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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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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很少下雪,即便是寒冬腊月,温度也在零度以上。可偏偏今年冬天,和几年前的那个冬天一样,飘起了雪花。
南方的雪是温柔的,并不像北方的那样密得可以织成一张网,重的可以压倒一棵树;它是纷纷扬扬,稀稀疏疏,慢慢打着旋儿下来的。刚落到水面上就化开了,随着江水通往大河。有的落到行人的头发上,衣衫上,脚下格格楞楞的青石板上,也不见形状,只是一颗晶莹剔透的小水珠,一晃眼就不见了。从严格意义上讲,这并不算雪,而是情人的眼泪。
“蔓蔓?”
听到叫声,顾蔓停住了脚步,寻声望去,却发现自己正站在许家大院门口。而透着红红的眼睛,吃惊地叫着自己的,正是许太太——许时初的母亲——曾经一度以为的自己将来的婆婆。
想转身,却已来不及了。许太太已经走到了顾蔓眼前,顾蔓忍不住去打量她。十多年没见,许太太苍老的比顾蔓想象的快,白发中露出几缕黑丝,被她悉数挽在脑后,一身旧式的棉布旗袍,肩上裹着一件黑大衣,她应该有些年头没有买新衣服了。虽然样貌还如以前清秀,但额头和眼角明显而又深壑的皱纹,出卖了她的年纪;两边颧骨突了出来,下巴尖尖的,两腮几乎陷了进去。比起顾蔓同岁数母亲,许太太竟像是生生被多抽走了十年。
“蔓蔓,真的是你。你瘦了,还是这么漂亮。”许太太拉着顾蔓的手,惨淡的一张脸露出了许久不见的笑容,但却是很浅,仿佛寒风一吹,就没了。
顾蔓也在微笑,却不是发自内心的:“谢谢许阿姨。”末了,再无他话。
其实她很想问问时初是怎么死的,可她问不出口。早就退出了她生命轨迹,临走时还狠狠插上一刀的人,她找不出关心的理由。
许太太笑道:“蔓蔓,外面冷,进屋里坐。”
顾蔓却站着不动,道:“不了,我就随便走走,路过这里,就来看看许阿姨。”
许太太一双和时初极像的黑眸暗了下来,握住顾蔓的手却不愿松开。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似是不确定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缓缓开口道:“蔓蔓今年有三十岁了吧?”
顾蔓道:“三十二了。”
许太太道:“是啊,都这么多年没见了,是该有这个岁数了……要是时初还在,也该有这么大了。”许太太自顾自的伤感起来,眼泪轻车熟路地跃出红红的眼眶,滑落下来。
顾蔓不愿进她们家的门,就是怕她扯出时初来,弄得大家伤感又尴尬。起码此时的顾蔓就是这种心境,只好开口安慰道:“阿初的事我听说了。许阿姨,您也别太难过,人死不能复生,要好好注意身体。”
许太太却突然从手帕里抬起头,长而翘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眼神却比刚才坚定了许多。因为顾蔓对时初的陌生又无所谓的态度实在是刺激了她,因问道:“蔓蔓结婚了吧?这次先生有没有跟着回来呢?”
