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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二章 ...

  •   兰生未可握

      荆州。看来,我注定这一辈子要与这个地方纠缠不清了。

      萧绎在大同六年被封作江州刺史,权倾一方。在江州的几年中,日子尚算平静,一转眼就过去了五六年。这几年中,无论墙外是如何惊涛骇浪阴风酷雨,我只关在府中,与萧绎互相不闻不问。他自去筹谋那些与我不相干的朝政,我也自去与贺徽或其它俊秀男子放纵寻乐。生活如同一潭死水般静得可怕,水面上不起一丝波纹,而水下所掩藏的,是内里的腐败衰朽,暗暗弥漫着阴郁死寂的气息。

      而这死水般的静寂,到了中大同二年,终于被打破。

      这一年,我已三十八岁,青春韶华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流逝了大半。当年的那些热情冲动、贪嗔爱怨,都在岁月里静静褪了颜色。

      正月里,湘东王府照例要举行家宴。虽然我素来不甚喜欢这种虚伪场合,人人堆着各有心机的笑容粉饰太平;但这规矩由来已久,我也不便一概随意取消。然而我坐在正位上,与众人等了许久,仍不见萧绎到来,不免有些不耐,遂亲自起身去找。

      我传庆禧来问,得到的回禀是萧绎仍在书房,一早便有人前往禀事,还未结束。我一看天色,不悦道:“就是天大的事,难道就不要吃饭了么?教人等到什么时候才够?”遂大步往书房而去。

      我还没走到书房门口,就听见房中传来一阵朗朗大笑声。那声音我再熟悉不过,正是萧绎!然而我不解的是,他何曾有过如此开心快活的时候?我从没听过他如此飞扬明亮的笑声,那一瞬,我的心颤抖了一下。

      “何事如此快活?”我平静地推开门,但声音在看到萧绎的那一刻起愕然消失。

      萧绎真的在笑。很开怀的那一种大笑。而且,他竟是笑得眉目飞扬,在房中团团转着圈,拊掌大乐,兴致高涨时,居然如少年一般跳起来,一拳擂在书案上,震得案上诸样物品都晃了一晃。萧绎却毫无觉察到我的来临,也浑然不觉自己的举止有失稳重似的,朗声笑道:“哈哈!他也有今天?什么天不假年?我绝不会觉得有半点可惜的!”

      我不禁愣住,看见他如此开心得竟至失态,我下意识沉下了面容,将声音提高了一些。“是什么高兴事儿呀,大正月里的,何不说出来,让我也同喜同喜?”

      萧绎本是背对着我,大约刚才太开心了,竟未听到我推门和问话的声音。此刻我的声调因为过高而显得有丝尖锐,才打断了他的笑声。他惊讶地猛然回头,一瞬间,他来不及收回的笑容凝结在脸上。

      房中还有一个人,我看着却颇为面生。那人虽低眉顺目地侍立一旁,但此时却飞快地抬起头来瞟了我一眼。我这才看清那人的长相,五官虽平常无奇,但一双眼中的阴沉却很是醒目。我不禁皱起了眉,愈加不悦。

      “怎么?是什么好事,竟还不能让我知道了?”我说道,冷冷地盯着萧绎那不甚自然的表情。“方才我可听到‘天不假年’这四字;是谁过世了罢?”

      萧绎还未言语,他身旁那男人却忽然抢出来说道:“回禀娘娘,是庐陵王……已在荆州刺史任上,一病而薨了!”

      我一愣,“萧续?!”想不到他正值壮年,竟遽而去世,也不知是不是做了太多亏心事,冤魂前来索命?心念电转间,我胸中已了然,抿唇冷冷一笑道:“所以,王爷要高兴成这个样子?因为他终于死了?因为李桃儿的仇,还未等到你有机会,上天已抢先帮你报了?”

      萧绎脸上的笑容骤然凝结。他盯了我片刻,忽然冷静下来,脸上最后一丝残存的笑意也倏忽消失。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平声说道:“你说得不错。我是笑,天道循环,终究报应不爽!无论是谁枉死在他手里,只要他做过了,就必将为此付出代价!”

