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金名册》木小空

20、喜与君相见（1）

　　王翠花到达天暮山山脚下时，天方微亮，小村落还在沉睡，有几家村民起来劳作，惊起几声狗吠。
　　她信步穿行在村落里，看着久违的村庄小院，微微失神。直到走到真正的王翠花家门口站定，眼前木门腐朽不堪，墙壁上的砖瓦也已残缺不全。她穿门而入，看着眼前的景象顿住了脚步。院内乱七八糟的杂物四处搁置着，上面还有一层厚厚的雪。几件房屋尽是房门大开，门面颓圮不堪。许久没有人居住的模样。
　　或许，王翠花一家搬到了别的地方，三十年已过，当年说话漏风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如今早已嫁做人妇了吧。
　　不愿在此被荒凉的景象扰乱心神，她迈步穿过院子，轻巧地翻过后墙，落在很多年前生长的那片沟壑上。
　　已经掉光叶子的榕树，显得有些瘦弱枯败，干瘪的枝干上残留着一些雪，未曾抖落的样子。她歪头看了一会儿，发现老榕树还在沉睡。
　　她提起裙边，将脚步放得很轻很轻，缓缓走到老榕树身边。伸手抚上他的枝干，枯皲的树皮蹭在掌心是沧桑的触感，窜动其中的灵力几近微不可寻。
　　王翠花倏然收回了手，神色复杂地看着老榕树。
　　他的气力已经十分微弱了。他们树精一族，若是在精怪的基础上不能增深修为，总有一天会随着土地灵气的流逝而尘归尘，土归土，如同凡人一般死去。
　　纵使是天命使然，王翠花还是轻易便红了眼。她突然觉得自己做错了很多事。那五百年里，每隔一段日子她便来看看老榕树，陪他说说话，散散步。然而这三十年里，她却狠心没有回来看他一眼，却不曾想到，他已经衰败成这个样子。
　　抬手将灵力催入老榕树体内，王翠花听到老榕树轻哼一声，缓缓显出了身形。
　　这种感觉很熟悉……老榕树略有些疑惑地揉了揉眼，待看清面前人的模样时，忽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心里觉得十分喜悦，拉着王翠花的手臂，颤颤巍巍说着：“小何……是小何吗？是老头我还没睡醒吗？”
　　王翠花心中酸涩，面上却是很雀跃的样子，“爷爷，是我，我回来看你了。”说着便佯装生气道，“爷爷竟然不认识我了，还说是做梦呢！快醒醒！我回来了！”
　　老榕树抬手擦了擦眼睛，不愿让她看到自己这副哭泣的模样，然而那笑意却是真的，他真的很高兴，“好好好，小何回来就好，你不知道你走的这么多年，爷爷很想你，却找不到你……”眼泪却是又下来了，“老了老了，就有点控制不住，你看，别笑话爷爷。”
　　王翠花强忍着泪意，用手帕拭去老榕树的眼泪，安慰他道：“爷爷你别难受了，你先坐下，歇一会儿。”
　　安抚了好一会儿，老榕树才逐渐平复了心情，他坐在石头上，拄着拐杖看着王翠花，满眼满面尽是喜悦的光芒，看上去也精神了不少。
　　他问了王翠花很多事，问道这么多年都做了什么，怎么不回来，都遇见过什么人和什么事，王翠花一一讲给他听。
　　饶是天气寒冷，他们两个却似未觉，时间便在他们的交谈中倏然而过。不知不觉，已至午后。
　　得知王翠花这次回来的目的，老榕树悠悠叹了口气，“其实，小何你不要埋怨上神，你心思单纯，多去凡间见见世面也好。上神他也不容易。”
　　王翠花温和地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知道。”
　　“上神他，这么多年又恢复了很久之前清冷的模样。你在的那些年，上神眉间总是舒展的。想必，上神一个人也是很孤寂的。”老榕树磕了磕拐杖上的土，看着王翠花犹豫不决的眼睛，轻笑道，“不用担心我，我还有很多树友，哪怕是走了也很欣慰，这一生很长很好，不是吗？”
　　他眼中闪烁着睿智且淡然的光芒，王翠花没想到这样的话会从老榕树口中如此轻易地说出来，她皱着眉头，不知道如何接话。
　　老榕树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丫头，你在凡间生死之事看得不少，怎么还会如此执拗？生老病死，自有定数，何况我现在这个样子，倒觉得离开是一种解脱。”他的目光掠过自己的本体，淡笑道，“或许哪一日枯木逢春，我便再次重生也未可知。丫头何不看开些？”
　　“爷爷……你不要这样说……”王翠花扶着他，坚持着。
　　老榕树呵呵一笑，“好，就依你。只是，丫头，你要明白，尽管我们的寿命很长，但有些事是不能等的。心魔为何，乃求之不得。正所谓不负不欠，想到了，便要去做，顺从你的心意，你才会觉得不负此生，自然也不会亏欠什么。”他拂开王翠花的手，“你且去见上神吧，老头我出去转转，快过年了，我去树友那里借宿几日，倒也舒服。”
　　“爷爷……我……”
　　王翠花还要说些什么，却被老榕树抬手打断，他和蔼地看着她，笑道：“快去吧，记着爷爷给你说的话，顺从你的心意，去吧。”
　　他对王翠花挥了挥手，便转身拄着拐杖，向山林深处走去。
　　王翠花看着他孱弱的背影，一点点红了眼睛，她喊了起来，“爷爷，我知道了！你好好的，照顾好自己！”
　　老榕树听到她的话，顿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挥了挥，半晌才放下手，继续走了起来。他走的很慢，却很闲适。他的小丫头长大了，以后会变得更好，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丫头，保重。

