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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归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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敕曰:今者宗室女曼,天资清懿,温正恭良,珩璜有则,礼教夙娴,甚得朕心,资尔晋封归安长公主,以表展亲之意,用示人伦之固,赐以金册,位视诸侯,即日起移居东华逐翠宫,希尔勿忘祖制之训,常存厚德之念,光吾皇室之风,保此殊范,永绥后禄。钦哉!
“归安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温水缓缓流淌过肌肤,素手于水面撩拨起粼粼涟漪,摇漾开一弧柔波,黑发拂过,一路涟涟沥沥滑过汉白玉砖面,我击掌,珠箔后等候的侍婢鱼贯而入。
艳红宫袍窣地,金钗摇飐,镜中的女子雪肤花貌,华贵逼人。我弯起嘴角,这便是我想得到的,即使厌恶透了自己这副肮脏的躯体,肮脏的灵魂,然而,我却依旧要这样精彩地活下去,去得到仍未得到的,去享受本该享受的,直到某天,身体从里面到外面,一寸一寸彻底腐烂开来。
“今后我便唤你阿厥吧。”
我满意地看向眼前单膝跪地的少年,貌莹寒玉,一身黑衣挺拔如傲霜松柏,不想几月不见,竟成长如此迅速,不负我栽培之心。
“阿厥,你有什么心愿吗?”
他微微抬头,眼里的情绪空荡飘渺地像一缕无形的风,衬着他白皙清秀的脸恍若远离了这个喧嚣浮躁的世间。他用手在砖石上反反复复只是执着地描两个字“自由”。
自由吗,我望向那一角飞甍处显露的曲折天际,大雁成群飞过,浮云浅淡悠悠,自由,真是一种美好地让人羡慕的事物。
出了回神,我对着眼前笔直跪立的少年道:“你先下去准备。明日随我同去逐翠宫。”
接着吩咐小青道:“传话下去今日无论谁来一概不见。”
月上中天,倾下一地白霜,我屏退左右侍婢后,独自一人于庭中且斟且饮。
“三哥山中相救一事,妹妹一直以来不曾正经拜谢。今晚于舍下特制薄酒一杯,专程等候三哥大驾。望三哥务必拨冗前来。”
“兄妹之间,何必多礼。”
“礼不可废。何况妹妹明日就要搬离王府,三哥忍心拒绝妹妹这番小小心意?”
“……”
我向来不惯饮酒,也是今天才知酒的滋味如此醇妙,滢滢澈澈耀着漫天星月,入口便于唇齿间缠绵出某种不可言妙的甘香芬馥。“好酒。”我嘻嘻笑道,抬头看向眼前白衣常服的男子,“三哥以为如何?”
三哥翩然坐下,微笑道:“七妹究竟何事,隐秘至斯。”
我惊讶道:“难道之前未和三哥讲清楚吗?”
三哥淡淡一笑,道:“若仅为此事,倒不像七妹一贯的作风。”
“三哥多心了,妹妹别无他事,仅为酬谢。”说着,我擎起手中杯盏,道:“多亏上次三哥恰巧在山中,偶然发现妹妹。若无这番天意巧合,我此刻也不会在此和三哥畅饮。所以,这一杯酒,专程敬谢三哥救命之恩。”
对面的男子神色颇不自然,我想也是,如此良辰美景,孤男寡女,对饮笑语,任是谁都不会疑心是兄妹二人。
双双饮毕,我执起酒壶,分别斟满后,笑道:“妹妹一直以来任性粗鲁,对三哥多有不敬失礼,今以这自罚三杯权表妹妹一片歉意,三哥不要取笑的是。”不待他反应,便一饮而尽。
这样猛饮倒是头次,涩涩灌入喉咙,没点回味之感。我再要执壶满酒时,三哥突然按住我正要倒酒的手,眼里情绪幽幽浮动,道:“七妹的诚意我已心知。不要再喝下去了,酒素来伤身,你喝得太多了。”
“三哥说得哪里话。”我笑吟吟道,“妹妹还有最后的诚意没有尽全…”我眄视他的手,眼神暧昧,脸上不禁火辣辣的。
他一怔,瞬间像被烫到似的,倏地抽回手,脸上的表情厌恶地仿佛碰到了什么脏东西。
我脸色一沉,却见他突然站起身,敛下眉目,声音平静道:“夜深露重,七妹还是早些回房安歇,我便不奉陪了。”说完便迈步朝外走,从头至尾不曾看我一眼。
“且慢。”我站起身,持着酒杯走到他面前,定定看着他。眼前的男子目不斜视,神意不变,好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仙人之态,却把我衬成了个妖女。我感到一阵醉意的晕眩,手中的酒杯摇摇斜斜,溅出几滴酒,飞染上两人的衣裳。我对着微皱了眉的三哥,温柔道:“妹妹还有最后一杯酒,三哥忍耐一下,不会很久的。”
“七妹,你醉了。”
“醉了。”我不自觉重复道,又笑道,“醉了又如何。”
酒意上涌,双颊如炙炭般,烧得整个人焦热烦躁,“看到我这番作态,三哥想必厌烦的很。”我感觉自己似在摇晃,便甩甩头,自语道,“否则三哥又何必急着离去呢?”仿佛恍然大悟,我道:“三哥是怕嫂嫂寂寞了吧。夜深露重,嫂嫂孤枕难眠,三哥一定心疼的紧,所以才……”
他脸色越来越难看,不待我说完便绕过我继续朝外走。
脆裂清亮的声响,手中的琉璃杯摔裂成碎片,成功止住了前方男子的行步,我酒醒了些,转过身,道:“三哥慌着是要去哪?我早已派人将前后门锁下,没有我的命令,谁也出不去。”
半晌传来他沉沉的声音:“你要怎样。”。
我不语,径直走回重新坐下。
月光皎洁,群星璀璨,对面的男子神色莫测,我叹道:“为何我们兄妹总是无法和平相处呢。”看到他仍未有开口的意思,我讽笑道:“三哥是要一直装聋作哑下去吗?”