      他最后一句话虽然说得很缓慢,但听在我耳里,竟是惊心动魄!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注视着他的面容,恍然发觉他眼角和眉心不知何时已浮现了一丝丝细细的纹路,总是显得那般压抑而忍耐的湛深眼眸更加深不见底;他眼下出现了憔悴的黑晕,终年紧抿的薄唇形成了沧桑而严峻的线条。呵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我终于开口,轻轻地问:“你……是谁?”

      萧绎一怔。我继续自顾自地问道:“你……究竟是谁?还是萧世诚吗?还是……我所认识的那个人吗?”

      萧绎的面容一凛,目光一瞬间忽然变得十分悲伤。但那只不过是电光石火的一霎那,他的神情已迅速恢复了先前的冷然。他回头对身旁那人低声吩咐了几句,便走向房门口。经过我身侧的时候,他的脚步微一停顿,淡淡说道:“抱歉,让你失望了。但也许,我从来都不是,那个你所认识的人。”

      我震诧,心底微微一动,猛地回身,望着他的背影。他没有等我,一直走出了房门,在门外转过了长廊,身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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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清元年,萧绎又重新回到了荆州,受封为荆州刺史、都督荆雍湘司郢宁梁南北秦九州诸军事、镇西将军。他手中的权柄随着萧续的死变得益加强大,他早已不比当年那个只能忍受嘲讽恶意的沉默少年。如今,他似乎已获得皇上的重视,频频对他委以大任,他所要做的只是锦上添花。纵然当年的晋安王萧纲已成为今日的太子,只要萧绎能够善自利用自己所得到的权势,也难保不会有登峰造极的一天——毕竟,萧纲这个太子之位,即是皇上从萧统的长子萧欢手中硬夺了来,再封给萧纲的。在皇上心里,似乎从来都只得一个佛字,也似乎从来没有过礼法义理的真正规范。那个佛字,不过是他粉饰自己残忍的一种方式。

      但是,这朝中种种,如今都已与我无关。

      我在府中更加恣意纵情,与贺徽和暨季江来往,也更加不避人耳目。有什么值得遮掩的?在荆州,天高皇帝远;皇上即使听到风声,也管不了我。何况,萧绎他自己也并不在乎。

      我唯一在意的,只余下我的儿子,已被立为湘东王世子的萧方等;和我的女儿萧含贞。

      “含贞”?哈!多好的名字!这个名字,还是出于御赐哩。当年我随萧绎回到京城,随后诞下女儿。很快地,我就被迫起身,拖着产后虚弱的身子和萧绎一起下跪接旨,拜谢皇上金口赐名。而天知道,我有多恨那个名字!

      含贞,含贞……皇上是在暗示我,应谨守本分,看重贞节么?我守着我的贞节,然后眼睁睁看着更多的穆凤栖、李桃儿或王菡蕊出现在我的丈夫身边,而我自己碍于那些噬人的礼法规条,却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

      “娘,贺大人来了。”含贞从外面如彩蝶儿一般轻盈地飞进来,笑着对我叫道。

      含贞年方妙龄,面似芙蓉、腰如约素,已到了出阁的年纪。本来已经许定了人家,然而现下朝中风雨飘摇,变乱频生,因此完婚之事就暂且拖延下来了。自从数月之前,皇上诏令诸王长子入京晋见,方等奉旨前往京城之后,就只有含贞常在我左右。

      贺徽走进屋里,对含贞微微一笑,颔首为礼。含贞的脸居然红了一下,心无城府地笑着说:“兰姨说得真对,贺大人还是如此风采翩翩呵。既如此,我先出去了。”未等我开口,就一阵风也似地又卷了出去。

      我也不禁好笑,嗔怪道:“瞧这丫头,都快嫁人了,还是整天这么毛毛躁躁的,没个端庄文静样儿!”

      然而当我一回过头,看清了贺徽的神情时,我的笑容不知不觉凝结在唇角。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贺徽双眉紧锁,长长叹息了一声,声音低沉地说道:“侯景逆贼反叛,叛军前锋已接近京城!”

      我陡然站起,失声叫道:“什么?!”

      这侯景也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他原在东魏为将,以自据的河南之地降我大梁。皇上昏聩,以为是自己虔心礼佛,大慈大悲,产生了召人向善的效果,因此大喜过望,立即将侯景仍封原职,令他驻军于寿阳。没想到侯景这么快就起了贰臣之心!可是……此番陡起变故,算算时日和路程,方等就快到达京师了啊!