　　王翠花一路上，不，是过去的几十年里，经常在想，和上神重逢的情景。她害怕见到上神会太激动而说不出话来，预想过很多话以及回答。
　　她想着，见到上神要若无其事地同他笑眯眯地打招呼，“上神，我回来了，来看看你，给你讲讲这么多年我看到的事。”
　　上神一定会如以往那样，眼含笑意满面温柔地点头，用那低沉如水的声音，说一声“好。”
　　她便将自己入世、漂泊，最后开棺材铺，遇到牛红红，做了多少付棺材，故木生死册上都出现过什么样的名字，她又记住了多少那些让人不胜唏嘘的故事，一一讲给他听。或许一讲便是一天，上神就半躺在那张藤椅上，含笑看着她，目光闪亮如星，而她也不知疲累。直到夜幕来临，她便乖乖去给上神做饭。
　　一切就像还未离开时那样，他们都会避开当初那场莫名其妙的分离，也不谈这次重逢会有多久，她是否还需再离去。
　　王翠花就这样想的，然而当她站在顶峰木屋前，还是害怕了退缩了。她甚至忘记了，这间木屋是他们在夏天来临时才会居住的地方，现下上神根本不会在这里。
　　雪悄然而落，顶峰的风声凌冽，卷席着空中、地面上的雪，飞扬而起模糊了视线。
　　王翠花听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似要破胸而出，她伸手压着胸口来缓解自己的紧张。寒冷从脖颈中钻了进去，让她不禁打了好几个寒颤。顾不得细想，王翠花推开木门便冲到了许久之前自己居住的房间。
　　房间里很昏暗，她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连气都不敢喘，感受着整个院子的气息。许久，她颓然放下了捂着胸口的手，很无奈地笑了。
　　没有一丝生气，没有一丝温度。这里，分明很久都没有住人了。
　　预想了很多次的重逢便在那笑容中分崩离析，她这才想到，此时来这里根本不会见到玹末。夏天他随她来这里，也不过是对她体质的照顾与迁就，他法力修为极为高深，若不是她，也不会一年四季到处变换住处。她离开的这么多年，他也就不用随季节改变住所，或许随心所欲，哪里都可安眠。
　　王翠花长出一口气，运用灵气在体内巡行，几周天后她感觉僵硬的身体渐渐恢复了温度，连带着节律不齐的心跳也在恢复正常。她从桌子旁边拿起一个落满灰尘的凳子，挥袖一拂，那凳子便变得洁净如初。
　　她将凳子放在门口，就坐在那里，托腮看着大雪悠然飘落在院子里，将以前的一切涂白，尘封在雪中。
　　眼前浮现出以前和上神在此居住的情景，他跟她讲述法力的运用，教她做菜，被她逗笑的模样……
　　视线一转，瞥见厨房旁边的藤椅，王翠花微微眯了眼，不由诧异。
　　当初她走的时候，只在刨光的表面涂了一层清漆，如今这个模样倒是上了颜色，还在椅背上雕镂了精致的花纹。藤椅很干净，在一片昏暗苍白中异常显眼。
　　而且……王翠花努力用灵识感受了一下，藤椅中竟流转着玹末的气息！
　　她微微僵直了脊背，还没站起身来，便见那藤椅变幻成一个小木人的模样，没有眼白的眼睛直直盯着她，半晌歪动了脑袋，发出干瘪艰涩的声音，“小首乌，你回来了。”
　　王翠花一愣，这是……傀儡？

作者有话说

　　玹末大大没出现TU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