳二小姐嫁给长久以来的政敌,无疑是一个求和的信号。
这真是个奇怪的事情,据说杜震的性情深沉,连皇帝也不喜欢他,叶锋想尽办法对付杜震,也有忠君之事的意思。但就是这个不得圣宠的人,打败了一个又一个的政敌,连三朝元老的叶锋,也被他赶回乡下去了。
时人甚至猜疑,杜震把持兵权,早晚有夺国自立的一天。
柳曼然几乎是顶着父亲诚惶诚恐的叮嘱,以及姐姐柳嫣然又慕又妒的目光,嫁给杜震。嫣然甚至用故作忧虑的口气告诉她,听说杜震本来要取的是挥郡萧大小姐,萧家女儿居然逃婚了,所以杜震临时改了主意,随口答应了柳元的提议。
那么,她是个替代品了?
曼然只是微笑,她其实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耻的。看得出来嫣然很不愉快,她爱慕杜震很久了。可这件事情,本来就只有杜震才能拿主意,他要她而不是嫣然嫁过去,她也只有顺从。
据说杜震是个玉树临风的奇男子美丈夫,但关于这个人的很多传说,却是充满血腥和神秘的意味。有人甚至怀疑大行皇帝的死亡,和杜震大有干系。当日天子重病,不知为何,忽然传旨杜震觐见,并屏退所有侍从。不知道二人到底说了什么,等杜震出来时,他用镇定而微带忧伤的口气,宣布天子驾薨。为此,太子一直怀疑杜震是不是做了什么。当然,这是一种毫无根据的谣言了。
另一个谣言更加离谱,有人说西霁公主的死亡,也是杜震令人下手。当今天子继位之初,国事待定,为了笼络大臣,把义妹西霁公主赐婚杜震。西霁的美貌堪称一绝,杜震则地位显赫,这桩婚事很是引人羡慕,被人称为天作之合。可谁也没想到,西霁竟在怀孕数月之后,莫名其妙急病身亡。杜震杀妻之说,在京中暗暗流传。有人甚至有模有样的分析:皇帝令西霁下嫁,本来就有监视制约杜震的意思。杜震就算爱美人,但肯定更爱自己,断不会容身边有这样的威胁。
嫣然暗示曼然:杜震可以杀一个妻子,也许不介意再杀一个?毕竟,曼然也是他的政敌之女,很难得到他的信任。曼然一笑,没有理会姐姐,心里觉得她其实有点可笑。杜震若是不愿娶她,大可以拒绝,毕竟一个失势御史的主动求好,实在不是什么无法抗拒的东西,但他同意了这门亲事。辛辛苦苦娶进门来杀妻,实在是个可笑的说法,大概也只有嫣然这样天真无知的人才会相信吧?而她柳曼然,距离“天真无知”四个字实在差了太多。
曼然童年时,家乡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母亲带着一家人投靠父亲,被小股乱军所获。母亲自杀全贞,她却靠着机智,说服本来打算奸污她的军汉,杀了乱军头子,率众投诚官府。这人后来凭军功升到参将,还几次派人送礼物给柳家表示谢意。他说,不是柳二小姐一番金玉良言,也许他一辈子就是个草寇。
曼然的美丽和才能,风传天下,但很少有人胆敢娶她。
她从小学着掌管家务,尤其擅长经营之道,把柳家治理得井井有条。柳氏的田产地业,在她手头变得颇为殷实。但她的犀利无情,也是出名得很。下人不怕柳御史,却只怕这位目光锋利清明的二姑娘。京中人士甚至偷偷调笑:“谁要敢娶了柳家的母老虎,一定会发财,但也一定会短命。”
所以柳元对杜震提出嫁女之意时,本来想说的是嫣然。没想到杜震漫不经心一口应道:“很好啊,柳二小姐天下才女,震得妻如此,平生之幸。”
一句话敲定了婚事。
闺阁中,曼然对着菱花镜,最后一次审视自己娇艳绝伦的妆容。
娇嫩美丽如春天,也许是被喜娘装扮得太美了,甚至不大像她平时冷寂如雪的模样。
镜中依稀出现了一张模糊的男子面容,轮廓深刻,皮肤黝黑发亮,一身总是带着阳光的健康和青草的气息。她想起那人热烈的目光,心头激烈地颤抖了一下。
那个参将。
也许,他一直派人送礼物,却又一直不肯多说什么,是盘算着总有一天,地位足够了就要来提亲的。
但他没机会了。
一个参将,又怎么比得过权倾朝野的武英王爷?
她不介意下嫁参将,但他们并没有相遇在合适的时间和地方。其实当时他若真的要了她,他们做一对山大王,也可能会过得不错。曼然向来相信,她能让一切变得更好。就算是做山大王,也会是虎视一方的山大王吧?
但错过了,那个追风逐电、烽烟迷茫的梦。
曼然忽地伸出手,缓缓擦去菱花镜上的霜华,一切变得清晰起来,参将的影子也就没有了。
那个杜震,到底是怎样的人?
曼然无声叹息,想着不可知的命运,心里迷惘。
就在这时,灯火无声无息地暗了一下,正在为曼然匀妆的两个喜娘尚未惊呼出声,忽然软倒下去。柳曼然一惊之下觉出不对,情急中忽然身子一缩,正好避过一道破空而来的指力。她百忙中不及细想,奋力抓起案上铜镜,看也不看一眼狠命向后掷出,只听身后之人微哼一声,却没有铜镜落地之声,想是被那人接住。
曼然手中毫不停顿,又是一把将椅子倾尽全力,摔了出去,这才得空扭过头来,正好看到一个锦袍男子一伸手接下椅子。她心头一惊,匆匆抓过女红筐中的剪刀护在身前,厉声道:“你是谁?想干什么?”
她这时站定身子,看清那锦袍男子大概二十余岁,面貌俊俏之极,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更是勾魂摄魄,却是个罕见的美少年,只是眉宇之间略带忧郁之色。
那锦袍男子笑道:“不干什么,在下不过打算代柳二小姐与那杜震成亲而已。”说到“成亲”二字,他脸上肌肉微微抽搐一下,忽然显出一丝怪异之色,似乎在强忍伤感,似乎又兴奋难耐。
曼然听了这话心下剧震,总算她幼承庭训、学养深厚,大惊之中也是法度不乱:“妾身大喜之日,阁下来开这等玩笑,实非君子所为!看阁下仪表堂堂,为何言语悖乱?妾身不曾大声呼叫,是为阁下留三分薄面。阁下若是解人,就该速速离去。”
那锦袍男子一言不发,静静听着她说罢,曼然见他神情温和宁静,心头暗松一口气,只道事情有了三分指望。谁料那男子忽然低声闷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叹道:“好一张利口!就这个样子倒和那杜震有得一拼。”
曼然见他神情漫不在乎,知道这番苦口婆心只怕对牛弹琴,无奈道:“阁下状貌雄武,为何自甘沦落,好此龙阳之道?”她知道若不能说服此人,今日断难逃毒手,心头再是着急,也只有拼着口才锋利,竭力以言词打动于他。
锦袍男子看着她只是微笑,听到“龙阳之道”时,嘴角笑容越发妖异莫测,却又带着苦涩伤感,竟是说不出俊美摄人。曼然被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看,心头格登一跳,只觉此人容色之美,实是古怪难当。她随即收摄心神,心下暗骂自己:“柳曼然啊柳曼然,都什么时候了,还胡思乱想。”
微一疏神之间,那锦袍男子出手如电,忽然手指一勾,夺去她手上剪刀!曼然一惊之下,尚待挣扎,却被他骈指点在昏穴之上,顿时软了下去。
朦朦胧胧之中,只听得那人一声叹息,声音中竟有极深的忧思惆怅,似乎那人低声说了一句:“柳二小姐,或者我该羡慕你吧!”曼然晕迷之中,隐约听得那人言下哀伤缠绵之意,似乎心里藏着难以忍受的痛苦,她心头不知如何,也是一阵颤抖。
曼然自晕迷中醒来,只觉头痛欲裂,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恍惚中听得有人在叽叽喳喳的欢呼:“夫人醒了!夫人醒了!”
随即有个低沉儒雅的声音道:“嗯,小妮、小翠,你们做得很好。夫人既已醒了,就让我自己来吧,你们下去歇一阵。”
曼然听得这句夫人,迷糊了一会,忽然想起自己与杜震的婚事,又想起那古怪俊美的锦袍男子,心下一动:“想是那人不曾得逞。”不如如何,想起那人忧郁中带着温柔惨切的笑容,竟然隐隐约约觉得他有些可怜。
她心头思量着,奋力睁开眼睛,朦朦胧胧看见眼前一道紫袍人影,甚是高挑,颇有玉树临风之感。曼然忽然想到,这就是她的丈夫了,忍不住微微红了脸。
眼前视野逐渐清晰,慢慢看清楚杜震的样子,曼然愣了一下,难掩心头的隐约失望。眼前的杜震,大胡子浓眉直鼻,双目炯炯如电,看上去颇有威仪,却并非传说中堪比潘安的模样。不知为何,她心头忽然飘过那锦袍男子的影子:“那人面貌之美,世所罕见,不知犯了什么糊涂,竟要和此人夹缠不清。”
杜震见她醒来,双目一闪,竟是朗若明星,微笑着走了过来,缓缓伸手探了一下她的额头,柔声道:“怪下官疏忽,致令娘子受惊。还好醒了,可觉得有甚不妥吗?”他样子虽威严异常,对她说话的口气却甚是温和,眼中微含笑意。
曼然看着他温柔爱护的神情,心下一动,忽然觉得杜震的样子也并非如何可怕了。她想了一想,低声应道:“妾身当时只觉头脑一昏,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现下倒没有什么不适之感。”
杜震点头笑道:“这样就好,我也放心了。”有意无意之间,探在她额头上的手轻轻拂过她的脸颊,略微顿了一下,这才放开。
他手指修长,带着一丝草药的气息。曼然忽然明白,想必杜震曾亲手喂她吃药,心里忽然涌上一阵说不出的感受,涨红了脸,却侧过头去,避开他的手。杜震低笑一声:“真是害羞。”毕竟缓缓缩回手去。
曼然脸颊上留着他一丝余温,忽然觉得有点惆怅,略一定神,这才注意到杜震手腕上裹着一层白布,隐隐渗出一丝血迹。她吃了一惊,忙问:“相公手上的伤?莫非是那人……那人所留?”
杜震苍白的脸上忽然泛过一阵红色,干笑了一声:“不错,那日有刺客潜入,假冒夫人与下官……呃……洞房。下官一时不察,着了道儿……”他说到这里,嘿嘿一笑,听得出言下大有尴尬之意。勉强道:“还好下官幼习武功,总算有惊无险。只可惜那刺客逃得甚快,不曾擒获。”说到这里,他修长苍白的手忽然微一用力,咔嚓一声,床角竟被他捏成粉碎。杜震自觉失态,微微一笑:“总之,这件事到此为止,我绝不容那刺客再惊到夫人。”
曼然静静听着他言语,总觉得有一丝隐隐怪异,却又说不出来为什么。她向来冷静,见杜震神情尴尬,也不多说,一笑带过。心里却明白,杜震遇到一个大男人对他如此爱慕纠缠,想必心里也是尴尬得很。
本来,曼然对嫁到杜府后的日子有诸多盘算,却被那锦袍男子莫名其妙地打乱了。
杜震对她神色虽温和,曼然却总觉得杜府有些奇怪。众家奴得了杜震吩咐,对新来的主母都是毕恭毕敬,曼然只花了短短一天,就熟悉了府中环境。小妮和小翠是杜震特意买来服侍她的丫头,温柔小心,却寡言少语。曼然自己的陪嫁丫环秀珠却被杜震支到别房用事,此事大违常情,曼然心下奇怪,口中却不曾多说。
杜震一直不曾与曼然圆房,说是公务繁忙,在书房中一住就十余天。曼然想着嫁入杜家之日的古怪,心里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
她从下人口中旁敲侧击,恩威并施之下,慢慢知道了一些东西。
原来——杜震一直是好男色的。
此事在京官群中一直隐约流传,想必她的父亲柳元也知道,却还是将她嫁了过来。曼然心头又惊又痛,咐吩那下人退下,自己茫然跌坐在软榻上,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
她这才明白,为何起初杜震向萧家求婚,萧家女儿竟会连夜潜逃。可笑——她自负才女,却稀里糊涂,踏进了这个圈套。
曼然心里想着,忽然觉得脸上湿漉漉的,伸手一抹,擦去一行泪痕。
她甚少流泪,这下子自己也吃了一惊,随即冷笑起来:“杜震啊杜震,你竟如此欺我,我柳曼然又岂是易与之辈。”想到这里,心头一阵冰寒又一阵滚烫。呆定一会,吩咐两个侍女进来,服伺她细细梳洗匀妆一番,静候杜震上朝回来。
“不错,我是好男色。”
杜震静静听着她的质问,向来温和含情的脸上慢慢褪去笑容,一口承认下来。他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曼然,看上去忽然变得冷酷陌生起来。
曼然反是吃了一惊,看着杜震毫无表情的样子,忽然发现:这男子一旦褪去温柔的伪装,她竟然对事情毫无把握。眼前之人,不再是她温柔款款的丈夫,而是威震天下,城府深沉的权臣。
她该如何把握自己的命运?
杜震看着她呆定的样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顺手勾过她的脖子,在曼然娇嫩的脸蛋上亲了一下,柔声道:“或者,你再多努把力,我就会慢慢好女色了。”
曼然惊呼一声,一把将他推开,杜震却已大笑而去。
曼然伸手抚了抚激辣辣发烧的脸颊,不禁苦笑起来:“想不到,我柳曼然竟要沦落到与男人抢丈夫了。”
她心下一会迷乱,一会凄苦,想着杜震那个仓促的亲吻,却又有一丝隐约的甜蜜。不禁嘲笑自己:“真是怪了,这男人明明好男色,为何还是被他撩拨得心乱?”
出了一会神,曼然慢慢站了起来,自语道:“既然做了杜夫人,无论如何,总要试着努力一下。”她性情坚毅,虽面临这个极尴尬的局面,却也并不气馁。
自此之后,曼然小心向杜府之人打听杜震的过往,希望知道他何以变得如此,以便找出应对之道,得到的消息却让曼然越发皱紧了眉头。
原来,皇帝之所以如此看杜震不顺眼,也与杜震的龙阳之癖大有干系。
据说,杜家眼下虽因战乱之过人丁单薄,当年却是个香火鼎盛的大家族。曾经有个杜家女儿,被先帝收为义女养在宫中,封号蓼蕻。当时皇帝尚是太子,对这位美丽绝伦的蓼蕻公主颇有爱慕之意,可惜小公主红颜薄命,很久之前就在一次宫庭阴谋中神秘失踪了。皇帝为此惆怅之极。
当日杜震初出茅庐,尚是翩翩美少年,容貌颇有几分相似公主当年。皇帝见了也大有亲切之感,与之同行同止,待遇亲厚。却不料杜震性好男色,不但在花街柳巷公然狎戏娈童,在皇帝面前也颇为不恭,几乎引得天子大怒,下令杜震闭门思过。杜震在家中关了数月,蓄起一副大胡子,昔日风流倜傥的光景倒是收敛了几分,却从此与皇帝结下仇怨。
曼然知道这个背景,心头越发发愁,知道这个杜府夫人绝不好做。
但不管如此,她是柳曼然啊,当年性命交间之际,她尚且能凭着智慧化险为夷,眼下的困境,又怎能让她折腰?