      贺徽面色更加凝重,仍然对我徐徐言道:“唉,我也是刚刚才得到这个消息……昭佩,莫要着急。幸而时日尚早,舟行缓慢,世子不一定已进京城。我听说,王爷已经着人快马加鞭,连夜赶去召回世子了。想来不致有事。”

      我恍然未觉,双腿一软,跌坐回椅子上,脑子里轰轰作响。

      我的方等。我唯一的希望呵!

      方等才二十一岁,而且他如此年轻,便已名声在外。人人皆说他“少聪敏,有俊才,善骑射,尤长巧思;□□林泉,特好散逸”,著述甚多,雅擅丹青,且弓马娴熟。他虽然文武双全,却并没有争权夺利、兄弟阋墙的狠毒和野心。即使王菡蕊所诞下的次子方诸颇为擅长如何讨得萧绎的欢心,然而他只有纨绔子弟那些游手好闲、饮酒斗鸡之类的本事,终日与臣下游乐,与方等相比,高下立见。

      可是,我愈加惶恐了。我了解方等,他是一个敏感而心细如发的孩子,此次皇上诏令诸王长子进京入侍,方等欣然同意前往,走得如此干净利落,也多少是因为我与萧绎长期不和,彼此忌恨猜疑,方等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意不自安,索性借着皇上召见之事一走了之。而且他因为“□□林泉,特好散逸”,对生死之事也一并看得淡了许多,平日读书,每见有舍生取义之举,便击节赞叹,大加佩服。如今侯景叛乱,他得到消息,恐怕只会去舍生取义,领兵勤王罢!

      思想及此,我全身一阵发冷,顾不得与贺徽多说,站起身来就冲出门外,奔向萧绎的书房。

      他果然在那里。当我气喘吁吁地一下推开房门的时候,一道初春暖阳的光影随之射进阴暗的室内。我注视着那束强烈的阳光,看见空气里激起的无数浮尘,在光线之下漫无目的地飞舞。我的鬓发和外衣因为疾奔而显得有丝凌乱,我一手扶在门框上,看着萧绎从书桌之后慢慢地抬起头来,直至正视着我的双眼。他的面容很平静,他的眼眸静如深海,其下隐藏着无形的风暴,而表面上却不见一丝波纹。

      “……昭佩。是你。”

      他慢慢地开了口,语气还是那么平静。

      “是的,是我。”我双手揪紧了前襟,一字一句道:“世诚,让方等回来。马上,把他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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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我对他的称呼,他的眼睛奇异地瞇了一下。随即,他摇了摇头,轻声说:“我已经派人去追他了,一定,能追到他的。”

      “不!那不够!你要下令,命令方等无论如何,必须即刻返回荆州!”我飞快地打断他。

      萧绎似乎有点不解似地看着我,“这……有何差别?我先后派去数人,也给他们都下了命令,要他们一定保证追到方等……”

      “可是方等不会回来!他只会去舍生取义,去讨伐那个侯景,去拋却家庭、不顾生死,去跟那些叛贼刀兵相见!”我脱口大吼出来,吼得自己眼中迸出了几滴泪。

      萧绎一震,缓缓从书桌后站起身,一手按着桌面,微微向我的方向倾身。阳光斜斜照在他有丝苍白的面容上,使得他的神情在那一瞬间显得有点飘忽而空茫。

      我迈过门槛,几步冲到他面前,隔着书桌,对他厉声道:“马上派人再去追,你要严令方等立即返回,不得有误!难道你不明白吗?不明白为何方等那么干脆就一口应承前去吗?不明白当他登舟的一刻,露出的释然笑意,是什么意思吗?”

      萧绎的表情霎那间阴鸷下来,仿佛蒙上了一层灰暗的雾。可是他还没有说话,一个人就飞快跑进来,纳头便拜:“回禀王爷!待奴才们在繇水追上世子时,将侯景作乱、王爷召回世子的命令一一禀上世子,可是……世子却要奴才回启王爷,说他决心已定,值此国难,必当身先士卒,亲犯矢石,以死节自任!只修书一封,让奴才带回……”

      我焦急,脱口喝道:“快拿上来!”

