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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你的眼睛 ...

  •   (一)
      “林唯,快点把这些东西搬进去!”老板站在门口指手画脚。

      林唯从几张报纸中抬起头,远处大海在夕阳下金光粼粼,天边透着玫瑰红又与拱璧蓝相叠交错着,海风爰爰地吹来,就像一张又湿又热的嘴贴在人的皮肤上。

      他不耐地抿了抿嘴,下意识看向店铺左边的海岸:“她又来了。”

      她?林唯愣了一下。

      她总是站在那里,从早到晚,白色的长裙在海风中轻轻扬着,瘦小的身子就那样站在茫茫无际的大海边,就像一大块湛蓝的缎子上镶着的一颗夺目的珍珠。他每天都可以看到她,有时候他觉得他们认识很久了,可偏偏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他仍记忆犹新。

      她就像现在这样独自伫立在海边,长长的黑发与白色的裙子在风中翻飞,他走近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将海风中特有的腥味都掩去了。

      “你好,我叫林唯。”他终于鼓起勇气与她说话,天知道他准备了多久。他紧张地望着她的背影,一颗心好像在这炎热的夏天被放在了热水中,扑通扑通,焦躁难惹。

      他可以想象她有多美,如白冰般晶莹的肌肤,黑翎羽般的睫毛长长地盖在眼睛上,遮住那一对闪动着莹莹融光的双眸,他可以想象那双眼眸中流转着让人一眼就忘不了的光影。

      她转过身,精致的脸漂亮得让他心惊,娇小的双唇微扬含笑,齐眉的刘海散落额前,白皙的肌肤透着淡淡的微红。

      长睫毛投下交错的影子,可那双眼眸呢?

      她闭着眼睛说:“你好,我叫赵夕。”许久,她似乎察觉到了林唯的惊异,淡淡说:“我是盲人。”

      盲人?林唯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将他所有的思绪倏然抽去。紧接着,他觉得可惜,这样一个女孩竟然是盲人。

      见林唯许久不语,赵夕缓缓将头转了回去,又向平时那样望着无际大海。她并不生气,比他过分的人多的是,他已经很有礼貌了。

      “不要误会,我只是觉得可惜。”林唯赶紧解释,将心中的话全盘托出,见赵夕没有反应,他说:“我请你吃冰淇淋好吗?”

      “我要巧克力味的。”她朝他微微一笑,说话时带着稚气,却隐隐透着一丝妩媚。

      沙滩上杂货店的旁边有一棵很高大的树,茂密旺盛,林唯不知道它叫什么,只知道它在这里很久了,可能比他来到这世界上的时间更久。阳光从树叶隙缝中洋洋洒洒落地,海风一过,树叶被吹得颤动,地上的光的影子顿时婆娑起来,就像阳光碎落在他们脚边。

      “我还要。”她吃完一杯笑着说,他很快又将一杯巧克力冰淇淋递到她手里。看着她一脸满足的表情,他分明听到心中有一隅有人在低声呢喃:赵夕,这辈子你要什么我都会为你做到的。

      林唯想的出了神,连老板的喊话都没听到,等他回魂,老板已经骂骂咧咧得自己动手了。林唯跳出柜台朝海边的白衣少女跑去。

      “林唯!你去哪!?”

      “我马上回来!”他边跑边喊。

      炎热的夏天稍作运动几乎就能让人热得不省人事,林唯喘着粗气站在赵夕身后,看着她的背影许久没有开口。

      “林唯?”

      最后倒是赵夕先有所察觉:“我以为你知道我是个瞎子就不打算理我了呢。”她说话时总是带着笑,就像生来就一直那样笑着一样,可林唯觉得,她的笑容中总是隐隐透着凄楚。

      “不是,我只是觉得上次是我太唐突了,我怕你会不理我了……”林唯急忙连连摆手,明知道她看不到,可他依然无法镇定下来,他从未如此惊慌失措过。

      “呵呵呵,”她突然笑出了声,那声音像林间精灵的俏笑,飘飘缈缈被湿热的风带去了海上,隐在声声海潮中:“如果你唐突一次我就有巧克力冰淇淋吃,我倒希望你多唐突几次。”

      闻言林唯愣了愣,随即也笑了起来。

      那天晚上,透着胭脂红的天空早已被黑色掩盖,薄云这里一朵,那里一缕,如冷凝的华光般,又像是干涸到几乎看不见的水墨。海上一片宁静,只余海浪拍在礁石上的声响,明澈琉璃般的群星在那声声浪涛中隐隐现现。与月光一同将皎白的光辉洒在那海岸边并肩而坐的少男少女身上。

      “赵夕,做我女朋友好吗?”

