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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二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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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莱茵哈特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似乎从1940年在那辆开往布拉格的军列上睡着了,就再也未曾醒来。期间的一切如同梦一般时而清醒时而模糊,绝望中带有生机,甜美中也蕴有苦涩。
他开始隐约地害怕,尽管那一刻迟早要来临。
这趟来魏玛他并没有带上几年来片刻不离的副官梅勒少校,而是同通讯处的一个年轻中尉威廉•德罗恩同行。那是个白金色头发蓝眼睛,很腼腆的小伙子。一路上总共说了不到十句话。总是大睁着圆眼睛,紧张地看着这个同时有着洋娃娃般甜美外貌和“小海德里希”残忍名号的上司。
“你1927年在哪里呢?……恐怕还在上小学吧。”列车在田野上飞驰,已经是初秋,白桦和松树的叶子逐渐嵌上金边。莱茵哈特合上了手中的书本,燕尾般的睫毛颤了两下。他穿着便装。白色的西装,领口打了一条鲜艳的丝巾,将苍白的脸色也衬出了一丝妩媚。“我以前这样问过别人,那个人可对我撒了谎。他说他是个小书商的儿子,每天就是帮他父亲用刷子擦书脊。”
“然后呢?”中尉紧张地坐直了身子。“对您撒谎……”
“然后?然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相信了。谎言可不是那么好拆穿的。就像我刚才就是在编故事来骗你,你不就相信了么?”莱茵哈特狡黠地眨眨眼睛。“真是乏味的旅行,不带上你真不知怎么捱得过去。”
中尉挠挠头发,他只有二十二三岁,圆脸上仍带有孩子式的认真。蓝眼睛的颜色很浅,简直可以当成镜子用。莱茵哈特从中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或者是那个二十三岁的自己留下的影子。
那一年,也是夏天接近初秋的时候……他淡然一笑,不置可否地重新翻开了书。
“咳,准将……”中尉终于在他漂亮的白金色头发抓成鸟窝之前开了口。“那个人,我是说对您说谎的那个人,他后来……后来呢?”
那双湛青眼睛中的迷惘与失落瞬间褪去,代之以深不见底的冰冷。他仍是那种似笑非笑的暧昧神情,伸出一根纤长的手指点了点中尉的胸口。“当然是我现编出来逗你玩的。不过你可要记好,曾经也有过敢骗我的人。但是,他们现在,都死了。”
“哦。”中尉愣愣地应了一声。
“世界上真的没有什么时间不能抹去的东西么?”
“没有的,我的孩子。”
“伤痛呢?”
“会平复。”
“战争呢?”
“会结束。”
“那我所犯下的罪行呢?”
老神甫起身长叹,温暖的掌心抚上金发年轻人的前额。“孩子,无须畏惧,你的神必与你同在。”
“很抱歉,神甫。我从未有过任何信仰。”年轻人的声音冷冽如同冰块的碰撞。“有些事情是我不能理解的。”
“请等一下。”神甫转身,从圣坛下取出一个信封。“舒尔维克上校最后留给你的……”
舒尔维克向来坚持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他不知用什么办法联络上了这位与英美有联系的神职人员。并成功说服神甫作为他与梅勒,伊莱莎等人传递消息的中转站。莱茵哈特因为对宗教有近乎本能的抵触所以几乎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但现在是他得知舒尔维克夫妇最后消息的渠道。
那天的政变失败之后,一连串的清洗发动了。
每天都有大量军官,无论军衔与部门都被传到保安厅去审讯,相当一部分就一去不回,变成一具尸体以儆告世人谋反的下场。莱茵哈特也参加了部分审讯,连盖世太保出身的他简直难以忍受那种野蛮和没有人道的审讯方式。
幸而他当时及时关闭了通讯,被调查的通讯兵没有一个走漏了消息。而舒而维克又与他近一年没有联系,虽然有亲戚关系,也被免于怀疑。事后他又上交了声称是拦截到,实际上是梅勒伪造的英美电报。其中模糊地表达了可以和谈的意愿。足以让希姆莱以为他之前发往英美的议和密电对方已经明确收到,更是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与英美谈条件上,甚至下令停止对他的调查。
莱茵哈特拐进忏悔室撕开了信封,他的手在发抖。
“现在所有的人都在咒骂你,怀疑你,但我对你的信心却从来没有动摇——我相信你的做法必有你的理由而且是正当的,你所选择的必是对你所重视的人有利的道路。所以那些流言飞语我从来都不会在意,即使你所投靠的和我所希望的不一样,我仍相信你所选择的道路。”
舒尔维克的笔迹端正有力,甚至可以看出写信人心境的坦然。“我想你就算已经做了万全准备,可总要避免百密一疏。如果有人审问你怀疑你,就把这些罪状都推给我这个死人好了!你从前常说,死人不会说话。我已经将一切证据都弄成明显指向我了,希望能顺利误导他们……”
这个混蛋!莱茵哈特感觉有千万根细针扎在全身,从内到外麻木得无法动弹。舒尔维克你可以去死,但是你想没想过凯瑟琳怎么办,你们才刚刚两岁的小儿子亚历山大怎么办?!