曼然事后仔细想了想,觉得事情只怕并非和传扬一样。据说当今皇帝也是一代明君,杜震更是出将入相,昔日征讨北国颇有斩获,还曾挫败白羽府之乱、韦督军之变,功业显赫,实是皇朝第一权臣。要说两人会为了这么简单的原因弄得大有心病,只怕不可能。她甚至怀疑,也许杜震弄出这样的谣言,就是为了让人不往深处思考。至于事情的真相,谁又关心真相呢?人们喜欢的只是表面上过得去的解释。
奇怪的是,杜震对她却是越来越亲近了。他似乎不在意有关的谣言,总是现出非常亲热的模样。曼然心下纳闷,口中却什么也没说。
然,两人一直不曾同房。
曼然觉得杜震也许只是故意着给某些人看的,表示他对男色已经失去了兴趣。这个想法,让她有些痛苦:“那个人,会不会是那个锦袍少年?”
想着那人温柔而悲痛的眼睛,曼然心头一阵不安。她总怀疑那眼中有一种毁灭般的痴狂。
二.君臣
每逢雨天,兰庭总是特别焦燥不安。
焦雷滚滚的时候,他习惯于仰望天空,似乎想在一道道青白扭曲的电光中追寻什么。跹霞虽然是他最宠爱的妃子,却也不明白他的心思。
有一天夜里,跹霞香梦正酣,忽然被一道巨大的雷鸣声惊醒过来。青惨惨的电光中,她赫然看到兰庭苍白无血色的脸就在面前。他有力的大手正轻轻托起她的头颅。另一只手穿过跹霞秀曼的黑发,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再滑落到她纤细的脖颈之上。
跹霞愣了一下,几乎想惊叫出来,总算她见机得快,拼命忍住,继续装睡。透过眼角余光,她依稀看到兰庭还在静静注视着她,可神情空茫,似乎眼中穿透了她,关心着另一个渺茫的存在。
跹霞是恐惧的,可也有几分隐约的惆怅,忍不住心想:“若皇帝这样一心一意的眼光看的是我,就算立刻死掉,也是幸福的吧?”
但跹霞知道,那是幻想。
皇帝的心中,有天下大志,有江山社稷,有十万甲兵,但绝对不会有她。
兰庭刚毅果断,英武之处不下于先皇,但性情深沉狠辣,较乃父犹有过之。在大臣和妃子们的眼中,他无疑是个极度可怕的君王。也许朝堂之上唯一能和他抗诘的人,就是杜震了。这让跹霞觉得有些骄傲,可更多的是觉得害怕。
跹霞心里有数,若不是靠哥哥的力量,她不可能进宫为妃。但这位权高势大的兄长,却也成了她晋位皇后的最大阻力。兰庭虽待她不薄,却绝口不提册立皇后之事,宁可中宫久虚。他甚至不肯让她为他诞下子嗣,宁可立一个低贱宫女所生为皇长子,若不是兰庭忌惮杜震势力过大,想必她的际遇不会如此吧。
有时,跹霞也怀疑,兰庭不肯立后的真实原因,或者不止于此,但个中内情却是她不敢妄加猜测的。毕竟,要想在这个皇宫中好好生存,首先要学会的就是不能有不必要的好奇心。
兰庭一直不能忘记初见跹霞的光景。那一日,他微服来到杜府,却看到了她。那一张脸儿清丽绝伦,好象随时可能从花间坠下的露珠,娇嫩孱弱得令人怜惜。
他一见之下,心头一阵迷糊,不知如何就想起多年之前的旧事。那个不能忘记,却又不能不忘记的人……本以为,从此就是永远的遗憾,想不到上苍又给了他一个挽回的机会。
他颤抖着伸出手,把眼前玉人缓缓拥入怀中。
女孩子被他灼热的拥抱吓得呆住了,好半天回过神来,正要惊呼出声,却被兰庭温柔的口气堵了回去:“不要怕,我一直在找你,一直在找……我想你啊……”
女孩子不做声了,看着眼前极度狂喜迷乱的脸,忽然心头软了,轻轻“嗯”了一声,竟不忍惊破他的迷梦。不知不觉中,她脸上忽然感到一滴烫热的水珠,不禁低呼了一声。她不明白他在寻找什么,但她又怎忍拒绝这样的温柔痴迷?
兰庭痴了一会,渐渐看清眼前之人,心头忽然一阵冰凉。
这——毕竟不是他当年的梦。
那个人,已经在那一夜的雷雨中彻底消失,却让他无可忘情了。
他苦笑一下,失望之极,眼前竟然变成一片浓雾般的黑色。闷哼一声,踉踉跄跄退开,低声道:“对不起,小姐,在下失礼了。”定下神来,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皇帝次日下诏,令跹霞进宫为妃。
——为了那张相似的脸孔,他娶了跹霞。
兰庭有时自己想来也觉可笑,对当年那人的痴迷,远比他想象中来得强烈。
不久之后,兰庭又得到明月城大小姐的画像,惊觉画中人比跹霞更肖似那人几分。兰庭盘算半月,定下计策,攻打明月城。月城之战,让他得到倾国的财力和无双的绝色佳人,一时间功业响震天下。世人视他为马上江山的一代令主,兰庭心里却有数,那一战与其说为了财富,不如说为了那张相似的容颜。
就这样,不知不觉中,后宫中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美人。
每一个都那么象她……然,每一个都不是她。
就这样漫长地绝望着,绝望地等待着。
这思念发展到后来,竟让兰庭有些厌恶自己了。他似乎已习惯于收集那些类似的脸儿,一样的花样颜色,一样的清秀婀娜,一样的忧郁纤弱。他沉醉其中,竟是不知归路。
兰庭不知道,这日子是否就要伴随他一生。
一日醉后,兰庭忽然发现,那个向来令他厌恶的大舅子杜震,五官轮廓竟非常相似那记忆中的人儿。他欣喜若狂,却也心痛如绞。再未想到,最爱的人儿,竟会在一个男子的脸上重现容貌。
似醉似醒的痴狂迷乱中,兰庭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那又有什么要紧呢?
这人世,原不过醉梦一场吧。
残酒方销,兰庭忽然惊觉过来,看到自己躺在床上,房中只有杜震一人。他正自闲坐窗前,悠然自得地在夕阳下随意翻着一本书册,样子懒洋洋的,倒象一只刚刚吃了鱼的猫,对着阳光晾爪子。杜震衣着尚算整洁,他却服饰零乱,地上甚至有龙袍的碎片。
兰庭大吃一惊,从榻上跳了起来,厉声道:“你……你……你!”伸手指着杜震,却情不自禁连指头都在发颤!
杜震一笑,绝美若神人的脸上,居然是一派诚恳忠厚之色,恭恭敬敬道:“陛下今日醉得厉害,要微臣服侍。微臣虽是外臣,可陛下有令,自当竭尽丹诚。不知陛下满意么?”
兰庭脸上肌肉扭曲,心头狐疑不定,不住猜测他们酒后到底做过什么,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他看着杜震那张俊美绝伦的脸,忽然心头一阵诡异之感,总觉得事情有甚不对,却又无法询问,迟疑半响,呐呐道:“朕的龙袍,为何……?”这句话好容易问出口,他颇有些讪讪然之感。
杜震的笑容越发灿烂得有些古怪,瞄着皇帝,柔声道:“这还需要问吗,陛下?”口气亲呢得有些嗳味。
兰庭眼见他口中说着,美玉般的脸竟是越凑越近,心下忽然一阵恶寒,厉声道:“还不退开!杜震,你竟敢撕毁朕的龙袍,该当何罪?”口中说着,声音却不由自主越来越低。
杜震似笑非笑看着兰庭,淡淡道:“陛下说是什么罪,微臣就自认是什么罪好了。毕竟能有此等奇缘巧合,亦是微臣平生之幸。纵然被陛下怪罪,乃至千刀万剐,微臣又何敢说一个不字呢?”
兰庭越听越不是路数,赶紧喝道:“住口!”
杜震倒也听话,果然停下嘴来,一双眼贼溜溜看着兰庭。
兰庭被他看得心头发毛,勉强定下神来,拿出身为人君的威严,沉声道:“杜震,你对君上不敬,更损毁龙袍,罪在不赦。寡人看在杜妃面上,对你宽限三分,今罚你闭门思过,三月内不准出门。”说到后面,倒也声色俱厉,总算恢复了几分平日的深沉威严之态。
杜震定定看了兰庭一会,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也不分辨,长身一揖,悠然出门而去。
兰庭瞪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影,心头一阵混乱,总觉得今日之事古怪之极,却又想不通到底出了什么差错。
三、雷渊
雷渊一直觉得,杜震是个很奇怪的人。
雷渊的父亲,是北国兵马大元帅,在和杜震的交锋中阵亡。雷渊曾经作为求和的使者,入质南朝。后来是他的母亲,用十车金沙和一队美女行贿南朝权贵,换回儿子。这是他一生不忘的耻辱。背负了两国之间的仇恨,雷渊多次挑战杜震。私下里他们每年决斗一次,雷渊每战必败,但杜震就是不杀他。
第一年,他在杜震剑下三招即败。那个英俊而可怕的男人用剑指着他的头颅,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会,若有所思。雷渊一阵绝望,低声道:“杀了我,否则我一定杀你。”杜震明亮冷酷的眼睛静静凝视他一会,忽然笑一声,用剑尖轻轻拍了拍他的脸,笑道:“那多努力。”
于是雷渊散尽家财,把老母和幼小的弟弟送回乡下,自己却到处苦寻明师。他一路行去,去时衣着鲜明、神采翩然,到了后来,已经千金散尽,行同乞丐。但雷渊还是走下去。
最后他听说东南的飞绝山脉,每逢冬天最冷之际,都会出现一个武功通神的白袍怪人。于是雷渊等到初春时节,爬向飞绝峰顶。那时漫天大雪,他手足都冻僵了,还不断流血,一路挣扎着爬上去,冰上几乎是一个个红色的迹印。他不知道,是不是就要死在这个冰雪的世界。
雷渊想着杜震用剑对他时那个空茫而冷酷的笑容,一阵悲愤:“他杀了我爹,又如此羞辱我,难道我要不明不白死在这里,不能报仇?”他心头血气翻涌,怒喝一声,挣扎着继续爬向峰顶。
他很幸运,在几乎冻死的时候,那个传说中的白袍怪客救了他。那人一身雪白,连脸上也蒙着白色头套,几乎与周围的冰雪同色。但他刀锋般的眼神,却比冰雪更寒冷。
白衣客静静听了他的来意,忽然冷笑起来:“你要杀杜震?”雷渊狠狠点头:“我杀不了他,就让他杀了我吧。”遇到这个几乎无可逾越的对手,他还能如何?就算绝望,也是要挣扎的。
白衣客注视着他,笑容越发现出恶意,缓缓道:“你叫雷渊?是北国雷霆的儿子吧?”
雷渊吃了一惊,颤声道:“先生……怎么知道先父的名字?”
白衣客仰天淡淡叹了口气:“我还知道,雷霆当初射死杜震的父亲,他后来却死在杜震的震天神弩之下。两国交战,也就如此而已。”
雷渊心头一寒,盯着白衣客:“这么说,你是他的朋友?你……自然不肯帮我?”他一阵失望,又一阵愤怒。想着白衣客的话,那自然是对的,两国交战,还能怎么样?但杜震杀了他父亲,他能不报仇么?何况,这些年为了杜震的战绩,南朝一些好事的书生经常鼓噪着北伐之议,北国朝廷上下都很有威胁感。有这个人在,他的国家不会有安宁的。
那人忽然朗笑了:“朋友?杜震没有朋友,他也不需要朋友。我么——就是教杜震武功的人。哈哈,这世上只怕再没人比我更清楚他的性情。”他的笑声虽大,却带着说不出的冷酷之意。
雷渊大吃一惊,知道这次只怕事情不好,正要戒备,白衣客一把按住了他,冰冷的目光中忽然多了一丝深沉莫测:“你不要担心。我会教你武功。不过,能不能打败杜震,要看你的运气。”
雷渊不明白他的意思。
但白衣客收留了他,传他武功。他看上去似乎漫不经心的样子,却一言一动精当有效。雷渊出生北国名将之府,本来就资质过人,得遇明师,在山上三天,却进入了从未想象过的武学境界。
三日中,白衣客除了教雷渊武功,就是对着山上枯萎的梨树发呆,似乎有着难言的心事。他看着梨树的目光,竟是隐约带着温情和回忆的意思。雷渊想,也许他在梨树下曾经有过什么难忘的往事吧?他甚至猜测,白衣客每年来到这里,只为了梨树下的回忆。
三日之后,白衣客把雷渊赶下了山:“武道的极峰重在领悟。为人师者能教的也有限得很。剩下的要靠你自己练习了。”
雷渊心头感激,但看着他似乎不打算再理会自己,不便多言,一拜而去。
身后,隐约传来一声长叹,寂寥地消失在空旷的冰雪世界中。雷渊不知道这人的想法,他教了杜震武功,却又要再传一个弟子来击败自己最得意的徒弟,这是为什么?杜震师徒二人,似乎藏着什么可怕的秘密。
但雷渊不在乎,总算可以找杜震报仇,他兴奋得血液也燃烧起来。他一想着那人用剑轻轻拍打他头颅的样子,心头就是一阵愤怒。
雷渊在乡下结庐而居,潜心习武,一年之后,再非昔日吴下阿蒙。于是潜入南朝京城,第二次秘密挑战杜震。
奇怪的是,杜震居然没有拒绝。他身为南朝权臣,本来可以调动人手,直接捉了他扔进大狱,但这位南朝重臣却爽快地同意和他秘密决斗。
雷渊再战再败,但这次他们拆了两百余招。
杜震还是用剑指着他的头,刀锋般冷酷的眼中,忽然泛起一阵笑意:“很有长进。明年你再来吧。”他忽然收剑,剑锋的寒气刺痛了雷渊的头皮,地上多了一团头发。
杜震悠悠道:“割发代首,你可以走了。”
雷渊闷哼一声,忍住屈辱的感觉,对杜震抱拳一礼,大步而去。
他知道,只要不能赢过杜震,他就算是完了。他出生武将世家,是北国不世出的兵法天才,曾经那么生机勃勃、雄心万丈,现在却只知道武功了。那人冷酷清淡的笑容,如和着残雪的初春寒风,早就腐蚀了他的雄心。生命如此痛苦,他这么活着,只为打败杜震吧?
其实已是绝望,但不可以放弃。
但雷渊知道,杜震的眼中,其实空明无物。这让他愤怒。那人随随便便就毁了他的一生,自己却满不在乎。
雷渊知道杜震不见得有什么快乐,却只恨那人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快乐。
——他在炼狱中挣扎着,生死两难的时候,那人却犹如无心的神邸,若无其事地用空洞冷酷的眼色对着漠漠红尘。
所以,这样不可以——只能一起下地狱吧。
雷渊修书辞去在北国的一切世袭恩典,又给母亲和小弟留下遗言。他觉得断了红尘中所有的牵挂,可以放心想办法杀杜震了。就这样漫游四方,多访异人。
第三年的同一天,他和杜震又站在了那个隐秘的荒野中。
决斗中,他甚至觉得,他们如此接近,每一次呼吸,都是那么的投拍。就像一面镜子的两个面,一动一静,都暗合天意。拳与掌,手与足,刀与剑,虎虎风声之中,雷渊隐隐感到,这时候他居然是快乐的。
这一次,他和杜震交手五百余招,但最后还是输了。
雷渊对着杜震狂笑:“还不杀我?下次死的,一定是你。”很明显,这几年,他的武功越来越好,杜震却几乎没有进展。
他隐约感到,这个最接近神话的人,正在一步步被他赶上。
可那又如何,他早已不知道快乐是什么,杀了这个人,也只是个遥远而不得不为之的誓言。
雷渊羡慕杜震的满不在乎,这让他越发恨着那人。
杜震对着他温和地微笑:“是么?那你明年继续吧。”口气还是那么随性悠闲。这一次,他甚至什么也没做,直接收回剑。
雷渊愤怒起来,低声咆哮:“为什么一直不肯杀我?”