      “恩……”

      (二)
      林唯有了赵夕的电话,也常常送她回家,他们开始像正常的情侣那样恋爱。

      有时候林唯觉得他以前一定认识赵夕,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让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常笑着对她说他们一定是上天注定的一对,以前他们一定认识,比如前生。赵夕总是撑着头听他说话,她闭着眼睛,嘴角含笑,倾听他说话时她从来不插嘴,就像前生开始她就是他的听众。

      他们一起吃饭,一起逛街,旁人的目光他们一点也不在意。这是恋爱中人的通性,他们或许会敏感到因为对方的一声小小叹息就猜测出百般的原因,但他们一定不会看到除他们以外的人在夸张地舞蹈。

      她抿着嘴故意咂巴了一下说:“这个真好吃,我们下次再来。”林唯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找零随口说了声谢谢,看到赵夕的样子不禁笑道:“好,你喜欢就好。”

      “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林唯看她只坐着对自己笑,丝毫没有准备离开,于是开口说。他是一个很谨慎的人,这与他曾经出过的一场事故有关,“不然晚上太危险了。”

      赵夕脸上笑意缓缓褪去慢慢低下了头,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答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林唯觉得她每次要回家时都不太高兴,以前他认为是赵夕不想与他分开,后来他才察觉,她那种情绪与其说是不舍,更像是恐惧,她惧怕回家?林唯虽然心中疑惑却没有问过赵夕,他不想让她难堪,再者,她要说的时候自然会说,不然再问也是徒劳。

      她的世界就像一个迷宫,满是疑问,让他无法看清出口在哪,让他迷茫让他疑惑。可他偏偏无法自拔,他沉浸于此,他被她满身的疑团魅惑着,他不顾一切一头栽了进去,在无垠的迷宫中探索,他不知疲倦,仿佛一生一世困在这里也无怨无悔。

      赵夕家林唯去过几次,每次约会后他都会送她到家楼下,然后目送她上楼,等到看到她家的灯亮起来时,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晚安,赵夕。

      “我上去了……”赵夕轻声说。老旧的居民区坐落在市区的边缘,小区里年久失修的路灯闪着微弱的光亮,几只飞蛾在灯罩旁来回飞着,不时撞在上面发出噗噗的轻响。淡淡的黄色光晕从赵夕身侧照下,那双纤长的睫毛在光照下将影子拉的更长了。她低低埋着头,阴影下林唯看不清她的表情。

      “赵夕,你怎么了?没事吧?”他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无措起来,好像心里被人狠狠揪了一下,无法言喻的感觉。

      赵夕突然抬起头笑着说:“没事,明天记得来接我。”说完她在林唯脸上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转身就进了黑漆漆的楼道。

      “哒。”楼道里的声控灯感应到了响声顿时亮了起来,只是那光芒昏暗地让人想睡觉。
      林唯站在大楼外,仰头看着二楼的一扇窗户。

      亮了……

      就像平时那样,淡淡的,暖暖的,整片整片的黑暗中犹如一盏指明回家路的明灯。

      “晚安,赵夕。”

      林唯兀自笑了笑,刚要转身却听见楼上传来一声惊叫。他一怔,他听到了,听到了,那是赵夕的声音!他不会听错的,因为那个声音即使在梦中他都还记得。从他们相爱开始,那个声音就在他耳边萦绕,片刻不离。