“参加谋反集团的每一个人都已经接受了自己命运的结局,有一些东西是值得我们为之牺牲的。当一个人甘愿为了他的信仰而牺牲性命时,他的生命才是有价值的。我和凯瑟琳为了共同的信仰而走到一起,现在我们也决定为了这信仰而一起离开。至于亚历山大,你不必担心。如果不出什么差错的话他应该已经在瑞士,和贝克小姐在一起……但愿孩子长大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
莱茵哈特深吸了一口气,他并没有哭,却感觉液体从腮边滚落,在信纸上砸出大片水痕。姐姐和姐夫因他而死,这份恩情该怎样还完,这份罪孽该怎样赎清?
他无法思考,心如刀绞。崩裂的感觉直冲脑门,舒尔维克夫妇一旦暴露就会牵扯出更多参加谋反的官员,几名与他们联系密切的高级军官也会选择自杀以保持尊严!
温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他身上,却是彻骨的寒冷。他双手抱胸抖瑟成一团,没有人来告诉他是对还是错。他害死了很多人,可又保护了谁?
只有梅勒和伊莱莎。
恍惚间身后又出现一个人的身影。莱茵哈特仿佛溺水的人抓住船板一样扑进来人怀里。仍是少年的单薄,他知道这是威廉•德罗恩而非米歇尔•梅勒。而他已经管不了许多,他只想有一时的温暖,因为罪孽已经如许沉重。
“你该走了。”晚饭过后莱茵哈特将火车票放在了桌上。“从布拉格到米兰的车票,你从那里搭东方快车到土耳其,转飞机从开罗改道伦敦。这么多年不回家了,家里人也该想你了吧?”
米黄色卡片衬着乌黑的硬木桌面,梅勒几次伸手却始终无法碰触。“那你……”
“趁现在还没那么乱,快走吧。我已经替你搞到了空袭死亡证明,你不是早就想走了么。这次是真的。还有。我已经把你可能用得到的机密文件抄了一份给你带上,也不枉你在德国呆这么多年。”莱茵哈特的神色平淡得有些茫然。“不用管我,我要活下去。这个帝国是我出生的那一年种下的萌芽,我要留在这里看着它覆亡。”
真的能活下去吗?他没有把握。
现在的形势是风声鹤唳,随便一点小事就能把人送上绞刑架。几个月来已经处死了上千人,其中不乏枉死的,被下属告发的,被政敌陷害的。莱茵哈特每天小心翼翼都难免自身难保,更别说梅勒的档案是假的,一旦被查出,则是无法掩饰。
所以只好用假死一说,最近死于空袭的军官不少,又因为火灾频繁档案也无法久存。可以让梅勒从他身边理所当然地消失。
“相信我,我要活下去。我要活到战争结束,和你一起去美国。”他温顺乖巧地偎进梅勒怀里,一手抚上他纠结的眉头。“如果你还能找到伊莱莎,告诉她,我其实很爱她……”
“如果没有战争的话……”
“傻瓜,如果没有这场战争的话你走在柏林街上我根本不会看你一眼。”美丽妖精的声音已经开始哽咽。“抱紧我……过了今夜,你就该走了……”
身子一轻,他被梅勒拦腰抱起。温柔的吻在唇间辗转,熟悉的体温依旧,明天却将物是人非。对不起的人太多,上天却不给我们补偿的机会。莱茵哈特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他隐约记起莱茵河小镇上那个月光明亮的夜晚。那时只有身体的疼痛,而不是现在,甜蜜酥软的快感下横亘着难以逾越的别离。他感觉身上负担的是他整个命运的重量,整个世界的重量。温暖而熟悉,却即将永远失去。他有太多的话要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无声地抽泣,整个世界透过了泪水变得模糊,或者这才是真相?他已经无力再去想。
温柔的吻拭去了泪水,火热的绝望在彼此身上燃烧起来,再多的誓词都比不上现实的摧残。谁都说不准的明天,谁都预料不到的未来。活下去说起来只是短短两个字,做起来却是一连串的血泪交织。但如果结局已经决定,我们便无须畏惧。
天亮了。
梅勒像往常一样穿衣起床,一阵细微温暖的悉窣声。莱茵哈特在他身后睡得很沉,呼吸停匀。唇仍是玫瑰的绯色,锁骨上还留着昨夜的吻痕。
他回了头,收拾起桌上的车票与假护照。他不能再看,那天使般的容颜仿佛把他生生冻在了当地,仿佛美杜沙的目光,他化成了石像动也不能动。一动就哗哗向下掉石粉。
莱茵哈特缓缓地坐了起来,脸上仍是那种似笑非笑的暧昧神情。这是他的失败也是胜利,魔鬼带着浮士德周游了整个世界,最终终于回到了起点。那个与上帝的赌约只是玩笑,否定的精灵才不会在乎得失。但他唯一想留的却留不下,他唯一可以嘲笑的也只有自己。
“我们不说再见……战争结束后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梅勒转身在那柔粉的唇上印下最后一个亲吻,莱茵哈特却漠然地没有回吻过去。门开了,外面的阳光灿烂到刺眼。
他就那么消失在绝对的光亮中,再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