      那人一惊,才发现我的存在,慌忙从怀中取出一封书简,双手呈给我。

      萧绎绕过书桌,疾步走到我身旁。我抖着手将那封书信拆开,一眼就看到方等那熟悉的秀颀笔迹。纸上只有一行字,且写得极为凌乱,显是仓促间挥笔而就。

      “昔申生不爱其死,方等岂顾其生?”

      我的心陡然落入深渊!

      方等,方等!为什么你不回来?为什么你竟然一力求死?即使是平叛,我大梁并非朝中无人,各地诸王各辖雄兵,多得是忠臣良将,何必由你一人去冲锋陷阵,舍生忘死?

      紧接着,又有数人先后急喘喘冲入,回禀的皆是和第一人相同的话:世子心意已决,大义无畏,王爷数次征召,世子都拒绝回头,只乞王爷加派人马与他节制,好让他有兵力去救援京城……

      我的脑海中一片混乱。我无法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无法相信方等竟是这般狠心,宁愿不顾我的担忧与牵挂,执意不肯回头。他忘却了自己已是我这一生唯一所重视的人;忘却了为我设想,倘若他有个万一,我该如何活下去;忘却了我这一生除去他之外已经没有别的什么可以期待;忘却了如果没有他,我这一生就已经是全然的失败和彻头彻尾的悲剧!

      茫然间,我仿佛听到方等那年轻而清越的声音,在我耳畔朗声吟道:“……人生处世,如白驹过隙耳。一壶之酒,足以养性;一箪之食,足以怡形。生在蓬蒿,死葬沟壑,瓦棺石椁,何以异兹?吾尝梦为鱼,因化为鸟。当其梦也,何乐如之;及其觉也,何忧斯类;良由吾之不及鱼鸟者,远矣。故鱼鸟飞浮,任其志性;吾之进退,恒存掌握。举手惧触,摇足恐堕。若使吾终得与鱼鸟同游,则去人间如脱屣耳。”

      生在蓬蒿,死葬沟壑……吾之进退,恒存掌握……呵原来,他早已为自己的结局设想好了。若使吾终得与鱼鸟同游,则去人间如脱屣耳。然而,他这般飘逸这般潇洒,却有没有替我想过一丁点呵?难道他的母亲,失去了一切,还不够多,偏偏,要多承受他一个?

      “方等,方等……原来,你真是萧世诚的好儿子。因为你和你父亲,一般混帐……都不在意我的感受,都不在乎我也会受伤……都不觉得留我孤独一人过了一生,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我喃喃自语,眼中逐渐朦胧,逐渐模糊一片。

      我双膝慢慢变软,最后终于委顿于地。大颗的泪珠从我眼中沿着两颊滑落下来,无声无息地在我衣襟上洇湿了一片。窗外忽然电闪雷鸣,狂风骤起,暴雨倏忽间倾盆而下,砸在一庭芳树上。繁密的枝叶被风卷起,再被雨无情敲透。大风卷水,林木为摧,萧萧落叶,漏雨苍苔。天色突然间黑暗下来,挟带着雨意的极湿冷的风涌入室内,半掩的房门被风卷过来再吹过去,砰砰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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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手支撑在地上,另一只手慢慢地环过自己胸前,想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因为我无法克制地在发着抖。我的心原本是寒凉的,但现在已然没有了知觉,仿佛胸口那最后一丝热气,也在这样的凄风苦雨中消失了。世界之大,我却是孤独一人的,从来都是。我以为我抓住了什么,我拥有了什么,然而到头来,那些都不过是虚妄幻影,如雾如电。

      “我还为什么活着呢?活着,太痛苦了……”我茫然自言自语,目光空洞。

      “方等,究竟是什么缘故,让你一心求死?我不相信,不相信你仅仅是因为什么家国大义之类冠冕堂皇的理由,就会舍弃你的父母,你的生命……”我喃喃地说,“是因为我对你的期望太高,让你背负的东西太沉重?还是……因为你的父母貌合神离、彼此怨怼,让你觉得这样四分五裂的冰冷家庭,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一阵狂风挟带着雨势,猛然刮进屋内。我含在眼眶下的那一颗泪,也登时被拂过面颊的风吹得无影无踪。几乎与此同时,一只手臂忽然环过我的肩头,我惊讶抬头,却看到萧绎双眉深锁、近在咫尺的面容;原来,那双在我内心寒彻之时给予我温暖的手,竟然,竟然是他的!