      他想也没想就冲了进去,那个如野兽大口般的楼道很快将他的身影吞噬了干净……

      灰白的阶梯不过蔓延到二楼,可林唯依然觉得饶是他两阶两阶跨着跑也如此漫长,仿佛那一刻,他的世界开始崩溃,碎石瓦砾疯了一般砸向他,他手足无措。

      林夕家没有防盗门,只是一扇看起来破旧的寻常木门。林唯拼命地敲着门,长长的过道里除了他的叫喊声和敲门声什么也没有,就好像将他关在一个密封的瓶子中,他觉得自己简直就要失去理智了。

      “赵夕!赵夕你在里面吗?!”依旧没有人回答,他将耳朵贴在门上,里面似乎有轻微的声响,可他听不清……

      “乓!”林唯一脚踹向木门,老旧的门一下就被踢开了。

      他愣在那里,心中砰的一声,像天崩地裂一般,他的世界开始碎裂,缓缓地,缓缓地,就像一面被打碎了的镜子,裂成小小的碎片,然后一块一块剥落下来,而他就这样毫无防备得被玻璃渣滓割得浑身伤口,鲜血淋漓,疼得撕心裂肺。

      客厅那张已经破了一个角的沙发上,少女被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死死抓着。他因为喝醉了满脸通红,嘴里还念念有词,好像完全没有发现有人闯进来一样。

      而少女满脸泪痕,嘴里塞着一块布,发不出声音。

      “赵夕!”林唯低呼了一声,拿起门外放着的一根木棍冲了过去,木棍一声一声狠狠落在那个男人背上的肥肉上发出闷闷的声音。

      那男人吃痛大吼着跳下沙发,一身肥肉随着他的动作上下翻动,林唯只觉得胃里一阵恶心。可他更恨!恨意烧上他的脑海,烧上他的双目,烧上他的胸口,烧上他握着木棍的双手!

      那一棍用劲极狠,他甚至感觉到颤动从木棍震回了手掌。那个男人额上被一击之下印出了鲜血,顿时倒地不起。正当林唯再一次举起棍子的时候,只听赵夕虚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唯住手。”

      他倏然回过神,猛地将手中的棒子扔了出去,然后飞快跑过去将赵夕抱在怀里。她脸上的眼泪已经干了,只是那痛苦的痕迹他永远也忘不了了,她艰难地挪了挪靠在林唯身上,那身纯白的长郡满是褶皱。

      他恨,他恨那个男人,更恨他自己!

      “他是我继父……”赵夕将头埋在林唯的胸口低声说,“我的母亲因为在一场车祸中去世了,那时候我没有自己生活的能力,只能跟继父住在一起……”赵夕说不下去了,嘤嘤地哭了起来。

      林唯也明白了,禽兽般的继父对她做了什么他也看到了,他顺了顺气,说服自己不要做出无法控制的事情。

      “我带你走。”林唯将她抱了起来低声道。

      “他怎么样了?”

      “没死。”

      “我们应该报警……”

      (三)
      继父坐牢了,而赵夕也搬去了林唯家。

      他从身后抱着她,窗外皎洁的月光洒在床前,他怀抱着她的动作如此熟稔,仿佛他们生来就该这样。

      他嗅着她头发上淡淡的香气,轻轻说:“赵夕,你在想什么?”

      她没有动,两人保持着动作,许久,林唯听到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就像那曲遗落在岁月尽头的歌谣,芳华已过却动听如前:“我想看你……”

      后来几日林唯总是很忙,林夕几乎见不到他。

      直到那天,赵夕正在睡午觉,林唯突然回家很兴奋地告诉她他为她找到了角膜,而且很快就能手术了。

      赵夕说不清那一刻她是如何的心情,她只是坐在床边许久没有开口说一句话,直到林唯疑惑地喊了她一声,才说:“林唯……那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看到你了?”

      林唯握住她的手蹲在她跟前笑道:“赵夕,如果你看到我不帅,你会不会不要我了?”