杜震笑了,沉思一会,说:“为父报仇,我也干过啊。现在不过是换人而已。”他一笑而去。雷渊愤恨地大吼:“我不要你可怜!”踉踉跄跄提着刀追上去:“我们这就再打,不用明年了。”狠狠一刀劈出。
他心境混乱之下,这一刀已毫无章法可言。
杜震微笑,顺手一招空手入白刃,夺了他手中刀,悠悠道:“这样做没用的。”随意折断刀,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雷渊扑倒在地,全身格格发抖。
恨啊……
也许,他坚持立刻动手,不过是情愿死在那人剑下,也不想第二年的决斗中杀他了……那人居然如此轻易看穿他的心意,真是可耻。
他已经被毁了,毁得如此彻底。
雷渊对着自己冷笑,笑得声嘶力竭,却开始流泪。
他大醉在一家破旧的小酒店中。醉意朦胧中,为了一个酒席,他和一帮地痞动手。雷渊不知道怎么回事,醉歪歪地反应迟钝。一个小痞子砍他,准头稍微差了点,于是断了他大拇指。
雷渊忽然清醒过来,怒吼一声,干净利落地劈翻所有的地痞。酒店老板簌簌发抖,雷渊却对着自己血淋淋的手苦笑。
这样的手,再也不能握刀了,自然赢不了杜震。
——是故意的么?
他心头忽然想到这个可怕的念头,难道,他宁可毁了自己的手,却不再有杀那个人的勇气?
雷渊泪水涔涔而下,忽然狂笑起来,一把推开酒店老板,大步离去。
他回到北方,决口不再提复仇之事。
北国皇帝知道他归来,很是欢喜,还是要他领兵。雷渊随口应下,却并不做什么,一心喝酒,每日倒有大半时间在半醉之中,剩下的时候,就调教弟弟练武。
他知道,他已经完了,可看着弟弟虎头虎脑、生气勃勃的样子,却总有些乐趣在。
有时候,也收拾心情,训练军队。三年之乱后,这个国家逐渐回复元气,当年的霸气毕竟还有底子在的。雷渊是兵法天才,练兵也大有道理,短短年余时间,手下部队的战斗力大有进展。几次和南朝人的小战事都占了点便宜,皇帝几次下旨抚慰,朝中甚至又有人在鼓吹南下一统江山。
但,那又如何呢?
每当日色熙微的时候,雷渊喜欢对着一壶残酒,沉思到日落。
后来慢慢知道,那人的父兄,都是死于北国当年的阴谋。战乱中,杜家几乎灭族。父亲雷霆,在里面充当了重要的角色。杜震的报复,无疑是异常可怕的,甚至使北国三年内乱、一蹶不振。但他甚至没有亲人,战后好容易找到一个远房堂妹,二人几乎是相依为命,后来妹妹却被皇帝充入内庭。
所以,那人会有那么寂寞空洞的眼神吧?
现在,雷渊也慢慢明白了那个活在神话与血腥中的人。杜震不肯杀他,只为他们曾经有相似的心境。
拇指即断,他们之间那点微薄的联系似乎也断绝了,他再不能找杜震比武。
可心里想着那人,总有些茫然的意思。怎样才好再见?
那么,发兵南朝吧。
四、疑情
赵虎没料到他会这么快得到升迁,居然被提拔到了杜震手下,在守护京师的神武军中供职。他不过是一个参将,如此飞升,实在很意外。
知道柳家二小姐嫁给那个男人的时候,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心头一阵紧似一阵地痛。他每年都去看那女子,她一年比一年美丽,但想不到这花毕竟开在不可触及的镜中。
终于,做了朝廷重臣的妻子,现在是一品命妇了。
应该祝福她的,不是么?可怎么才能不伤心?这真是无聊的情绪,他是堂堂的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伤心……真可笑。
他一直不能忘记,当日和头儿一起抢劫,掀开马车的布帘,看到那张玉器般清冷美丽的脸儿,一下子就愣住了。那玉美人危急之中居然丝毫不乱,沉稳地呵斥他,他听着那个清脆的声音,忍不住迷惑:“怎么有这样的女人,对着满地的残肢和血腥,也面不改色地说话?”
他大概在那个时候就折服了吧?于是按照她的意见,杀了暴虐的头儿,向官府投诚。有她这个御史千金的一力支持,他果然脱罪,还是做军汉,职务却好了些。他想着那女子,心头就热滚滚的,觉得日子有很多可指望的东西。
那时候,真想打仗,如果有军功,或者能升得比较快,做了大官,就可以配得上她。但天下战乱初平,皇帝几次拒绝杜震北伐的建议,军队还是主要起驻防作用。他只能忍着耐心,慢慢谋取功劳,一步步上升,总算也做了参将。
得到任命的时候,真是快活啊,好像一辈子也没笑这么多次。他大醉,觉得那玉人儿就在怀中。
原来,那一切,毕竟是痴人说梦……
他一边笑话自己,一边踉踉跄跄地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心里那么闷痛,真可耻。要命,就为一个女人,她不过是泼辣一点,言辞犀利一点,有什么稀奇的。大丈夫何患无妻?
赵虎终于忍耐不住,避到大树后面,匆匆忙忙扬起头。免得有人看到他眼中泪水。他抱住大树的枝干,把眼中刺痛灼热的液体忍了回去。
本来以为老天很眷顾他,一个乡下孩子,还曾经被饥饿逼得落草为寇,想不到也做到了参将。他感激曼然,也喜欢那个犀利美艳的女子,有一些痴心妄想。现在才知道,他的幸运,其实有限得很。
他这辈子,也许还可以升迁的。但她是御史的女儿,就算这次不嫁给杜震,以后也不会嫁他吧?真傻啊,这些年都在想些什么。
等他恢复平静,回到军营,早就有上差在那里等得不耐烦了。这倒是个大意外,他居然得到升迁令。接受新任命之后,他对上差称谢,对方轻描淡写笑道:“你多谢杜大人吧,他真是贤明,居然这么远也了解到你的才能,举荐了你。”
赵虎心头一阵困惑。原来是杜震?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曼然。难道……杜震知道他们的事情?这是一种补偿吗?他随即哑然失笑:“怎么可能?何况,我对柳小姐的痴心妄想,谁会知道?又算得了什么?”
但心头毕竟一阵酸、一阵热,忍不住猜想:“难道,这是曼然的意思吗?她说服了杜震,要再帮我一次?”却要他情何以堪?很想挂冠归去,不用接受这个情敌的推举,可一想到京中有曼然,心头不禁苦涩迷茫起来。
那里有曼然……所以,还是去吧。
至少,或者可以远远看她一眼。
曼然惊诧的看着才下朝归来的杜震,勉强道:“你……说什么?”
杜震满不在乎地应道:“哦,我举荐那个赵虎入京了。就是当初救你的恩人。”
曼然手微微颤抖了一下,盯着丈夫,想看出他的意思。但杜震只是微笑,云淡风清的脸上毫无反应。于是她淡淡点点头:“如此甚好。曼然能报答此恩,要多谢相公成全。”
杜震静静看了她一会,直到曼然无法忍耐他若有所思的视线,缓缓转过头。就听杜震道:“是,我很抱歉,你做我妻子,受屈不浅。这事聊表寸心。”
曼然心头剧震,勉强笑道:“相公……”她不知道杜震想到了什么,可有些惶恐于他的言下之意——大概,他认为她爱的是那个参将吧?所以,他不肯对她倾心以对?
曼然一阵不安,起身低声道:“相公,你听我说——”
杜震微微一笑,用指头轻轻按住她柔润的红唇,柔声道:“我美丽的小娘子,你想说什么?”他的神情温和而无情,浓眉下的眼睛像星辰一样,明亮而遥远。
曼然颤抖了一下,看出这是一个拒绝的信号。她微微咬牙,又鼓起勇气,低声道:“不——”没有说完,就被什么甜甜的东西堵住了嘴。
杜震收回手,顺便抹了一下曼然嘴角的糖渍,微笑道:“这么美丽的小嘴儿,老是说个不停,未免无趣了。”
曼然涨红脸儿,勉强吞下被他塞到嘴里的一块桂花糖,恨恨道:“你……竟如此无礼……”
杜震大笑:“是么?我还以为你希望我更无礼一点。”看到曼然满脸绯红,他忽然正经了一些,眼中现出温柔而悲哀的神情,柔声道:“可不成啦。这个,实在对不起得很。”曼然心头一团混乱,来不及细想他的言下之意,杜震却已经离去。
曼然后来才明白杜震的意思。
她嫁过来一年,夫妻二人一直没有同房。仆人们私下议论,老爷娶了夫人,大概只为了掩饰他不能人道吧?这个婚姻,实在越来越像个笑话。
可曼然想着杜震倜傥不群的样子,心头总是迷惑:他像那种传说中的人么?好男色,不能人道?一切事实似乎都在证实这个结果,但曼然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被他瞒着,其实大大不对……
她的丈夫,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曼然怀着疑窦,处处留神机会,希望能走入这当朝权臣深沉莫测的心。有一次,她甚至一横心,故意早起,踏着清晨的露珠和未消的夜色,悄悄溜到杜震的卧室前。
少女的心,激烈跳动。却又无法不燃烧,无计悔多情。她是曼然,那个永远聪明冷静的女子,可面对这个人的时候,却也变得和寻常女孩子一样了。
护院看到她,大是尴尬,勉强笑着来阻拦她:“夫人,老爷还在睡觉。请夫人稍候可好?”
曼然横了他一眼,淡淡道:“怎么,我要见丈夫,也得你这家奴允许么?”冷哼一声,轻轻一把推开护院的阻拦。那护院平日见杜震对她甚是亲切,也不敢认真得罪她,却又怕这么放夫人进去,要引得老爷动怒,大是为难。
微一犹豫之间,曼然已闪过他,上前推门,却发现门反锁着。那护院才松一口气,曼然眼珠一转,看到卧室的花窗,微微一笑,推窗翻了进去。她平时虽斯文,却不是那种纤纤弱质,身手颇为灵活,这下跳入窗中,也是毫不费力。那护院目瞪口呆之下,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这娇滴滴的夫人就这么跳入房中,随即嫣然一笑,关了窗户。护院心头暗暗叫苦,害怕主人责难,简直想躲了起来。
忽然听房中传来曼然一声低呼,那护院心头一跳,本来想冲进去,忽然想到:“这是老爷夫妻家事,我这么进去,不是找死么?”于是又缩了回来。
曼然的确遇到了生平难以想象的怪事。
杜震并不在卧室中。借着微暗的晨光,她依稀看到正在懒洋洋从帐中起身的人影。那人甚是清瘦,却又隐约有些妩媚之感,决不是卓然若玉山独立的杜震!
曼然目瞪口呆,看着帐中人,一时间竟不能言语!她呆了一下,用力揉了揉眼睛,总算发现不是自己眼花。
那人苍白美丽的手缓缓伸出,撩开纱帐,一边懒懒地打着哈欠,一边探出脸来,对她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早啊,杜夫人。”声音低弱柔和,带着一丝隐约的戏谑之意。
曼然一生之中,绝没看到过如此美丽绝伦的脸,却又带着说不出的悠闲之感,似乎对眼前的尴尬毫不在乎。她愣了一下,勉强也笑了,失声道:“你……你到底是谁?”——这个美丽如神话的古怪人物,居然是个男人。
一个如此美丽的男人,简直……像个妖物。曼然打了个寒战,狠狠道:“你快说啊!你是谁?我家相公呢?”
那人轻轻一笑,斜眼看着曼然,神情居然妩媚之极,柔声细气道:“杜大人啊?夫人都不知道么?那我怎么知道呢?”他笑起来,一缕黑发披拂而下,垂在白玉般的额头边,越发黑白分明,美丽得接近妖异。
曼然被他笑得心头莫名其妙颤抖了一下,觉得这人的笑容,只怕就是那种足够倾国倾城的妖物。她心下一凛,连忙收摄心神,厉声道:“你为何在此?把老爷藏到那里去了?还不快招,我定不饶你!”
那美少年笑得身子微微颤了颤,瞟着曼然,悠悠道:“世人不是都说你家老爷好男色,我为何在此,夫人,你说呢?”
曼然心下又是窘迫又是不安,红着脸道:“住口!”她好容易止住声音的颤抖,缓缓道:“老爷呢?叫他出来见我!”
美少年瞄着曼然,笑道:“脚在你家老爷的腿上,他爱去哪里,我也没办法。所以,对不起夫人了,我叫不出他。真不好意思,初次见面,我们就这样,实在失礼得很。”但他的口气,却并没有什么抱歉的意思,就这么懒洋洋站了起来,也不穿鞋,赤足踏在暗黑色的石地上。
曼然注意到他的双足形状优雅,就像上好的白玉雕成,晶莹美丽。她看得一阵心悸,缓缓别转头,眼中慢慢涌上一层泪雾。
原来,这就是杜震一直不肯和她同房的原因。
他房中藏了这样的绝色少年,连以美貌见称的曼然也看得心头震颤,也难怪杜震对他系情。她真是可笑的痴心啊……
曼然失声大笑起来,颤抖道:“失礼得很……这话倒也有趣。”泪水却忍不住滚滚而下。
那美少年看着她的泪水,愣了一下,深邃美丽的眼中泛过一阵波澜,忽然轻声叹了口气,随手为她擦去泪,柔声道:“美人儿流泪,可要我如何良心过得去呢?唉,这只是个恶梦,你好好睡一觉,醒了就没事啦。”
她躲避不及,被他的手轻轻抚过脸儿,神志忽然一阵昏沉,缓缓倒了下去。
美少年正好伸手扶住她倾颓的身体,轻轻把她抱到床上,看着曼然脸上一滴残泪,他忽然皱了皱眉,轻声自语:“你为何如此?却要我为难了……”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之色。
曼然醒来的时候,却是躺在自己柔软的床上,使女正在为她准备晨起梳妆。她愣了一下,赶紧坐了起来。失声道:“老爷呢?”使女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还是恭恭敬敬道:“老爷上朝去了啊。”
曼然皱眉想了想,觉得有些难以启齿,犹豫一下,还是勉强道:“那个……那个年轻人呢?”使女更是一愣,摇了摇头:“夫人在说什么?”曼然咬住嘴唇,不再说话——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也不适合让使女知道。但她会私下弄清楚。
她找到那护院。
护院也是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夫人……你——说什么?小人不明白。”
曼然冷笑:“是么?我今早来看到的那个人,现在去哪里了?”
护院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低声嘀咕道:“可是,夫人不是才起床么?你今早没来过啊……”
曼然皱眉,不想听他胡说,直接走到花窗前,冷笑道:“我从这里进去,还有痕迹呢,你怎么当面胡说——”
她忽然张口结舌地呆在当场!
——花窗上积累了厚厚一层灰,哪里有人踩过的痕迹?
难道,一切真的是她一场梦境、胡思乱想?
曼然心头一阵混乱,觉得头更昏了,忍不住轻轻按住额头,竟是摇摇欲坠。
护院担心地看着她,忍不住道:“夫人,你好像气色不大好,还是回去休息吧?”