      “你……?”我低声脱口而出,萧绎一根食指忽然点在我的唇上,止住了我下面的话。

      我愕然地看向他,他却无声地对我摇了摇头。随即,他更靠近我一些,凝望了我一眼,就无言地把我揽进了他的怀里。他的唇熨贴在我前额之上,他温热的鼻息轻轻吹拂着我额前发梢,在我的肌肤上带起一丝痕痒。

      “方等会回来的。他一定会。” 萧绎终于低声说,“你要相信他,他不会失败。因为他是我们的儿子,是我们的骄傲呵……”

      我蓦地抬头,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会说这样的话!他说,方等是他的骄傲,那么萧方诸呢?他那个和其母王菡蕊一样谨慎低调而小心翼翼,对他低眉顺目百般服从,竭力投他所好的儿子呢?难道,在他心目里,亟欲逃离他这个父亲、和湘东王府中混乱的一切的方等,居然能够凌驾于他的其它儿子之上?

      “原来……你也不愿意方等死,是么?”我怔怔地说,缓缓地抬起自己垂在身侧的手,直至指尖碰到了萧绎环抱于我双肩处的手臂。肌肤相触,我们两人同时一震。

      “……原来,你也喜爱他,重视他,是么?”

      萧绎沉默了短短一霎,静静答道:“当然,昭佩,一直都是。”

      我的视线仍然望着地面,但我的手在他臂上开始缓慢地摸索滑行,最后碰到他的手。我的掌心慢慢地覆盖上来,将他的整个手背都覆于我掌心之下。我的指尖冰冷,但掌心却依然存有一丝温热。我在他怀中缓缓半转过身子,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句话也没有说,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凝视着他。

      他没有逃避我的注视,他定定地回望着我,深不见底的眸中隐约映着我的倒影。然后,我轻轻地眨了一眨眼睛,一滴水珠忽然坠落下来。

      我骤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闭上了眼睛,泪落如雨,声音哽咽。“世诚,世诚!我很害怕。我不要方等死,他死了,这世上我还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他,只有他——”

      我突然陷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萧绎的两只手臂有力地环绕过我的背后,他的薄唇紧贴在我额上,他的声音因而有一丝模糊不清。

      “呵,昭佩,昭佩,我可怜的昭佩。”

      这低低的一声叹息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坚持与意志。我额上他唇的触觉无比清晰,竟然出奇的柔软温暖。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原本以为自己对他早已心死,无嗔无欲、无爱无求;然而在这最脆弱、最悲伤、最彷徨的一刻,我却还是转向了他,寻求安慰。而更意外的是,他竟然没有推开我,竟然如此用力地将我紧紧拥抱在怀里,那种力度几乎深入我的躯体骨髓。

      我感觉得到他的体温、他的拥抱,他的气息笼罩住我整个人,我闭上了眼睛,在心底轻轻叹息了一声,放弃了所有的疏远和防备,张开双手,环绕过萧绎的肩头,将自己的脸埋进了他的肩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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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依旧是风声萧索,细雨淅沥。我们就这样静静地,不知过了多久,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咳嗽。

      我们两人惊觉,我仓促间一下推开萧绎,挺直了身躯,转过头往门口看去。

      贺徽就站在门旁。他的衣衫肩头处被雨打湿了,发梢也沾上了雨水。他的神情里藏着一抹极力掩饰的愕然,当看到我挣脱萧绎的拥抱、回过头来的时候,他的眼中仿佛跳跃着一簇小小的火花,一闪而逝,爆出一星亮光,随即归为沉寂。

      “你有何事?”虽然被贺徽撞破,萧绎还是从容地站起身来,面上不见一丝局促尴尬之意,与当年那个内向腼腆的少年相比,有若云泥之别。

      贺徽敛起先前的意外表情,低眉有礼道:“臣斗胆,请问王爷:如今世子在繇水,处境危急,王爷是否计划派军驰援世子?”