      “傻瓜,当然不会。”

      她笑得很开心,就如那日他们的初见,阳光斑驳着树影落在她身上,她吃着巧克力冰淇淋。林唯将赵夕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她的手微凉且柔软无比:“那你看见的就不止是我了,还有我们的儿子,孙子,曾孙子,曾曾曾孙子……”

      两人笑作一团,那是他们美好未来的蓝图。他们看见那片两人邂逅的大海,一大群鸟飞过,最后落在了一处山壁,那上满满布鸟巢,待哺的幼鸟急切地探着脑袋,多美好的景色,就像他们的未来一样。

      手术前他穿着与她相同的病号服站在她身边轻声安慰:“不要怕,这只是小手术,医生说没有危险的。”

      “恩……”她轻轻点了点头,随后被推进了手术室,而他从另一边也进了去。

      ……

      手术很成功,再过一个礼拜他们就能够出院了。

      林唯躺在床上侧耳听着窗外麻雀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他记得医院楼下有一棵很大的银杏树。从窗口看,整片天空几乎被它遮住。如今已是入了秋,枯叶一遇风就缤纷落地,一片尚未褪去青色却已然停止生命的叶子从窗台上被扫了进来,落在林唯的被单上。雪白的被单仿佛被这一点青色点缀得鲜活起来。

      “林唯,有你的信。”一位护士走到他床边,轻轻将那片青色的叶子弹了下去,然后将一封白色的信放在被单上,这下被单又了无生气了。

      “对不起,我看不见,能帮我念一下吗?”林唯抱歉一笑然后说。可他不知道护士放下信封的时候就已经走了。

      “对不起,能帮我念一下吗?”他又耐着性子说了一遍,这次是个女声响起:“你是要念信吗?我帮你吧。”

      那个女孩的声音绵软非常,与赵夕不同,却让林唯听着觉得很舒服:“谢谢你。”

      “林唯,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离开这个城市,也可能离开这个国家。

      我想你还记得八年前的那场车祸,因为你的疏忽,我的母亲终身残疾,也正是这场车祸造就了我接下去的悲剧人生。

      我的亲生父亲抛弃了我和我的母亲,无奈下我母亲只能找了一个酒囊饭袋嫁了,而我的继父是个禽兽,我母亲死后他就露出了禽兽的一面,直到他娶了新的老婆,所以这件事我没有骗你。那天我在家里放了白酒,我知道他会喝醉,我要借你的手将他送进监狱,呵呵,我要感谢你帮我做到了。

      其次我不是瞎子,你的角膜我用不到,不过,你帮了其他人也算是对你犯下过失的补偿。

      至于用你的眼睛看我们的孩子,孙子,曾孙子。

      对不起,你我都做不到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现在的心情,我并不因为报了仇而开心,也不为你将失明而悔恨。

      反正我们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交集了,希望你能过得好。

      ——赵夕”

      那女孩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一句几乎听不见。

      林唯呆在那,好几次张嘴却又生生将话咽了下去,他扯了扯嘴角苦笑起来,可女孩分明看见他在哭,眼泪从他闭着的眼睛里滑落,淌地满脸都是。

      “希望你也过的好,赵夕。”

      ……

      老人坐在椅子上前后摇着,他正了正腿上即将滑落下去的毛毯,从身边的茶几上端起茶杯,水在透明的水杯中荡着,从杯底可以看见毛毯的纹理,从模糊变清晰又回归模糊,就像那段遥远的记忆,记不清晰了却还是深深刻在脑海里。

      “这就是你们要听的爷爷以前的故事。”老人抿了口茶对膝下几个孩子笑道,“那个给爷爷读信的女孩啊现在就是你们奶奶。”

      孩子们诧异得看着老人,不时互相交换眼色,皆是满脸惊讶。

      “别说了,孩子们吃西瓜。”这时房间里走出一位老妇,与老人一样早已老态龙锺,可偏偏那双眼睛清澈得像一滩清泉,映着山色,映着云天,她笑着说:“你尽给他们说些有的没的。”

      “是啊,有的没的。”老人沙哑着喉咙笑了声,然后颤颤巍巍站起来,拄着拐杖小心翼翼地敲打着地面,进了屋子。

      老妇看着他的背影淡淡一笑,自语道:“谁说你的眼睛看不到你的子孙了?傻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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