顾蔓道:“没有,我离婚了。现在一个人。”顾蔓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加上最后那一句话,像是在隐隐暗示着什么。可是在暗示什么呢?那人都已经死了,就算还活着,顾蔓也咽不下这口气。
许太太显然吃了一惊,心里迅速判断着:“蔓蔓离婚了,说明她现在过得并不幸福,那要不要把实情告诉她呢?一来可以让时初瞑目了,放心了,他被蔓蔓恨了这么多年,也该澄清了;二来也可以让蔓蔓知道,这世界上永远有一个人不离不弃的爱着她,即便他们并不在同一个时空里,可这份爱被留在了这里,替它的主人不离不弃。”
许太太因道:“蔓蔓,你跟我来,我有东西要给你。”说着,拉起顾蔓的手朝屋里走。
许太太的手温凉而有力量,牵着顾蔓,不容拒绝。也或许,是顾蔓自己本就不想拒绝,要是使劲儿挣脱,还是能甩开的。现在顾蔓是被这股力量牵引着的,并不是出于她的自愿,这让她的内心舒坦许多。
许家的房子比顾家的大的多。许家是做生意的,颇有收成,房子曾翻修过两次,屋顶的瓦都是白瓷儿的,四角挂着旧式圆筒大红灯笼;院子三面环楼,门口种着一棵梧桐树。
时隔十几载春秋,再踏进这座院子,恍如隔世。屋顶倒是被雨水冲刷的很干净,可檐角上的红灯笼却被岁月斑驳了颜色,露着像被剥了皮一样的水红色,是有些年头没有修理了。门口的梧桐树倒长得很粗壮,避着寒冬,不肯遥姿迎客。曾经它和顾蔓是多么亲,顾蔓抱着它,坐着它,在它身上荡秋千,现在却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顾蔓从它身边经过的时候,就感觉到了背后丝丝的寒意,是梧桐树在怪她吗?在替它的小主人报仇吗?顾蔓心里毛毛的,总觉得从踏进这个院子的那一刻起,有个惊天秘密正朝着她吞噬而来。
正堂的桌子上摆着时初的照片,他还是十八九岁的样子。顾蔓突然想起郑微的一句话来:“只有你的青春是不朽的”。照片前摆着二三十只小瓷碗,里面无一例外的盛着三只汤圆。顾蔓猜测道:“这应该是和许家要好的街坊邻居送的。”其中有一只纯白的白瓷儿碗,顾蔓认得,那是她们家的。
听李妈说,许家退出商界已经很多年了,许氏夫妇一直靠着以前的积蓄过活。
许氏夫妇心地善良,以前做生意的时候,从不计较那些锱铢小利,一次买卖小到两三毛大到两三块的零头,都让给客人。有时客人选好东西却发现忘带钱了,许先生总让客人先把东西拿走用,帐回头再补上就成。渐渐的,许先生店里的口碑出来了,到他们那儿买东西的客人络绎不绝,生意也越做越大。
现在许家虽然没落了,可念着那份旧情来看时初的人还是不少;这让看惯了人情凉薄的顾蔓很是惊讶,惊讶中又流露出对许先生为人的钦佩。前人种树,后人乘凉,说的就是许家吧。
许太太没有看透顾蔓想的这一层,只当是她在对着时初的照片出神,心想道:“毕竟两人之间是那么深的情分,蔓蔓的心里还是有时初的。”
许太太轻声道:“时初是你们上大学那年走的。他不让我告诉你,他说,他要亲口对你说。”说着,许太太从遗像后面摸出一个长方形的小木盒,交给顾蔓,接着道:“自从你走后,他每天都给你写信,却一封都没有寄出去,都放进这个盒子里。本来他走的时候是要一起带走的,可我舍不得,舍不得他对你的情分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烧没了。今天听到你说,你过得并不幸福,那是因为你一直被幸福庇佑着,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许太太讲着这一大段话,平静中带着一丝慰藉,就像在讲一个遥远的并不关己的神话故事,美丽而又怅惘,却被岁月搁浅了这么许久,今天终于能让后人流传下去了。许太太深深舒了一口气,她心里是高兴的。
回来的路上,雪已经停了。地面湿漉漉的,却不起水洼,就同她现在的心情一样,沉闷闷的,却没有胀起或者下沉的那团气。
时间是个不在行的外科医生,虽然治愈了一切伤口,却还不回最初完整的样子。这个时候,只需要一个临界点,或是压死骆驼的最后那根稻草;总之,是某个不起眼却至关重要的东西,就能将伤口剥丝抽茧,翻出它血淋淋的溃烂成疮的一面。
现在拿在顾蔓手里的信,就是那个临界点,那根稻草。她心里仿佛隐隐知道,盒子一旦打开,就再也回不去了。她或许会更加怨恨他,也或许会开始讨厌自己,总之,再也回不到现在这个看似被时间愈合的自己了。她需要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