      萧绎一怔,却没有责他僭越,只是简单地说:“这是当然。照准世子所奏,配步骑一万,增援京城!”

      贺徽点了点头,突然对萧绎躬身一揖到底。“臣鲁莽,有一不情之请,还望王爷成全!”

      萧绎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请讲。”

      贺徽直起身来,目光炯炯地迎视着萧绎。“臣不自量力,愿跟随军中,充一万之数,前往繇水!”

      我大吃一惊,想不到他居然向萧绎提出这个请求!忍不住就从萧绎身后迈上一大步,失声问道:“贺徽!你为何……要这么做?”

      贺徽闻言,转头对我展眉一笑,神情平和如常。

      “你不必担心,我一定会把方等平安地带回来给你。”

      我动容,想不到他竟然愿意为了我只身涉险!我从前一直以为,我与他之间,即使关系再亲密,也只不过是男欢女爱,两厢情愿,各取所需,逢场作戏罢了;这其中再没真心的。然而,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明白,原来……他与我来往,不是因为我身为湘东王妃,地位高贵;也不是因为我的金钱权势,能为他带来加官晋爵、升迁的阶梯;他,不是因为与我往还于己有利,才对我一再细意迎合,百般体贴——而是因为,他喜欢我,他对我,才是真正怀有着某种感情!

      我心中百感交集,注视着贺徽,从他面容上看出诚挚的神情,自己心底油然而生某种感激和柔情的成分;在那一刻,我甚至几乎忘却了身旁的萧绎。只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我的眼中,确乎是只有贺徽一人;这个,愿意为了我和我的儿子而不惜只身犯险的男人,我其实一生也不曾真正爱过的男人,这世上或许唯一真心待我的男人。

      “贺徽……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情不自禁地向着贺徽走了几步,低低地说道,“而且……我待你并不好,不值得你如此……”

      贺徽忽然微笑起来,眉眼间泛起一层如云水般的温柔。“你待每个人都很好,昭佩。是那种……没心没肺的好,好得仿佛从来不知道有人会狠心地算计你,无情地伤害你……”

      我疑惑地拧眉,直觉他话里大有深意,可一时间又抓不住任何线索。然而在我能够想出来之前,萧绎已大步走到我的身边,沉声对贺徽道:“贺大人,军情紧急,明日一早便要出发;如果没有别的事的话,先下去休息罢!”

      我闻言一怔,再看贺徽,却是一脸早已料到的表情。而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贺徽并没有立即依言退下,而是盯着萧绎,缓缓露出一个半是挑衅的微笑,慢声说:“王爷何必如此心急?臣启程前,尚有数言,未曾亲口说与娘娘。现在就退下,臣未免心下有所不甘。若王爷不介意的话,臣斗胆,还想与王爷暂借娘娘片刻,私下与娘娘说两句心里话——”

      “住口!够了!”萧绎蓦地暴喝一声,打断了贺徽的话。引得我忍不住转头看向他,却在他眼中看到一簇燃烧着的小火花。霎那间,我却想起从前的事:他曾率众臣僚登高望远,贺徽出言讥讽他眇一目,然而彼时萧绎却并没有动怒,只是一笑而过。那么,今日他为何又会发火?难道贺徽与我私下说几句话,比他自己的缺陷遭人讥讽,更加难以忍受么?

      可是萧绎没有给我更深地想下去的机会。他抬起一只手指着房门,冷冷地简单说道:“你已说得够多了,贺大人。现在,你可以下去了。”

      贺徽仿佛有丝讶异,似是没有想到萧绎会如此反应。但他也没有过多地争辩,只是微微一笑,轻声道:“王爷,何必如此动怒?是为了陛下被困台城,还是为了世子前途吉凶未卜?又或者,是为了……不容娘娘与臣多说一句话?呵,王爷,这又是何苦?也罢,那么臣就当着王爷说罢:臣明日即将启程,此去前路茫茫,臣也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全身而退;但臣惟愿能够让世子平安归来,能够让娘娘不再那么失望伤心,即使要臣冒再大的风险,臣也是心甘情愿的。这世间,本没有完全公平的事情,只要自己甘心情愿,就无所谓值不值得了。也许,臣这一生,终究是比王爷逊了一筹;然而臣已经努力过了,尽了自己全心全力,便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贺徽先前的声音还很低,声调竟是愈说愈高,到了最后,直是正大光明、铿锵有力。他说完之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就转过身子,大步迈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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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愣,下意识地就追在他身后,想要问个明白;奔出几步,又恍然记起身后的萧绎,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回身望去。