他终于抬眼看我,眼神清澈,我竟可以从中看到自己酡红的醉颜,不觉有几分自惭,但也只一瞬。“七妹这般作为,有何用意不妨直言。虽是兄妹,也须避嫌。”
我“哦”了声,压低声音道:“那男子之间便可以不用避嫌了?”他勃然变身起身,神色似惊似怒。“三哥莫要紧张。”我急忙安抚道,“男子之间有何嫌可避,又不是断袖之流。妹妹口无遮拦,三哥切勿见怪。”
三哥侧过身子,淡淡道:“七妹你醉的不轻,早些去安歇。我先告辞了。”
庭院里的桂树疏疏落落挂着几盏琉璃灯,幽红浮动的灯光映得三哥一半暗在阴影里,我轻轻嘘道:“你闻到了吗?”清芬盈满口鼻,在幽寂的庭院里悄然飘荡,“你看,昙花开了。”莹白的玉瓣一层一层轻柔绽放,宛然洁净,周围笼着濛濛纱雾。
“你……”三哥似是难以置信地看向我。
传说古时有玉禾者,上山伐樵,见一草纤细鉴光,与众不同,又恰逢其口干,于是心动而啖之。不想一醉不醒,某日醒来下山后方知已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玉禾草,又名三日醉。
他脸上意外平静下来,只是默默凝视我,在这样的眼神下我感到有些狼狈,不由自主侧过脸去。他最后在药力作用下昏了过去,脸上的表情沉静安宁,像是睡着了。
不知为何,见到他这般神色,我反而有些惭悔,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却想不通是哪,心烦意乱一会后,我想反正已是箭在弦上,一不做,二不休,小青小蓝从斜后方出来,我命令道:“把他抬进房去。”
“是,郡主。”刚说完,两人一怔,脸现愧赧之色,忙改口道:“是,公主。”
我一笑不予置理,接着对小青道:“明日派人在府里传开:世子爷有急事外出。”
小青看了我一眼,低头应道:“是。”
玉禾草,一醉方休,不知在他身上会出现何种效用?
拜别母妃后,一行人浩浩荡荡驰往舜宫,穿过三街六市,遥遥便能望到骊龙坡上此起彼伏的巍峨宫殿,相传古时曾有骊龙于此坡徘徊数日不去,故命为骊龙坡。大虞开国皇帝上官凌选择此坡建筑宫殿,并起名舜宫,但直至其驾崩,舜宫仅完成十之三四,后来登基的上官弇因七王之乱,国资紧凑,于是下令中止舜宫劳民伤财的建造,所以直到三传至上官奎舜宫才得以竣工。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崇墙如列戟,宫宇似山峦,檐角若高昂长嘶的骏马。此刻远远望去的舜宫像盘踞伏憩的巨龙,威严肃穆,使人不禁屏气凝神,心生朝拜。
然而,如此富丽堂皇的舜宫却隐藏了太多不为人知的血腥罪恶,如盛开到极致的莲,颓靡而魅惑,带着罪孽的芬芳诱引无数人一步步走向堕落的深渊。这里有太多的勾心斗角,谗言媚笑,尔虞我诈,一如宫室飞啄高举的檐牙,迤逦曲折的廊曼,永不停休地挣扎着,残喘着,期待着,腐化着。在不见天日的犄角旮旯里堆叠着腐烂的血肉,横亘着新鲜的尸体,充斥着乌鸢凄厉的叫声,地上爬伸的荒草纠缠着森森的骨骸,墙上延伸的葛曼缭绕着杂乱的毛发。却如同所有历史的秘辛,隆冬缤纷的大雪终会奇迹般默默掩盖一切肮脏的痕迹,第二年的春天这里一如既往盛开最为绚烂富饶的花,散发最为馥郁浓烈的香,吸引年少不谙世事的宫女采撷佩戴……
舜宫,我想,终有一日会走向灭亡,和它曾有的辉煌,成为久远神秘的传说流动于后世人莫衷一是的言谈间。而这样的灭亡未尝不是一种再生般的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