曼然涩然一笑,颤声道:“是么?休息……也许吧……”她摇摇晃晃离去,心里迷乱到了极点。
五、证因
赵虎逐渐养成了一个奇怪的习惯。
他对功名的雄心,似乎随着曼然的婚事也消散在烟云中。每天处理完公务,赵虎就会早早回府,匆匆用过晚膳就寝。赵府的下人对主人的生活习惯简直赞不绝口,他们做了这么多大户人家,还第一次遇到如此严谨的武将。不但不喝酒不好睹,甚至不好色。
可笑的是,就凭这一点,赵虎居然得到了清廉严谨的名声。这让他心里几乎想狂笑出声。
谁会想到,清廉严谨的赵大人,每日早早睡觉,不过是换过一身装束,潜入武英王府,偷偷守护在杜夫人的窗前花树下。他仗着武功,一直侥幸躲过了杜府的护卫,心里却知道,不会有永远的幸运。也许总有一天,他会因此身败名裂吧?
他甚至不敢多看她一眼,却又忍不住不去。这是他的冤孽,他知道自己是无可药救了。但他已经无力抵挡这个甜蜜而痛苦的滋味。每一个夜晚,他就这么静静站在她的窗下,听着她轻若无声的一举一动。
她是那么的优雅安静,对什么事情都淡淡的,那一种血液里带出的高贵,每每令他汗颜,也令他心醉神迷。
自从他偷窥的第一日起,赵虎就没看到过这夫妻二人同房。他不知道这代表什么,心头却隐隐有些快乐,同时又觉得这快乐是一种罪——她的寂寞和不快如此明显,连孤灯下的影子也是忧郁沉静的。
每一夜,她都睡得很晚,总是忙着处理一大堆帐簿一类的东西。她一直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主人,总能把每一件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处理完这些杂务,她会静静坐在窗下,做着永远做不完的女红。
他就这么站在树丛的阴影中,一随夜风冷静他心头的烫热,贪婪地倾听她房中任何一丝轻微的响动。即使是她的绣花针扎在锦缎上的微弱声音,在他听来也是一种幸福。
赵虎知道,她每日缝绣着的是给杜震做的丝棉背心和护膝。据说杜震当年征讨北国曾经掉入冰河中,虽然逃出性命,却从此落下寒疾,每逢冷天就痛风难当。武英王爷权倾朝野,自然不缺能工巧匠为他制衣,但妻子的心,却总是盼着亲手为丈夫做一点什么吧?
杜震是朝廷重臣,每日要处理的公务繁杂异常,经常带一大堆奏章回来,深夜都还在书房中批注折子。赵虎注意到,曼然房里的铜灯,总要等到杜震入睡后,才会熄灭。也许,她只是借着缝衣的动作,睡得晚一点,静静等待那个薄情的王爷,或者会在某一天来到她的房中。但她等到的,却总是失望。
这让赵虎的心,有种堕入地狱的烧灼之感。
他从小没有娘,一直是穿哥哥小时候的衣服,投军后也有用钱买到的女人,但一直没有人这么安静温柔的为他缝衣,把万丈柔情都一针一线地缝进去。他羡慕杜震,也觉得妒忌。不过,杜震对曼然这样子,却要他如何看得下去?他本没有说话的资格,却又怎忍她受这样的折磨?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赵虎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尽头,但心头那虚妄的火焰却越燃烧越激烈了。如果……他把她悄悄劫出杜府?她会失去现在的荣华,但他以愿意用一切不可想象的代价来补偿她。
如果……
这个可怕的念头一旦燃起,就如野火一般,不可竭止。他的曼然啊!
心里知道不能这么做,却无法不去想。
赵虎不知道这种混乱的日子维持了多久,但变化总是在最突然的时候到来。
那日,他乘着夜色正要潜入杜府,忽然看到一条人影飞纵而出,动作快捷异常,分明武功高明之极!赵虎心头一惊,正要躲到一边,不料那人才跑出两步,忽然身子一晃,跌倒在地。他随即摇摇晃晃爬了起来,地上却多了一滩暗色的痕迹,分明是鲜血。那人勉强用手撑住墙壁,跌跌撞撞就想继续走,却力气不支,眼看着又要倒下去。
赵虎一震,迟疑一下,撕下一截衣袖蒙住脸孔,正要过去扶他,忽然听到墙内传来一声轻哼,那声音虽低沉,却带着说不出的隐隐杀气。赵虎微觉心寒,只觉墙内那人内力深厚,声音竟刺得他耳鼓隐隐发麻。
那伤者听到墙内的冷笑,微微颤抖一下,忽然站定,也不逃走,低声道:“我就在这里,你若要取我性命,不妨出来。”
赵虎知道事情不妙,不敢妄动,静静躲在暗处,忽然眼前一花,墙内一人掠出。月光下,但见他面色苍白,目光却锐利之极,正是威震天下的权臣杜震!
但在这样的夜晚里,杜震看上去却多了几分诡异噬血之感。赵虎虽是出身军营,还曾混迹强梁,见惯了杀人流血之事,看着杜震气势森严的模样竟也觉得心惊肉跳。
那伤者却已镇定下来,撑着墙壁慢慢站直。赵虎这才看清他的脸。原来是个极之俊美的锦袍少年,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想必平时也是个风雅人物,这时却神情凄然之极,似乎藏着极大的心事。
锦衣少年看着杜震傲然而立的样子,忽然低声笑了笑:“无论如何,你宁可亲自追击也不愿惊动府中侍卫,总算……总算……”
他轻轻咳了一声,信手擦去呕出的血水,定定看着杜震,笑意凄然:“那天夜里我伤了你的手腕,你现在可好些了么?”话音未落,杜震的脸忽然古怪地涨红了,冷冷喝道:“住口!”
赵虎但见他手腕一抬,不知如何已多了一柄剑,星驰电闪般挥出,直指那锦袍少年的咽喉!赵虎看着只倒吸一口凉气,这才明白杜震文治武功威震天下,着实不是浪得虚名。这一剑看似随意不拘,却已巧妙的封住锦衣少年各种可能的退路。这种剑术既凌厉又实用,可算妙到毫颠。
那锦衣少年却也奇怪,竟不闪躲,直挺挺立在那里,嘴角泛出一丝苦笑,低声道:“就这么死了,也好,也好。”缓缓闭上眼睛。
杜震兀鹰般的眼神盯着那少年,口中忽然发出一阵低沉的冷笑:“是吗?”剑势一变,赵虎甚至看不清他的动作,但见一团银光如飞龙般绕着那锦衣少年盘旋不休,剑光敛处,那少年满头黑发已被尽数削落。
杜震还剑入袖,银光一闪,那长剑就此隐没不见。赵虎只看得矫舌难下。
那锦衣少年愣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脸上肌肉抽搐,颤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杜震缓缓道:“昔日你曾于我有恩,若不是你拼死相救,我落入冰河定然活不回来。你救得我性命,自己却从此元气大伤。如此恩德,我虽无情,却非无义,岂能忘记。”
锦衣少年凄然一笑:“都过去的事情,还说甚么。你……那日也被寒气伤了经脉,可要仔细保重,咳咳……”他说得两句就牵动内伤,又是大咳一气,痛得青筋暴起,只是咬牙苦忍。
赵虎躲在一边,听得心里迷糊,实不知这二人有何关系。似乎杜震对那少年大有杀机,那少年性命关头,却还是记挂着杜震的寒疾。
杜震脸上肌肉微微扭曲,眼中波澜起伏不定,良久道:“可后来我才知道我们两家早就结下不解之仇。我那兄长,死的不明不白,也是拜令尊和北国奸贼所赐。你救我性命,本是想着挟恩求报,要我放过你爹么?”他说出这句话,语气阴沉异常。
锦衣少年神情一震,勉强道:“我……没想到父亲会如此做事……我不知道……但我总要多谢你,只杀雷霆,却留了我父性命。”
杜震神情艰涩异常:“你误会了。杀兄之仇压过一切,我不是不想杀你爹,不过我赶到之日,他——已经自尽身亡。”
锦衣少年呆定一下,怔怔出神,低声道:“爹那么刚强的人……”
杜震脸上杀气却已隐没得毫无痕迹,只是一派沧海无涯般的寂静苍凉,淡淡道:“恩怨已结,还有甚么好说的。今日我断你头发,咱们就算恩仇俱了。你可出家少林,真潜方丈擅易筋经神功,当可治你顽疾,只要你不妄动心性,性命可保。”
那少年愣愣看了他一会,全身颤抖,低声道:“恩仇俱了吗?我为何要与你恩仇俱了?你不妨杀了我,否则我们之间绝无可能了断。”说到后来已是声色俱厉,就如拿出性命在惨痛挣扎一般。
他情绪激动之下,想是伤口崩裂,忽然闷哼一声,按住胸口,缓缓倒了下去。刚才的激动就此变成一派死寂。
杜震皱着眉头缓缓走到他面前,弯腰探了探那少年鼻息,淡淡道:“躲在暗处偷看的朋友,你也该看够了,不妨把他背回去救上一救。”
赵虎大吃一惊,这才知道,自己全然没能躲过杜震的利眼,窘迫之下只好走了出来。还好他蒙着脸,总算不曾当场亮相,否则那日后在京中就无法立足了。
杜震看也不看赵虎,大袖一拂,飞纵而去,没入杜府高大的院墙之后。
赵虎暗暗松一口气,这才发现出了一头的冷汗。他想着杜震那凌厉的眼神,心里不免忐忑不安:“这段日子我天天在曼然窗下偷看,莫非……他根本早就知道,莫非……他已猜到我的身份?”他越想越是害怕,情不自禁格格发抖。随即想起杜震临走之前的吩咐,竟是不敢违背,于是走过去,扶起那昏迷的少年。
那少年晕晕沉沉之中,被他一挪动,气血激荡之下,忽然哇的一口血急喷而出,竟溅得赵虎满脸都是。赵虎大吃一惊,知道这人性命只怕不妙,一时间也顾不得沾满血的蒙面布贴在脸上极不好受,抄起那少年,施展轻功急忙回府。
少年重伤之下,足足昏迷了数日,竟是高烧不醒,晕乱中嘴里喃喃说着胡话。赵虎隐约听得他低声咕咙着,细听之下,原来反反复复只是一句:“错了!错了!”声音又是惨切又是激烈,似乎这一辈子的希望和绝望,都已缠绕其中不得解脱。
赵虎听得微微起粟,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凄苦欲绝,不知为何,竟想起曼然来,心里涌上柔情和悲哀,倒是有些可怜这少年,觉得他和自己一样都是伤心失意之人。
奇怪的是,少年虽陷入极度的迷狂之中,却始终没有喊出任何人的名字。似乎他所心心念念的,其实是一个禁忌的存在。赵虎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让他在生死交煎之际还如此守口如瓶,但同病相怜之意却越发浓厚起来,派人仔细照料那少年,自己也经常去探望他。
那少年却也命硬得紧,明明受了极重的内伤,还是慢慢挺了过来。赵虎经常和他说话,那少年也就有一句没一句的应和,只是始终病恹恹地提不起精神。如此过了半月,那少年居然能撑着拐杖下床,在赵家庭院中慢慢晃悠几圈,甚至还会找赵虎喝酒。
赵虎明知道这样对他伤势大是不好,劝得两回,那少年却只是豪爽一笑,自管喝得自得其乐,赵虎也就罢了。没事时与那少年淡淡说说,倒是觉得对方胸中丘壑大是不凡,应是才具超迈之人。那少年言辞虽竭力平淡,有时还是隐约透出几分王霸之气,分明是长期身居高位之人。
赵虎和他打的交道越多,心中越是疑惑不安,只觉此人来历古怪难当。明明朝廷之中并无这等天潢贵胄,可看他言行气势,虽困顿之中也难掩锋芒,竟是天生的人上之人。他猜不出此人来历,知道只怕不猜反而更好,索性绝口不提。
奇怪的是,杜震居然也没找他算帐,那天月下的诡异一幕倒象烟消云散了一般。赵虎心头的不安渐渐淡了几分,对曼然的思念却越发浓厚了起来,总是忍不住想:他这么一搅局,不知道杜震会不会为难她呢?这想法越来越是紧迫,到后来已是搅得他坐立不安。
就这么心神不定又挨了数日,这一天,赵虎还是依例寻那少年喝酒,不料已是人去楼空。赵虎愣了一下,知道此等绝伦人物绝不可能在此久留,倒也不觉得奇怪。只是金樽对月之际,想着那少年忧痛的眼神,不禁一阵惘然。
也许人生之中,总有这样一些无法言说的悲哀、无法忘记的人吧,但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心里对曼然的思念一日激烈过一日,赵虎忽然明白:遇到曼然,也许就意味着他命定的毁灭吧。
曼然唯一一次见到杜震失态,是在他月下大醉之际。
但她不明白那一日他经历了什么。
那天夜半之际,曼然忽然听到庭中剑气萧瑟之声,一下子惊醒过来,心头一阵不安,急忙披衣而起。却见满庭芳菲之中,杜震独持金樽,狂歌醉剑欲倒。
他修长的身形在月下竟是说不出的矢矫灵动,转顾之间一派剑气苍茫,庭中盛开的茶花被他剑气所激,纷纷辞树狂舞。
曼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景象,漫天落花之中,杜震剑光如风雷激荡。那一个刹那,似乎天地万物都在感应着这摄人心魂的节拍。曼然心头剧震,一时之间,呆在当场。
英雄气概、名士风流,正是如此。
曼然身子一颤之下,发出一个轻微的声响。杜震脸一侧,扫了她一眼。
曼然但见他双目凌厉异常,就如苍天之上两道摄人的电光,再无半点平时的温柔气象。她心头一寒,身不由已倒退半步,随即鼓足勇气站定。
几个侍卫早就被惊动过来,却不敢打扰,犹犹豫豫呆在一边。他们看到曼然来了,松一口气,纷纷道:“夫人。”曼然一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杜震一低头,如长鲸吸川般一口气饮干樽中酒,随手掷去金樽。银光过处,手中剑已消失不见。他一步步走向曼然,眼中森严之气逐渐褪去,慢慢现出一个笑容,柔声道:“如此深夜,夫人为何还不安歇?”
曼然犹豫一下,终于道:“相公,你既然心里不快,就不必应付我了。”
杜震愣了一下,眼中泛起一阵波澜,随即被他掩饰得很好,脸上笑容越发温存异常:“夫人,你在说什么?”
曼然看着他亲切的笑容,忽然有了种奇怪感觉。是,她爱看他对她微笑的样子,那样春风一般的笑容,总是让她情不自禁心醉神迷。
也许这人正是她命中劫数,遇到了他,她总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可现在,她忽然觉得,他的温柔不过是一种刻意的面具,却又要她情何以堪?