      这一看之下,我却大为吃惊!虽然萧绎一如既往地沉默无言,但他的眼睛却死死盯着我的背影,面色苍白如死,脸上是仿佛很绝望的神情,还来不及掩饰;又因着我的猝然回头而显得有丝措手不及的慌乱。

      这种仓皇的神情忽然使我的心微微一动。但我却并没有立即转身奔回他的身边。

      我仍然站在原地,一时间酸甜苦辣,百味上心头,想着:呵,为何要让我在全然绝望之后多年,才发现他这样的神情?倘若在我依然年轻时,他能够让我看见这一切,甚至只是施舍给我一个温柔的微笑,我们之间,也不至于苍凉若此,生分若此!而现在,我看见了,我不是完全不感动的;然而,又有什么用呢?我当年曾经不顾一切地奔向他一次,但我所获得的,却只是一再的疏离和最终绝望。今时今日,我已老去,年华不复;我再也没有勇气重新尝试一次。

      萧绎大约是从我的神情里读出了我的想法,脸上浮起一丝黯然,轻声道:“你为何要去追他?是不是因为他所说的话,使你很感动?”

      我讶然,想了一想才答道:“大概是因为,我终于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愿意为了实现我的心愿而不惜一切代价罢。”

      萧绎一震,脱口问道:“那么,你因此而感动了么?你因此而……动心了么?”

      我有丝意外,“动心?”我重复了一遍他的用词,觉得有些好笑了。“世诚,何必问我这个?难道……你在乎?”我笑着反问他,一转身,就要追赶贺徽而去。

      “……你是我的王妃,于情于理,我自然应当在乎的。” 在我身后,萧绎声音低低地说了一句,带着某种踌躇不决。

      我心里一惊,转念再想,却只觉得好笑且凄凉。

      “好一个于情于理!萧世诚,我再问你一遍,难道你……当真在乎?”我没有回头,将“当真”那两字强调得又狠又重。

      萧绎并没有立刻答话,沉默了一瞬。

      我心下完全透彻,这沉默已足够说明一切。我不再等待,大步走到门口,一步跨出了门槛。

      “……昭佩!别逼我,我有我的苦衷……”身后,萧绎忽然急声叫道。我再度停顿。

      “逼迫你?不,萧世诚,我不逼迫你。你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我轻声笑了,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当皇上第一次封他作荆州刺史、都督六州军事之时,我们在御花园梅林中的情景。

      “你难道忘记了么?我永不会强迫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我自嘲地摇摇头,一转身面对着他,直直注视着他的眼睛,那里依然是一片平静,如暴风雨来临之前暗流涌动的大海,表面依旧水波不兴,内里却已是惊涛骇浪。

      “世诚,我对于你的苦衷,已再没有兴趣了。”我放柔了声音,却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他眼中迅速掠过一抹那么不可置信的情绪,张了张口,几次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狠狠一甩头,撇开脸不再看向我,飞快地说:“既然如此,我也没有什么可辩解的了。你去罢,去追他罢!既然这是你想做的事情,你就去罢,去罢!”

      我如遭电殛,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大概,即使他从来对我都是若即若离,但在我内心深处,一直不肯相信他会有一天将我推向另一个男人怀中。我怔忡半晌,方慢慢地屈膝,庄重地对他福了一福,轻轻说道:“那么,王爷,我去了。请容臣妾告退。”

      然后我直起身,没有再看萧绎一眼。然而在眼角飞出的一线余光里,仍然可以看到萧绎背着双手、当风而立的身影是那样孤独;风吹起他额前细碎的发丝,拂动他的衣襟,夕阳西下的最后一线光辉,将他的影儿斜斜映于地上,拖得很长很长。

      我闭了闭双眼。再睁开时,我已决然转身,大步向书房外的长廊上奔去,将萧绎和他孤零零的影子,都留在自己身后。

      (第三十二章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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