这样疏离的笑容……
曼然微一沉吟,低声道:“相公,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但我只想让你知道,无论什么,我都愿意为你做的,我只盼着你……欢欢喜喜。”说到后来,声音已是越来越细,满脸激辣辣地发烫。
杜震深沉若海的眼中终于掠过一阵震荡,他直直瞪着曼然,竟是说不出话来。
曼然静静看着他,却见他嘴角似笑非笑,似乎在犹豫着是不是还要挂上那个面具。她心头也是一阵激烈的狂跳,觉得命运对她的选择已到了紧要关头。
杜震默然一会,忽然朗声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惊动了林中栖鸟,扑簌簌惊飞而去。他笑着顺手将曼然一把揽到怀中,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娘子如此贴心,却要下官说什么才好。娘子再说下去,下官就要感激涕零,索性对娘子以身相许算了。唉,男色虽好,美人恩却不能不报,这可要我为难得很了。”
曼然身子一阵激颤,心头却是一片冰寒,知道他算是把那个无形的面具盖得严严实实了。她一咬牙,奋力挣开杜震的拥抱,颤声道:“相公!相公!你……你心里既然没有我,就不必如此!曼然虽是蒲柳之姿,却也不会乞怜于人。”说到后来,她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绝望已到了极点,不知不觉中手足冰凉。
杜震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样子,伸出的手慢慢垂下,眼中慢慢浮现出一丝温柔怜悯之色。他静静凝视曼然一会,终于道:“对不起。”说着笑了一声,顺手捡起扔在地上的酒壶拍了拍,口中曼声道:“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余韵未了,人却已去。
曼然慢慢软倒在地,仰头看着满天星光灿烂,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就这样,不知道呆了多久,曼然一咬牙站了起来,对自己说:“柳曼然,你就要这样服输吗?不行!”
无论如何,一定要和杜震把话说清楚。
他们既是夫妻,如此相处终非了局。就算他天大的为难之事,她也愿为他分担,断不容他用这样虚伪刻意的温存将她拒之千里之外。
不管前面有怎样的波折,命运是要靠自己赌回来的。
六、葛生
兰庭冷冷看着跪伏在地下的风天遥,半晌道:“这次若还不能成功,你也不用另外找人,自己提头来见就行。”
风天遥闻言,身子一震,迟疑一下,缓缓叩了个头:“微臣不敢犯欺君之罪,所以不能胡乱应承什么。皇上要我做的事,微臣之前已竭尽全力,所派之人无一不是天下有数的高手,却还是尽数行刺失败。微臣左思右想之下越来越觉得不妥,怕只怕画虎不成反类犬,杀不了……那人,反让他更加警觉。万一狗急跳墙,只怕会……酿出惊天动地的大祸。”
兰庭眉头一皱,森然道:“风天遥,你以为这样就能辩驳你的无能吗?”
风天遥听他言下之意大是不妙,赶紧又叩了个头,这才道:“皇上,若只是身系微臣一人生死,自当粉身碎骨再所不惜。微臣怕的是那人被连串行刺之事激发凶性,要知道他手上握的可是倾国兵力啊。”这话说得既诚挚又忧心重重,兰庭虽心头不快之极,也暗暗震撼,细究一番这些言语,也不得不承认他所说确是事实。
他沉吟一会,忽然轻叹一声:“也罢,风卿家请起。寡人也知此事着急不得,但眼看那人难以节制,寡人食不知味、寝不安枕。以卿家之意,可有良策?”
风天遥顿首道:“微臣愚鲁,只知兵书。孙子云,上兵伐谋,下兵攻城。陛下欲节制那人势力,也未必定要甘冒奇险取其性命。那人若失了兵权,与死何异?”
兰庭闻言,嘴角慢慢现出一丝苦笑:“寡人何尝不知?但那人精乖之极,当然也明白兵权就是他的护身符,如何肯听话交出兵权。”
风天遥沉吟一会,眼中缓缓闪过一丝锐光,低低道:“他自然不肯交权,但若派他去打一场必败之仗……到时候败军之将何足言勇?他不交权也不行了。”
兰庭听了心下一寒,忽然想起近日密报说的北国雷渊策谋南征之事,知道风天遥言下所指。他心头不禁激烈的跳动了一下,仔细拈量这句话的份量。
若派杜震迎战雷渊,再以内鬼应和,迫得他必输无疑,到时候杜震再不是天下人心中的英雄,势力势必土崩瓦解。这当然是最好的情况,但怕就怕雷渊击败杜震后,势如破竹继续南下,到时候反而酿成奇祸。何况用这种手段对付当年横扫北国的少年英雄,实有不义之嫌,一旦泄露出去,只怕朝廷体面尽失。
他心头委决不下,反复衡量着这事的可能性,不知不觉中反背双手绕庭沉吟来去。
风天遥看出他的心思,想了一会,大着胆子道:“皇上担心的是雷渊打败那人后,继续南下吧?微臣倒有个愚见。我朝可先行与极北之地乌云部落联系,厚赠金银,和他们约定:待战事进行到一定程度时,乌云部落发兵征讨北国京师。这一招围魏救赵,非要迫得雷渊回兵自救不可。”
兰庭想了一下,觉得倒是个办法,当下道:“风爱卿能出此奇谋,也是大大为寡人着想。朕心甚慰。你今日也累了,就回去歇息吧。具体布置,寡人全权交你办理。”
风天遥听他对自己的称呼一连变了三次,从风天遥变成风卿家,又从风卿家变成风爱卿,言下竟是越来越亲厚。他心下一阵激动,知道自己这番言语已大大打动了天子之心。当下跪倒在地,狠狠叩了三个头,朗声道:“微臣定当不辱使命。”
兰庭忽然轻轻叹一口气,凝视着遥远的虚空处,悠悠道:“唉,若非那人固执已见,寡人又何至于此。此事细想之下,颇有不义之嫌,朕只怕要为此负疚一生了。”
风天遥听得心头一震,只觉这圣天子的虚情假意着实可怕之极,嘴上却不敢说什么,勉强应道:“皇上仁厚,是那人桀傲不驯,咎由自取。”
兰庭看了他一眼,忽然苦笑起来,低声道:“你错了。杜震不死,总有祸乱之日。寡人杀他,为的是天下。”
风天遥听了他这番言语,知道这是天子肺腑之言了,兰庭肯以此等心事相告,显然已将他当作可托付国事的重臣,他心下感激之极,低声道:“是微臣愚鲁,未能领悟陛下深意。陛下睿智,定能成一代圣主。”说着恭恭敬敬垂下头去。
兰庭苦笑了一下,悠悠道:“圣主么,那倒也未必指望了。风爱卿,你只需明白一件事,朕将此军国大事相托,固是信任与你,事成后却也势必不能留你性命了,你可后悔么?”
风天遥原是聪明人,听到这话也不出意料,缓缓道:“若微臣一死能为陛下解决那人之患,已是千值万值。何惧之有?事后请陛下厚赐我风家子弟,庇护他们平安喜乐,微臣于愿已足。”
兰庭面色微变,看了风天遥一会,忽然拱手为礼,沉声道:“风爱卿请受寡人一礼。”
雷渊领兵南下的消息甚嚣尘上,皇帝下令拜杜震为大元帅领兵相抗,风天遥为监军,大军次日出发。
罢朝之后,兰庭回到内廷,想着杜震领命之时那平静而奇怪的神色,心头泛起一阵波澜。他立意要杀死那个人,如今一切都按着既定的方向进展,这么顺利,应该很高兴啊,可为什么心里却隐隐有一丝窒闷凄凉?
似乎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就要被他毁灭了。
兰庭无法明白自己的心。
他向来对杜震很是憎恶,这个人要死他居然还会难受,真是怪事。就这么沉吟着,也无心临幸妃子,独自来到先皇喜爱留连的书房之中。
他心头自问:“我做错了吗?可我不这么做,只怕事情更加糟糕。”一咬牙,心肠复又刚硬。正自惆怅之间,外面小太监禀报:“启奏皇上,武英王爷求见。”
兰庭眉头一皱,心想:“他来干什么?”隐隐觉得有些不安,还是说:“传他进来。”
杜震带着一丝冷峻的微笑,缓缓而入,他眼中似乎燃烧着地狱的火焰,却又带着一丝讥诮的笑意。
兰庭温言道:“杜卿家有何军国要事么?”言下之意,没有军国要事,就不用多说了。
杜震笑了笑,眼中寒光隐隐,盯着兰庭,忽然叹了口气:“你永远不肯信我,是么?”
兰庭一震,勉强笑道:“杜卿家——”
杜震微笑着沉声道:“风天遥那种笨蛋,还杀不了我。”
兰庭心头剧震,知道那日的密议定已败露!杜震手眼通天,他虽尽力在保密之处和风天遥计议,却没能逃得过这权臣的耳目!他毕竟遇事镇定,当下也不惊慌,定定看着杜震,勉强笑道:“杜卿家想是误会了什么……”
杜震微笑一下,森然道:“是么?不瞒陛下说,这宫中的事情,微臣其实清楚得很。陛下如此对我,我是不是该杀了你才好?”言下杀气越来越重。
兰庭听到这里,已知无幸,索性豁了出去,沉声道:“既然如此,那是天命绝我。寡人无话可说。”
杜震默然看了他一会,眼中神光变换,忽然干笑了一声:“我只想问你一句,为何一定要杀我?难道,你真以为我把你这个龙位看在眼中?”
兰庭沉默一会,苦笑起来:“你真想知道?”他抬起眼,直直看着杜震,缓缓道:“你错了,你虽侍君不敬,寡人却非忌刻之主,这点容人之量还是有的,你的取死之道就在于时刻不忘天下大志。”
杜震神情一震,厉声道:“你说什么?我奉先皇遗令,一定要一统山河。这几年竭尽全力,你却说出这等言语?!”
兰庭的脸扭曲了一下:“先皇遗令?呵,是了,父亲临死之前,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杜震的脸色陡然也变了变,他深深看了兰庭一眼,忽然狂笑起来:“他要我一生忠诚、永不反叛。呵呵,可他的儿子要杀我,也要我永不反叛么?苍天呀,我怎么会答应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
他的目光凌厉地看着兰庭,笑声忽然顿住:“我只是奇怪,当初你的雄心勃勃、一统天下之志,都到哪里去了?”
兰庭苦笑一下,生死关头索性明言:“不错,当年北国从我朝劫去半壁山河,血性男儿自当竭力收复失地,所以先皇平生之志尽在于此。可他虽是马上江山的英明圣主,也未能尽展所愿,连年征战之下反是消耗大量物力。你也算当世奇才,三次北伐用兵均有斩获,但一直未能扫灭北国,每次退兵之后前方战果难以维持,如此又是数年。再这样僵持下去,更要国库空虚。朕无奈之下,日前加重民间一成赋税,已听得甚多苦情,又岂能再雪上加霜。所以,你虽是英雄却生不逢时,不杀不足以定天下。”
杜震身子激烈地颤抖了一下,浓眉一皱,缓缓道:“如此说来,你倒是心怀百姓的仁君了?”
兰庭一咬牙,直视着他凌厉的眼神,一字字道:“杜震,昔日汉武帝建立不世武功,晚年却要为连年征战下罪己诏。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他的心境!”
杜震默然一会,激烈地大笑起来:“兰庭,你如此糊涂,怎么对得起先帝?难道你以为维持半壁山河,就保得了太平么?”
兰庭的眼神也燃烧起来,厉声道:“寡人只知道,现在这样下去,就算扫灭北国。我朝耗尽物力,也难以为续!不错,寡人不是仁厚之主,还时刻担心你谋朝纂位。但寡人对这朝政和黎民的心意,却决不比你少!你凭什么提及先帝?”
杜震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二人的视线激烈交错。兰庭知道这次只怕性命难保,却也不怎么害怕,心想:“罢了!成王败寇,不过如此!”
杜震烈焰般的眼神渐渐冷静下来,嘴角慢慢现出一个笑容:“也罢!兰庭,我不杀你。”他的手慢慢握成拳头,沉声道:“我会迎战雷渊,这一次——不再回来。不过,我会为你杀了雷渊。”他嘴角的笑容变得说不出的讥诮起来:“到时候,自然有人把我的战盔送回来。请陛下把它留在朝堂之上——我要它代替我,看着你这位圣天子如何对待朝政和黎民。”他一字一顿说罢,大笑起来,转身而去。
兰庭心头剧震,再没想到是此结局,忍不住厉声道:“你……为何……为何如此?”
杜震身子微微一顿,却未回头,悠悠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既有誓言,自然一生忠于朝廷。即使——知道陛下一直怕我纂位。”他身子忽然激烈地颤抖了一下,似乎在竭力控制心头激动,笑声不绝中,头也不回地离去。
兰庭愣了一下,想着这一句“滴水之恩”,心下疑惑不定,竟是痴了。那是什么时候的恩惠,他竟然不明白。
曼然也听到了杜震即将挂帅出征的消息。
她心头一阵不安,总觉得这时再不和杜震好好谈一次,就会……很是不好。
想到这里,她的心颤抖了一下,赶紧按住这个不详的念头,但渴望见杜震的心思却越来越强烈,想了一下,终于忍不住起身去寻他。
杜震正在书房之中静静沉思,面前还似乎对着一张什么画像。曼然匆匆一眼扫过,依稀看到画上是个纤细清丽的素衣人影。杜震看到她来了,嘴角慢慢勾起笑容,随手卷起画,悠悠道:“娘子,你也来了。”
曼然向来听到杜震喜好男色,此时看到他居然对着一张女子画像发呆,不免心头大是吃惊。但杜震收得甚快,她也未看清画上人的面目,犹豫一下,忍不住道:“相公,这幅画好漂亮。”言下微带询问之意。
杜震何等机灵,自然知道她的意思,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这是我那公主姐姐的遗像。”
曼然啊了一声,心下大是歉然,知道自己这飞醋未免吃得可笑,连忙道:“相公,对不住……”
杜震缓缓摇头:“没有什么。”他神情若有所思,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曼然见他神色大异平常,沉吟道:“相公如此思念她,你和姐姐的感情定然很好。”
杜震淡然笑道:“是么?”顺手理了理画轴,眼中现出温和而悲哀的神色,“若不是她,我这一生想必大大不同。”
曼然不明他言下所指,杜震却已站了起来,将画轴套入一个绢袋,看来这幅画被他保管得非常妥善。杜震忽然笑道:“我那姐姐不过个异姓公主,当年在宫中吃了不少苦头,承蒙先帝爱惜,当今皇帝也庇护与她,才能勉强度日。这份恩义却欠得大了。”
曼然自然不明白这些宫闱之事,一时间也插不上口。杜震修长的手指慢慢拂过画轴,轻轻道:“这件事怕是要困住我一生了,可那是姐姐欠下的债,所以……”
曼然总算隐约明白了他的心事,想了一下,鼓起勇气走过去,缓缓握住他的手,低声道:“相公,无论如何,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明日出征在即,不宜多想,还是好生休息吧。”
杜震微微一震,并没有回避她的手,深邃的眼神静静看着她。半晌叹一口气,“曼然……”声音中隐隐带了一丝震颤,似乎在勉强克制心头的激动。
曼然垂下眼,低声道:“相公,我虽向来自负聪明,却总也猜不透你的心思,但无论如何,只盼你莫要想得太多,反增烦恼,无论何时,我总是心里向着你的。”
杜震冰冷的手指陡然颤抖了一下,定定看着曼然:“你何苦如此?曼然,你既如此聪明,又何必牵挂于我,我……我……”
他说到这里,情绪已是颇见波澜,忽然狠狠顿住话语,转过头去,似乎不想让曼然看到他激动扭曲的神色。隔了一会,杜震回过头来,脸上已是一片波澜不惊,忽然笑道:“曼然,今夜我要去见一个人,你可愿与我同去么?”
杜震揽着曼然纤细的腰肢,也不带一个侍卫,径自出府而去。
踏着寒夜的清风,二人飞掠在郊外,曼然被他揽着,虽隔了厚厚的披风,也不禁心头激烈的狂跳。他虽然清瘦,却有种骨子里的刚强沉稳,令她心折。
生平第一次,她和一个男子如此亲近。何况这是她的相公,气势超拔、有如日朗星辉的天下奇男子,却要她如何不心荡神驰呢?
她明白他的无心,却无计悔多情。二人越走越是偏僻,曼然看着漫天流光飞舞,发现竟到了一处乱葬冈中,不禁心下忐忑,问道:“相公,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杜震看出她眼中隐约的害怕之色,柔声安慰道:“曼然,莫怕。我们要去见的那人,就住在这后面。”
曼然迟疑道:“我们到底要见什么人啊?”
杜震的笑容有些苦涩,轻声道:“那人本该是我的嫂子,可我那兄长当日曾受冤狱,她怕被连累,早已下堂求去。所以……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叫她了。”
曼然不明白他为何要来见此人,她以前身处闺中,对杜震的家世也并不十分了解,这时在静夜中听他缓缓说来,隐约感受到那一种冤抑悲愤之意,不禁微微打了个寒颤。
杜震也不再说话,二人就这么默不作声的飞掠,两边树木不住倒退,显然速度大是惊人。曼然平生从未有如此离奇的经历,又是兴奋又是不安。
如此又走一阵,远处隐约传来鸣咽的琴声:“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静夜之中,忽然听到这凄厉异常的悼亡琴声,曼然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低呼道:“相公,这是谁在弹琴?”
杜震眼中神情越发深沉莫测,微笑道:“我要见的,就是这人。”口中说着,急步而行。不多时,到了一处小石屋前。琴声戛然而止,房中人厉声道:“谁?”
杜震缓缓道:“我是杜震,来把兄长遗物交给你。”
房中人明显地愣了一下,半晌才道:“你是他弟弟?为何我从未听说?”
杜震冷冷一笑:“难为你还记得杜家旧事。”推门而入。
暗夜之中,房中昏暗之极。曼然拼命瞪大眼睛,也只能模模糊糊看清一个隐约的人影。陡然光线一亮,想是那女子点燃油灯。曼然这才看到,对方竟是个异常美丽的人物,只可惜憔悴瘦损之极,手中紧紧抱着一具琴。
杜震缓缓走到她面前,从怀中取出半截匕首,那匕首虽残朽,仍可隐约看出上面的血迹,杜震伸出手,把匕首交给那女子,缓缓道:“这就是他临死之际,要我留给你的东西。是他送给你的定情之物吧?你离家退给了他,他却还是留给你了。”
那女子身子一颤,接过匕首,紧紧按在胸前,枯涩的眼中忽然流下两行眼泪,低声道:“他还说了什么?”
杜震忽然凄厉地笑了起来,缓缓道:“他还说,知道你情非得已,心里并不怪你。他要我立誓,不可找你韦家和白羽府报仇。”那女子闻言,再也忍耐不住,身子一软,缓缓跌倒在地,眼中泪水簌簌而下。
杜震的笑容在灯光下看上去竟有些虚幻,悠悠道:“可你是否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那女子咬咬牙,叫道:“我自然知道,他是受我父和白羽府合谋陷害而死。”
杜震冷笑一下:“不错,你们要造反,却唯恐他成为阻碍,竟硬生生要他的命。当日你嫁给他,就是受你爹指使,成心害他去死吧?”口气阴沉异常,却又带着说不出的压迫之感。
那女子再难忍耐,失声道:“不错,都让你说中了,我就是存心害他去死,我就是心怀不轨,可我……可我哪里知道,后来竟会情不自禁。”她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只留下一片低低弱弱的哭泣之声。
杜震缓缓将她拉了起来,直视着她的眼睛,低声道:“是了,你不肯害他,可也不敢救他,宁可下堂求去。你这一时软弱,就将他害得好苦!那些酷吏诬他以造反之名,竟反复逼供!他是受了剥皮酷刑,活生生痛死啊!我赶到之时,竟救不了他!我立志兼济天下,可我竟救不得兄长一人!”说到后来,声音已是凄厉之极,就如绝望的野兽在呜咽咆哮。
那女子狂叫一声:“不要说了!”忽然一反腕,狠狠将那半截匕首刺向心口!
曼然看着惊呼一声,赶紧扑过去,心里却知道,这样定然来不及,惊骇欲绝之际,只听呛然一声龙吟,却是杜震一指弹飞那半截匕首,凝视那女子,缓缓道:“够了,他既已死,你再这样也没有用。”
那女子茫然一下,低声道:“你说什么?”
杜震道:“你真是好福气,我那兄长至死不肯半点责怪于你。你……你是他心爱之人,我纵然再恨你,却也得让你好好活下去。从今以后,你就搬到我那府中去住吧。”
随即看向曼然,嘴角勾起一个温柔而惨切的笑容,低声道:“曼然,此番北上,我……定然回不来了,你嫁给那个参将吧。有闲之时,不妨帮我照顾嫂嫂。”说罢,恭恭敬敬一拜及地。
曼然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言下决绝之意,大吃一惊,颤声道:“相公,你在胡说什么啊?”
杜震却只是微微一笑,神情恢复了平静,柔声道:“曼然,你真是很好很好的,只可惜……只可惜,我却很不好、很不好。”他忽然停了下来,嘴角溢出一丝轻若无声的叹息。
七、别离
兰庭做了一个又长又乱的梦。
梦中他在作弄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偷偷把她长长的乌发系在檀木椅的靠背上。她一回头,痛得微微含泪,却又倔强不言。眉头微颦的样子,就象春天沾着第一滴露珠的素色花瓣。
他系住了她的辫子,她却系住了他的心。
伴着一阵迷乱的旋涡,那一瓣娇花就此不知去向。
也许,命运的风暴面前,谁都是无能为力吧?
独自坐在沉重华丽的金銮宝殿上,他虽威风凛凛,震摄群臣,却总在最不经意的时候,心里泛起一阵迷惘。
——他的花儿已辞树别枝,也许早已辗转成泥了吧?
这些年他眼睁睁看着她的家族由极盛走向极衰,一次又一次的波折,到了最后,那个家族甚至再未剩下一个男丁。如果没有杜震的出现,也许世上就没有江南杜家了。可笑的是,这个显赫一时的大家族,最后竟要靠一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子振兴门楣。
杜震出现的时候,正值外有北国大兵压境,内有白羽府、韦督军先后叛乱,恰是南朝最需要用人之际。偏生他又是个难得的人才,行兵布阵、决胜千里,均是他的拿手好戏。这种情形下,也没有人顾得上他的血统是否纯正、来历是否可疑了。当天下太平之后,杜震已是功业显赫的权臣,又有谁敢对武英王爷的身世有半点置疑?
但兰庭却越来越疑心。这个古怪而可怕的杜震,也许不过是仗着一张肖似杜家人的面孔,冒充这个古老高贵的家族的后代。无论如何,一个当世高门的私生子,地位肯定高过寻常农家子弟。
兰庭想到这里,不禁微微咬牙冷笑起来。
不管杜震到底是何来历,这一次他领兵北上之后,断不容他回来。毕竟,这样的权臣对朝廷的威胁实在可怕之极。
他沉思着,忽然悠悠叹了口气,对着窗外一丛白色的山茶花轻轻自语:“不要怪我杀你弟弟,也许那人根本不是你弟弟。”
但为何他心头还是有一丝隐隐不安?
杜震要曼然陪他喝酒。
曼然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心里虽悲伤却还是答应下来。
这个奇怪的男人甚至要她嫁给赵虎,如此冷绝无情,她本该恨他的吧?
但不知道为什么,听着他言下诀别之意,曼然竟硬不起心肠,反是伤心难忍。
她的口才也许对赵虎那样的人是有效的,但在杜震面前,曼然却知道说什么也没有用。那个人的心里,有一块天地,是她从未了解、也无法踏入的。
真是可笑呀,对着那人竟是毫无办法……
但现在曼然心里想的,却只是好好陪他喝完这壶酒。
夫妻二人在后园中摆下小宴。对着满庭芳香,杜震要曼然鼓琴助兴。曼然眼看离别在即,也不愿逆拂他,当真吩咐下人在房中取来琴囊,盘坐着悠悠奏起。杜震酒量甚豪,在琴声中自斟自饮,神情怡然。过得一会,他一抬头看见几个下人还恭恭敬敬侍立一侧,于是笑道:“时辰不早,你们都歇着吧,我和夫人自己在这里就好。”
众人退尽之后,杜震沉思一会,忽然笑道:“曼然,你嫁我这些时日,我待你着实不好,你可有怨我吗?”
曼然浅浅一笑:“若说不怨,那是说谎。只不过,不知为何,我面对你时,总不能如平时一般心硬,也只好这么耗着了。只是我有时候还忍不住会想,既然相公对我并无夫妻之情,当初又何苦娶我呢?”
杜震闻言,微微色变,垂下眼轻轻叹了口气:“想必你也知道,我娶你为妻不过是随便找了个幌子。本来,这该是萧家女儿的事情。她忽然跑了,正好你爹央人提亲,我就顺口答应下来……曼然,娶你为妻,也许是我这辈子最为内疚之事。”
曼然缓缓摇头,一笑道:“这是我心甘情愿,你也不必说这些了。”
杜震点点头,斟了两杯酒,低笑道:“敬你——我无缘的小娘子。”
曼然听他又开始满嘴没正经,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杜震和她对饮了杯中酒,忽然笑道:“也许我真该羡慕赵虎的福气呢。”
曼然皱眉道:“相公,出征之前你说这等不祥之话,大是不妥。你身为三军主帅,理当振作。要知道你一身所系,不止你一人性命,还有万千军士。如此轻忽儿戏,岂不是要曼然看你不起?”
杜震闻言耸然色变,正色道:“娘子金玉良言,下官受教了。”竟然正正经经对她施了个礼。
曼然眼看他的样子正经得过头,反是大异平常,知道他醉意已深,当下道:“相公,你不要再喝了,回去歇着吧,明日还要出征呢。”
杜震笑嘻嘻点点头,正要站起来,身子一晃,复又跌坐回去。
曼然眼看他醉得厉害,皱眉道:“还是我来扶你吧。”伸手过去扶他。不料杜震醉眼朦胧中手一挥,曼然一个不留神,差点滑倒,还好一手撑在案上,总算稳住身子。
杜震一侧头,笑道:“唉呀,对不住了。”
曼然正要嗔怪,忽然张口结舌愣住。
——刚才她的手撑在案上,正好压住杜震的胡子。杜震一侧头之间,满脸的络腮胡子竟然被硬生生扯了下来!
小院之中,顿时似乎有光华流转。明月中天,杜震的面容却比月色更清辉朗照、神采摄人。她一愣之下,心头疑云大起!但见眼前没了胡子的杜震,倒象变了一个人似的,竟是说不出的眼熟!曼然迟疑一下,忽然哼了一声,飞快伸手扯向杜震那对飞扬跋扈的浓眉。
杜震虽醉得厉害,这下也知不对,低声道:“别动!”赶紧抓住曼然的手,微笑道:“娘子就算对下官爱慕得紧,如此动手动脚总是不好的。”
曼然涨红了脸,哼了一声:“谁要和你动手动脚了,你到底还藏了什么古怪?”
杜震皱眉道:“娘子,你又何苦多问。”
曼然心头气苦,咬牙恨道:“相公,我不怪你不喜欢我,但却忍不下你如此欺瞒。我心头最挂念的人竟然连真面目也不让我看到,你说我情何以堪?”说到后来,忍不住身子微微颤栗。
杜震看着她含泪的样子,眉头锁得更紧,沉吟一会,终于徐徐叹道:“也罢,也罢!曼然,我遇到你,总是要一个头变成三个大的。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虽然这是一个男人最大的羞辱,但既然你要知道,我……我又怎忍欺瞒你。”他苍白的脸上慢慢泛起一个凄苦的笑容,却又带着说不出的温柔诚恳。这样的温柔,只怕足够让多情少女为之心碎了。
曼然和他目光一对,心头一阵震颤,只好转开视线,免得失态,心里却隐约知道,今日杜震所言只怕将是一件极隐秘的事情。
杜震深邃的眼神紧紧看着她,眼看她垂下双目,眼中泛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随即被他掩藏得很好,凄然叹道:“曼然,你可知为何这些年朝中盛传我好男色,我却无法辩驳吗?你可知为何空对你这番温柔情意,我竟只能硬下心肠推却吗?我……自从当年在战场上伤了身子,我早已做不了一个男人。”他说到这里,修长的手缓缓掩住面孔,声音竟变得说不出的扭曲破碎,身子也微微发抖。
曼然听了他这番言语,心头恰似波涛翻涌,海天变色,失声道:“为何,为何竟然如此?”正待上去安慰他,杜震却一侧身避开她的手,颤声道:“我不要女人可怜。”一手拂开曼然。
曼然心下着急,却未注意到杜震在推开她时,脸上那付拼命绷住的隐约笑容,似乎忍得很是辛苦——他竟是忍笑忍得全身颤抖!难道,他还藏了什么秘密?但他放下遮住脸的手面对曼然时,却已是满面说不出的忧郁凄凉。
曼然忽然想起当年西霁公主怀孕数月被杀之事,不禁心下一寒,忽然想到一个极为可怕的可能性,忍不住叫道:“难道,当年真是你杀了西霁,因为那孩子不是你的?”
杜震闻言,愣了一下,眼中深藏的笑意顿时消失,隐隐现出一丝悲悯,半晌才道:“我娶西霁为妻,只因她被人始乱终弃已走投无路,她若做不了我的妻子,就只好自杀维持皇家体面。但我却未想到西霁如此好强,她本想与我圆房,再骗我说那孩子是我的,可她怎知……怎知我早已不能人道。我和她从未圆房,她的肚子却越来越大,世人都恭喜我,我也但愿有个孩儿可以掩饰我的缺憾,自然不会与西霁计较,却不料她……毕竟为此自杀身亡。”他说到这里,手指一紧,握成拳头,叹道:“自那日起,我就已打定主意,定要为她维护名节,就让世人当我心狠杀妻也罢。
曼然这才知道西霁之死的缘故,看着杜震迷惘的样子,不禁也是一阵茫然。想象着当年西霁珠胎暗结,在流言和欺瞒中心惊胆跳渡日的光景,着实可怜之极,却越发觉得杜震的心绝非传说中那么刚硬可怕。这个生活在血腥与流言中的权臣,骨子里竟是异常的温和善良。
她想了一会,鼓起勇气道:“相公,无论你的身子……有什么问题,我既做了你的妻子,就是你的人了。请你不要把我推给那个什么赵虎好吗?”
杜震明显地愣了一下,似乎未料这番话会引来这个结果。
他迟疑一会,眼中又现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悠悠道:“这可不成。曼然,实不相瞒,自从我……我……不能人道之后,我好的就是男色了。”趁着曼然还在发呆,杜震提着酒壶,笑着站了起来,斜了曼然一眼,忽然道:“曼然,你真是个可爱的女人。”口中轻轻笑着,顺手装好假胡子,摇摇晃晃离去。
曼然本想扶他一程,杜震却摇头笑道:“曼然,大军征战在即,你让我独处就好。”曼然无奈道:“既然如此,你多保重。”
杜震点点头,看向她的眼神再无戏谑,却多了一丝温和感慨,低声道:“再见了——曼然。唉,我这一辈子,经历的不是征战杀人就是阴谋诡计,你却是难得的好女子,真不该遇到我的。”他深邃的眼中泛起隐约的惆怅,随即掩饰在春风般的微笑中。
曼然一直到他走了,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是了,那天在他卧房中捉弄我的美少年,定然就是相公本人!他故意压低声音说话,好让我听不出来。后来我再去时,他已经布置妥当,连窗台的积灰都做了伪装。府中下人虽然知道内情,却得了他吩咐,故意骗我。哼,他……竟如此逗弄我!”一时间涨红了脸,不知道是羞涩还是愤怒。
八、山火
雷渊静静听着探子禀报杜震挂帅迎战的消息,嘴角挂上一个微薄的笑容,随即挥一挥手,让探子退下。
他的弟弟年龄只有十四岁,却也闹着要一起上战场。雷渊看着兄弟,心里总有些骄傲而惆怅的感觉。弟弟是个精力特别旺盛的北国少年,小小年纪已经高大异常,身板有如铁铸一般,眼中总是闪烁着野火一般热烈的生机。
那些,都是雷渊没有的。
雷渊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包裹在战甲中还是显得过分削瘦的身子,不觉苦笑。他的生命力,大概早就磨损在那些不断追逐武学颠峰、渴望打败杜震的日子了。他自己也奇怪,在那种焚心一样的急切仇恨中,他居然熬了过来。如今的雷渊,看上去更像风中枯松,苍劲而干枯,却又带着人人惧怕的凛冽杀气。
奇怪的是,雷渊似乎已经不怎么仇恨杜震。还记得,他听着杜家的那些故事,慢慢从骨子里冒出一股寒意。
那个南朝名门在战乱中几乎被灭族,男男女女都成了江南烟雨中血与火的劫灰。家族中最有才华的儿子,甚至是在各方阴谋的合作下,被诬下狱,在刑讯中被活活剥皮痛死。
那个家族本该毁灭,杜震却横空出世,逆转了一切。
但那人也寂寞如雪吧?没有亲人,甚至没有友谊,生活在传说与猜忌中。
当年那些事情,他的父亲雷霆也有参与吧?所以,杜震复仇了,所以,他也要为父亲的死向杜震复仇。可越到后来,他似乎越能明白那人的凄厉和寂寞。他们本是同类,没有杜震的世界,大概他会更难过吧?
他开始急迫地打听关于杜震的每一个消息。潜入南朝寻那人比武的之前,他甚至每日在那人的必经之路上前埋伏,偷偷看着那人的一举一动。他知道自己是疯狂了,可看着那张微笑如春日清风的脸,他似乎总能透过那风流儒雅的面具,看到那人漫天大雪一般寂寞清寒的灵魂。
雷渊似乎已经迷醉于那人故作快乐的神情。其实真羡慕杜震呢,可以作出这样若无其事的优雅笑脸。而他自己,却早已忘了笑容是什么东西。
那人的一言一动,真是好看到极点吧。怎么总也看不够呢?可他却没有理由接近……真是绝望啊。复仇似乎也变成了一个薄弱的借口。可断指之后,失去这个借口,他距离那人更加遥远了。
雷渊每天中夜都会悄悄起身,在虚空中比拟着那日最后一次的决斗。曾经,他们如此接近,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人的呼吸和心跳。
那真是生死交间却又甜蜜异常的一战啊!
雷渊心中有数,在这样两个实力相近的对手之间,战斗中很难没有身体接触。但他不得不惭愧——或者就是在那时候,爱上了那个人吧。
那一日的激斗中,他忽然发现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秘密。他心头一下子狂乱不安,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如果是秘密,就让他独享。
也许,那天他的某些动作本是存心为之。如此渴望、如此激切、却又如此无可奈何!
若非这个故意,他或者不会输得这么快吧?
雷渊不知道杜震到底看透了他多少,但他甚至已无法直视那双清澈如冰河暗流的眼睛。
越来越渴望,越来越害怕。
明明知道那是杀父的仇人,一个绝对不可触犯的禁忌,却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人……这样的日子,似乎在云端,又似乎在炼狱,每每让他煎熬到难以呼吸。
终于,他可以引领大军和那人做最后的决杀。
雷渊甚至暗暗快乐,想象着即将到来的生死决斗,他慢慢微笑起来。
既然没有办法,就让这所有的人命来陪葬他绝望的爱情吧!
所以,那个无心无情有如天际浮云一般的人啊,快些来到吧。
那风一般的身影,何时才来呢?
他急切地等待着那人,就如等待一次甜蜜的死亡。
雷渊每日饮酒,头脑却出奇的清醒,带领大军前行,一路上经历几处南朝关隘,均被他迅速有力的拔下。他的赫赫战绩,让南朝人为之战栗。雷渊自己却只是对着满目的尸体微笑。
是,他是北国最杰出的将领。若非与杜震那番经历,他这一生想必会做下光耀千古的功业吧?
而现在,他不过是一具被彻底毁灭后的残骸。所有的希望,也就是沙场上的最后一战。
或者,若老天垂怜,他能有幸割下那人的头颅。那么,他愿以最美丽的黄金匣子装盛那颗最美丽的头颅,浸以最美味动人的毒酒,喝入口中。命中注定,他本不该爱着那个人,那么,老天请容他爱着那个人的头颅吧。
行军之余,雷渊喜欢听无色和尚谈经说法。
无色来自少林,最近到北国弘扬佛法。这位大和尚口才极好,雷渊听了一次,心头很是震动,于是请求皇帝容他带无色和尚从军。
无色是个奇怪的和尚,他面貌俊雅尊贵,想必出身良好,但总是面色苍白,似乎害着重病,说不了几句话,就得顿一阵子才能回过气来。冷风吹过的时候,他清瘦的身影似乎随时会乘风归去。雷渊有点纳闷,是什么力量,让这个看上去如风中之烛的僧人,千里迢迢来到寒冷的北方。
但他真要多谢无色。透过无色低眉敛目的低声诵经声,雷渊心里总会平静很多。那些快乐和悲伤的往事,慢慢虚渺。折磨他心神的野火,也安定一些。
行行复行行,南下伴随着一场又一场的杀戮和血腥,那个奇怪的无色,却总是那么镇定。似乎他心头那个佛,是鲜血也无法打动的。
然,他的佛,又是为了什么,宁愿在万水千山、千军万马中牵牵绊绊?
血雨中、烽烟里,雷渊得到的,却还是一片迷茫。
为什么,寂寞总然无可回避?敌人的血液和肢体头颅,在他脚下累计成可怕的一片,但他不过一心彷徨。
能做什么呢?所以——还是杀戮吧。
他清洗干净手上的血迹,总爱听无色诵经。佛说,无爱则无怖,可那要怎么才能做到?
无色却总是沉静如秋日的江水,寒瑟而苍茫。
于是雷渊对他说一个又一个的故事,都是他看着杜震的种种疯狂想象,却不肯提那人的名字。
他反复告诉无色,他的意中人,是最美丽的人儿,骄傲而沉默,没有人明白那颗心,黄金般纯净、黄金般冷酷的心。那人的眼中,从来不肯看他吧?可他却已飞蛾扑火,无可挽回。对那人的心意,强烈到燃烧,绝望到窒息。
但无色只不过淡淡听着,伴着低声的诵经,毫无动容。
呵,是了,无色不过是个四大皆空的出家人,怎么会明白这样的情感?
探子一个个来报,杜震的大军越来越近,两军即将对战。
雷渊一口饮干杯中酒,大笑:“终于来了。”
于是两军胶着恶战,就这样一个多月,未见胜负。
雷渊只是笑,知道这次赢的人定然是他。他已不在乎人命,可以耐心奉陪到最后一兵一卒,杜震却不行。他无所牵挂,杜震却牵挂太多。
这世上的事情总是这样吧?绝望得一无牵绊的人,反而可以赢得一切,只因他不怕失去。
雷渊甚至故意输掉一个小战事,但他成功把杜震引入了他的包围圈。那人甚至没带太多的军士,就这么一队人马杀入。
然后,伴着天地崩摧般的巨大声音,雷渊的埋伏发动了,大量的滚石、檑木源源而下!几乎与此同时,雷渊的伏兵已杀出来堵住谷口。
那是凶险绝伦之地,当地人称为屠龙岭。就像一个口袋,有入口,没有出口。杜震进入这个可怕的圈套,几乎已注定了死亡的命运!
雷渊低声笑了起来,笑声扭曲破碎,就如同他撕裂般的心。
就这样眼看着那人在漫天石雨中逃避。纵然武功绝伦,那又如何?
那是必死的围杀啊!
北国此次出战的重兵,都埋伏在山上。更何况有雷渊亲自出马,决不容杜震逃脱。
就在最激烈的战事中,无色也始终跟随他左右,平静如千古不变的枯木。这个少林的僧人,竟有着奇怪的胆量。他看着笑得像哭泣一般的雷渊,忽然低声开口了:“不成的。”话音未落,一道寒气直直刺向雷渊!
这次偷袭几乎是完美的,在雷渊最无提防的时候,无色用出了最凌厉的刺杀术!
雷渊笑得几乎是灿烂如阳光,手刀打中无色持刀的手,另一只手狠狠击在无色身上,口中微笑道:“白羽公子,你全身功力已失,还想杀得了我么?”
无色口中冒出大口的鲜血,嘴角居然现出一个笑容,断断续续道:“原来,你早已知道。”
雷渊柔声道:“关于那个人的任何事情,我都不会放过的,何况是你。呵呵,我们算不算情敌呢?不过,你真是痴心啊,身子都病成这样了,还想为那人作甚么。何况,就算你拼了一死,杜震也不会知道吧?这么可笑……”
无色眼中现出一丝温柔而悠远的神色,喘息道:“我自己愿意做,又何必要别人知道。”他的笑容越来越大,扫了雷渊一眼,用力道:“至少——我比你快乐,可以和杜死在一起。”他笑着,毫不犹豫向空气中踏出,如断线风筝般落下山谷。
山中乱石崩云,激起大量尘土,甚至看不清山下的人,只能听到一阵阵被石头砸中的哀嚎。那人……定无法幸免吧?
雷渊忽然一阵心悸,狠狠按住心口,勉强忍耐下来,额角却流下大量的汗水。
这是他亲手策划的结果啊。可是,没有那个人的世界……为何如此寂寞?
也许,白羽公子比他更绝望吧?毕竟,当年是白羽府意图谋反,设下阴谋,害杜震的兄长经受剥皮酷刑,死得惨绝人寰。他们才是真正的仇人,并无和解的余地。
所以,白羽公子会这么毫不犹豫,踏向有着杜震的虚空之谷。
雷渊凝神看着脚下的土地,一阵恍惚,觉得山谷中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召唤他下去。他用力摇摇头,赶走幻觉。
不行,不可以死,他要赢得彻底。
就在这时,埋伏在山上的士兵忽然发出一阵阵惊呼:“失火了!”
谷外忽然出现乌云般密集的南朝军队,重重围住谷口,并向山上射来大量火箭!为首之人,正是南朝监军风天遥!
雷渊心头一震,忽然隐约想到什么!
天干物燥,山上几乎是迅速燃烧起来。北国将士顿时一阵混乱。远远听到风天遥镇定的喝声:“赶快放火烧山!烧死雷渊!”
有人似乎在迟疑:“杜元帅在里面……”
风天遥大喝:“我是监军,违令者斩!”
雷渊忽然大笑——原来如此。呵呵,他毕竟中了杜震的计谋。这一把火,杜震是存心烧死北国的命脉啊!那人以身为饵,装作中计,却要骗得他带着精锐人马来到这缺乏水源的山上,活活被烧死。
军士们惊慌的到处扑火,再也顾不上往山下推滚石。雷渊看着山下,却分不清杜震到底在哪里,于是笑了起来:“怎么这一次我还是输给你了。”
但这样的山火中,那人定也活不出去了。
所以,是死在一起呢。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吧?
只是不明白,那人为什么定下这无回之计?似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面对死亡。
山火熊熊,竟欲铺天盖地。
一切在燃烧,一切在升腾。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这一片炽烈。
“为什么你来了?”
“因为……你在这里。”那人一边咳一边低声道:“那日我挨到少林出家,忽然明白一件事情。父亲武功惊世,他若全力和你一战,胜负难料。可他当年宁可自杀,也不愿死在你手上,只因他要留给我一个机会。他不要我难受,所以不能让我心爱的人变成我的杀父仇人,也不愿杀我心中所爱。所以,命中注定,我们要在一起。”
“即使,不过是一起去死?”
“对。就算一起去死。”
“为什么?我们就算不再是仇人,却也不至于此。”
有人在断断续续地温柔低笑:“我换不了白羽家族的血液,却也改不了自己的心。”他顿了一下,又笑了起来:“何况,那日我打昏柳家小姐,和你名正言顺拜了天地,你……还想赖掉么……咳咳……”
另一个声音沉默一下,安静地叹息了:“赶也赶不走的人,实在很讨厌啊。那么——就这样吧。”
九、梨花
京师中的梨花,不知如何,忽然违反天时,一夜开放。
远远看去,一树树美丽如天上的白云落入红尘,微风一过,千百雪白的花瓣轻轻飞舞,就如同一个流光舞蝶的梦。
忽然之间,满城花气馥郁,就像进入不可预期的神秘芳香之国。
京中老百姓又是惊奇又是惶恐,不知道这兆头是吉是凶。
没过多久,北方传来恶耗,大元帅杜震战死沙场,但北国也损失了他们不世出的兵法天才雷渊。监军风天遥扶灵回朝之日,京城的老百姓纷纷去迎接。梨花漫天,有一些落在沉默呜咽的扶灵队伍之中,洒了满地霜白。
杜震即去,也意味着北伐收复失地的可能性终于成了彻底的空谈。京中的老百姓,哀伤中也有些庆幸。不论如何,杜震死了、雷渊也死了,以后的日子,大概一段时间内不会有战争了吧?但也有人说,恐怕情况不会变得更好。皇帝为了笼络北方,已经下令再次调高赋税,作为对北国的岁币之用。
曼然哭得几次昏倒在地,还好有韦家嫂子代为照料安慰,总算慢慢挨了过来。
到得这时节,曼然忽然明白,杜震带她去见韦家嫂子,也许不光是要她照顾韦嫂嫂,更多的是要韦嫂嫂照顾她吧?
那人总是如此神秘莫测,可谁又会想到他赴死之际,尚留意为她如此细致安排?
曼然知道,他大概从来没爱过她吧。可这样的温柔——却又让她如何忘却?
兰庭对着殿前被风吹来的一瓣梨花沉吟不已。
那人已死,他总算除去心头大患……为什么,心里却空荡荡没个着落处?
这雪白刺目的花瓣,真让人心烦意乱啊。
是那人至死不变的忠诚么?这样不驯的权臣,居然遵守了一个死亡的承诺,实在很可笑……滴水之恩,到底他在报什么恩惠?
跹霞听到消息后一直沉默,他看着神情恍惚的妃子,心想:“她大概很伤心吧?”迟疑一会,叹息道:“霞妃,你和哥哥的感情,真是很好。”
跹霞忽然抬起美丽的脸儿,低声道:“其实,他不是臣妾嫡亲哥哥。当初离乱之际,我杜家几乎精英尽失,我躲在乡下,总算保全性命。是他找到我,要我认他为兄。他说,就算杜家已经没人了,只要他在,杜家就在。若非是他,只怕世上谁也不记得杜家的存在了,我……也不可能嫁给陛下。”眼中现出忧伤而感激的神情。
兰庭愣住了,忽然想起关于杜震的一些传说,心下一动,随即道:“原来如此。这倒是个奇闻。霞妃可知道杜震为什么这样帮着杜家?”
跹霞迟疑道:“他只是说,他和我含冤而死的兄长是很好的朋友。就算不惜代价,他也会为哥哥找回清白之名。”
兰庭皱了皱眉,说:“是么?”心头想着初见杜震的样子,那绝美的风范就像拂过玉阑干的春风,分明是不折不扣的杜家人。怎么他居然不是杜家后代?
他心头越来越乱,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埋伏在前面,令他甚至不敢想下去。看着跹霞轮廓美好的脸儿,越发想起杜震,这让兰庭几乎呆不下去,只好要跹霞自己保重,匆匆离开。
他漫无目的走到别殿,忽然发现,这里居然就是当初他对着杜震心醉神迷,浓酒不知归路的地方。
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点也想不起来?
兰庭心头乱成一团,忍不住狠狠敲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服侍他的太监看得吓了一跳,连忙跪下道:“万岁爷……”
兰庭一挥手,要他们都退下,他要安静一会。就这么在房中走来走去,心神缭乱之下,几乎被那个装满水的金瓶绊倒。他总算稳住身子,衣服却被撕破了一角。
兰庭心头一亮,忽然想起了什么。
那天……追逐……迷乱……跌倒……他被金瓶的水弄湿了衣服,大醉中老是爬不起来,反而被金瓶上的尖角扯破衣服。杜震只好过来扶他。他趁机想制服那人,杜震似乎忍无可忍,忽然一拳打昏了他。
兰庭的脸忽然涨红了。原来,杜震什么也没做,不过是故意令他误会。他被骗得好苦。
想必,他看着那人总会想到一些事情,目光灼热得让杜震认为不妥吧?所以,那人甚至索性蓄起了大胡子,避免一些可能的尴尬。
兰庭脸上肌肉抽搐,想着那日的情形,又是尴尬又是好笑。也许,他一直没明白杜震吧?那个狡猾可恶的人……居然捉弄天子,若早知道真相,一定不能放过他。
笑过了,他忽然记起,那人如今已成为屠龙岭中的劫灰。他的笑声一下子卡住了,变成一声沉闷的空响。
那个权臣啊……他不肯信那人真的不会害他,总觉得要那人死了才可以放心。现在,杜震死了……他再也不会看到那张微笑而不驯的面容。
兰庭在房中彷徨一会,再难忍耐,决定摆驾杜府,亲自拜祭这位朝廷重臣。
兰庭来到杜府,看到到处飞舞的素白纱幔,心头忽然一阵莫名的纠结。
他用力摇摇头,忍耐下这个奇怪的感觉,温和的向杜震的遗孀表示慰问的意思。
杜震留下的寡妇正在收拾他的遗物,连忙迎驾。那是个清丽沉静的女子,据说以前很有才名,她看上去果然安静优雅,应该是个学养深厚的才女吧。
兰庭耐心和她说了几句,曼然却只是一直心神恍惚,似乎灵魂早已麻木,手指无意识地卷动着手上一个画轴。
兰庭心下微奇,问道:“杜夫人,这是什么?”
曼然迷迷糊糊道:“杜震的姐姐。他生前很重视这张画呢。”
兰庭心头一震——杜震的姐姐,那不就是……
天!怎么会有蓼蕻公主的容貌流传世间?那朵湮灭在宫禁中的花,虽美丽无双,却注定只能毁灭在阴谋和杀机之中!那个最初的心动,那个无可挽回的流失……
兰庭颤抖着手,从曼然手中要过画轴,慢慢卷开。
手,一直一直发抖。画轴一点一点展开。
终于,他看清了那副画。
是她——蓼蕻,水眄兰情、无一不妥。然,长眉秀目,一笑如春风拂面……如此熟悉的神态……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兰庭眼前一黑,忽然觉得他的心脏被什么锐利的东西狠狠劈开了,忽然一口血激涌而出,尽数喷在美丽的画像上。
画中人在血雾中好像蒙上一层美丽的绛纱,越发神秘动人。
兰庭却已无声无息地倒下,手中还是紧紧抓着画轴。
不知何处随风飞来一瓣雪白,粘在兰庭带血的衣襟上,变成娇嫩的粉红色。
叶锋爱极了梨花盛开的日子。
一树梨云下面,他似乎总能看到当年那个雪白如花瓣的人影。
梨花开了,很快凋谢,那一身雪白的影子,也成了辞树的残花,被命运吹得不知去向。
也许,是在某处泥潭之中慢慢地腐烂吧?
当年,只要他伸一伸手,就可以改变这一切。然——他什么也没做。他就像命运本身,带着残忍的微笑,沉默地看着那人挣扎着被风暴吞没。
一切本该如此安排,有什么不妥呢?
他本是无情无心的神一般的存在,通晓天心世情、上达神人之变,却用清朗无心的温和外表,在纷乱的俗世中和光同尘。天下离乱,也不能让他些许动容。他是朝廷重臣、一品相国,但他心头既无国也无家,不过是一片万古空茫。
可为什么每逢梨花开时,他会对着那娇柔灿烂的一树白云发呆,一任满身落花,也不忍归去?
难道,那小人儿毕竟撼动了他的心?他的心,是天空最高远的白云之蒴,是海洋最深沉的不测之渊,怎么可能被人间这种可笑的情感动摇?
看来,当初的袖手旁观毕竟是对的。那个人救不得,一旦救了,他将失去他的初心吧?那是一个劫,还好他及时绕开了。
但谁能想到,宿命的风暴毕竟让他无可回避。原来,他毕竟不是神,也无法阻挡神的安排。这倒是个可笑的事实。
那时正值天下大乱之际,叶锋是一代名士,不少豪强希望收揽他。但他没有贸然投奔任何一方势力,选择了辞官归里,隐居飞绝峰,希望顺天应时,以待明主。
当他看到杜震的时候,他无法不震动。
那还是一个梨花飞舞的日子,命运的巧合总是如此奇怪。
他看着徒弟,喃喃叹息:“你——竟然没有死。”
那个绝美若神人的少年却只是微笑着说:“师傅大人,小时候你教了我很多。这一次,我需要你帮我更多的东西,我需要治乱平天下。”说着,海水般深湛的眼中闪烁着坚定萧杀的光焰。
叶锋愣了半天,只能勉强笑一笑:“治乱平天下,那本来不该是你的事情。你兄长是绝代英雄——”
杜震的笑容在阳光下刺目得有些模糊,慢慢伸出一直笼在袖中的手,原来他手中紧紧捏着一块被血水染成暗红的衣袍:“师傅大人,我的哥哥——已经死了。您——真的不知道么?”缓缓跪了下来,低声道:“现在,谁也不打算挽回危局,宁可盘算事后如何重建势力、瓜分地盘。但我绝不容这一切发生。师傅,你要帮我更多。”
叶锋盯着少年坚定而冷酷的眼睛:“若我不同意呢?”
少年温和地微笑了:“那么我会杀死您,以免为其他人所用。”
叶锋大笑起来:“你认为可能作到吗?”
杜震慢慢掀开长袍,现出捆在身上的一包包炸药,嘴角笑容不改:“您是能力最接近神的人,但您不是神。这个——您挡不住的。”
两人的目光相交,如刀剑般激起一溜火星。
过了一阵,叶锋笑了,说:“好徒弟。天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人。”笑容逐渐变成苦笑:“我肯答应你,想必我也变得有点莫名其妙了。”
杜震也笑了,锐利的眼睛却还是紧紧盯着他:“师傅,您发誓吧。”
叶锋说:“好。”于是发了重誓。看着杜震变得柔和一点的目光,他低声道:“徒弟,你的那些炸药,为什么不装引线?看来也没打算真的炸死我吧。你是怕死,还是顾及师生旧谊呢?”
杜震双目一闪,看着他沉默不言,似乎有点吃惊。
叶锋微笑起来,从徒弟头上取下被风粘上去的一瓣梨花,喃喃道:“今年的梨花,真是漂亮啊。”什么都变了,也许,只有这梨花才是真实的存在吧?
——真可笑,他那铁石般的心肠,居然被这少年撼动了,就这么答应了杜震。那个人从此如蛟龙破海而出,天下起风暴。
也许从那时起,叶锋就养成了每年冬天到飞绝峰,一直等到梨花开放的习惯。当年杜震就是在这里,激切地看着他,说:“师傅大人,我要你帮我更多。”
呵,那样激烈的眼神,似乎要燃烧天地的雄心,毕竟不可久啊……过分明亮的东西,总是刺眼的。他知道,从一开始,那人只怕已注定了陨灭。
毕竟,那个人的出现,本是一种悖乱,就如同今年逆天怒放的万树梨花。
真像一场埋葬一切的大雪啊……
有一瓣小小的残英,不知何时附在叶锋冷漠的脸上,在眼角摇摇欲坠,倒像了一滴素色的眼泪。
这些花儿,在为什么拼命开放呢?这么脆弱美丽的生命,居然会挣扎着,不顾一切地对抗天命,很可笑……真的……很可笑。
消息传回南朝之前,叶锋就知道,那个梨花下的人影,再也回不来了。所以,真的等到杜震死讯轰传天下的时候,他反而没什么感觉。
那人以为忠诚就是对昔日恩义最好的回报吧?其实错得离谱。皇帝最怕的,不是北国。最需要的,也不是绝代神将。
他想,杜震真是一个自负聪明却又笨得彻底的人啊。这样要是有用,当年杜家那最出色的儿子怎么会死得不明不白?纵然有天子平反冤狱,死亡的生命却无可挽回。这代表的意思,已经太明显了。可惜,杜震大概不肯去想的。毕竟,那关系着信仰和忠诚的根本。
看上去精明冷酷的权臣,骨子里还是更像那雪白得可笑的梨花吧?
大概没人想到,他们是政敌,也是师徒。包括杜震,也忘了这一点吧?也许杜震还记得,但那也没什么打紧。
“好徒弟,我几次要柳元参骇你,教雷渊武功来逼走你,不过都是想留你性命,你却不肯收手。”
“所以,这样的结果有什么奇怪呢?”
“当年先皇在宫中收养一个外姓公主,只怕也是未雨绸缪,特意市恩于江南杜家吧?这一招果然大大的高明,其中妙用只怕更胜过先皇当年预期。你果然被誓言困住一生。”
“无论如何,当年你兄长遭遇的叛国之名、剥皮之刑,你总算不曾再领受一回。当今天子比大行皇帝越发仁厚一些,你说是吗?”
叶锋笑了,从地上捧起满手的娇弱雪白。
他站了起来,眼角那一瓣白色的小花,终于——坠下。
风过处,手中梨花被吹散,如漫天白色蝴蝶,随即远去。
十、余韵
时隔三年,曼然现在是赵虎的妻子了。
杜家那一场遇合,她深深埋入心中,却再不曾对人提起。也许——这样是最好的吧。那些不能忘记的人,又何必一定挂在口中?
赵虎倒是有些感激杜震。他老老实实对妻子承认,之所以有胆量向这位天下重臣的遗孀求婚,是靠杜震的一封遗书鼓起勇气。
那信中写得简单之极,就是一句诗:“有花堪折须折花,莫待无花空折枝”。
日子是平静而愉快的,他们就是那一种很平常的恩爱夫妻,虽然曼然连嫁两次,名节上大大有损,心里却快乐了许多,毕竟身边这人总是全心全意地看着她,再无半点虚渺莫测。
这段时间,朝政有些动荡不安。皇帝老是生病,京城中弥漫着一些谣言。原相国叶锋重新出山,但他的作风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在朝中甚少开口,人称“石头宰相”。人们认为这位相国大人似乎对朝政不打算施加任何影响,只是简单地任由一切发展。不过皇帝年纪还轻,想必身子会慢慢好起来的,朝政也会慢慢安定下来。
曼然对政事不甚感兴趣,夫妻相处之际也甚少谈论这类话题。但赵虎对皇帝的有一个举措还是觉得奇怪,兰庭竟然在御座之旁特意做了一个绿纱橱,放上杜震带血的战盔。就算皇帝思念这位当朝权臣的功迹,这样的恩义却有些罕见。
他有次和曼然聊起,忍不住道:“夫人,我总觉得杜大人的战盔怕是有些奇怪。”
曼然奇道:“什么?”她现在想到杜震虽是平静了不少,却还是有种难言的隐痛,极是不愿谈到这个话题。
赵虎道:“送回战盔的风大人,回朝不久就急病身亡。按说他正当壮年,连南北恶战都能活出来,却病死床榻之上,实在古怪得很。而且,听说那日皇上亲到杜府迎取杜大人的遗物,竟然伤痛呕血,当场昏了过去,所以才一病到了现在。你不觉得这战盔实在是邪气得很吗?现在京中甚至有人说,那战盔上面带着北国雷渊临死之前的诅咒。所以杜大人、风大人都死了。还好皇上是真龙天子、福大命大,才只是生病而已。”
曼然愣了一下,心头凄恻,低声叹了口气:“朝廷之事,咱们还是不要胡乱猜测为好。不过我知道。皇上吐血倒不是为了那个战盔。我至今还记得那日的光景。当时我在为先夫清理遗物,皇上驾临杜府之时,我正好清出他姐姐的画像。皇上是看了那张画,突然面色大变的。”
赵虎挠了挠头:“那幅画可真奇怪。以前有人传说皇上心里喜欢蓼蕻公主,看来竟是真的,听说公主失踪之时才十二岁,但是事隔这么多年,皇上还会为一幅画伤心成这样,可也少见得很,看来皇上也是个长情的人。”
曼然点点头,随即道:“何必还再说这些事。”心里想着杜震,泛起一阵悲伤,赵虎将她拥入怀中,笑道:“是啊,难过的事情都不要说了,我们的日子还要我们好好过呢。”
本来,曼然是有些疑惑的,那天夜里她虽没看太清楚,却分明觉得那画中人丰姿绝丽,应是二八年华,倒不象十二岁的模样。难道,公主失踪之后还在人间,并且至少活到了十六七岁?可谁又敢细想这位神秘的丽人后来又发生过什么事情?毕竟,她的曾经存在早已是朝廷的一个秘密。
“不过,画像上夫君的姐姐,真的和他长得很象呢。夫君的真面目,堪称风神绝伦。怪不得他要装上一部络腮胡子,大概不想因为容貌太美,被人轻视吧?唉,罢了,事情都过去了,还想这些做什么。”曼然看着丈夫憨厚黝黑的脸,微微一笑,把心头最后一丝迷雾擦去。
清风过处,吹拂起书案上一张信纸。赵虎给曼然说过,那是他远方友人寄来的信,信上只有寥寥数言。
“我遇到了多年失散的朋友,打算一起出海。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但我从未如此快乐。”
一庭花树的熏染下,那张信纸在风中轻轻起舞。
云水迷茫,一叶扁舟在烟霞中穿行,舟中隐隐约约传来人声。有人一边轻轻咳嗽,一边笑着。
“你为什么总不说话?”
“还在牵挂那些事情吗?都这样了,别管他们啦。”
“你还想溜是不是?没用的,不管怎样,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那一夜……你……呃……对我大大无礼,所以不可以不负责。”
另一个人似乎忍无可忍,终于微微哼了一声。
起初说话那人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笑得很是欢喜:“嗯,你实在不肯认帐,就算我对你无礼也行。那么——让我对你负责吧。”
“扑通”一声水花响起,那人一个冷不防,被对方衣袖一拂,顿时掉入水中。他一边咳一边笑着爬上小舟,抱怨道:“唉,就算我胡说几句,也罪不至于被扔下水啊。明知道我身子糟糕得很,你却还是这么心狠手辣……怪不得孔夫子说唯什么什么的难养也……不过没什么,遇到你,我一定要祸害一千年才够……啊呜……”
他的声音忽然消失,原来是被人用一条大鱼塞住了嘴。
另一个一直沉默的人,忽然大笑起来。清朗的笑声穿破黎明的晨辉,惊起沙洲上的水鸟,翩然飞向远方,雪白的翅膀在晨光照映下划出灿烂的金色。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録,汉箭朝飞金仆姑。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旧蛾眉。都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