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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6、遗恨(已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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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云溪没料到欧阳少恭居然很难缠。
“少恭,张嘴……”
手中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神情中带着点讨好,他小声道。
欧阳少恭看他一眼,秀丽的杏眼眯成了月牙儿。分明是含笑的神色,不知为何看得韩云溪颤了一颤。
“我方才试过药了,明明没你说的那么苦……”
“我说了,这味药剂里若是加入茅根,不仅能冲淡苦味,药性更会平和三分。”
“一时半刻间没得及备茅根,你的药却不能停。来,你先把药喝了,等会我去紫榕林再找找。”
“太苦,不喝。”
“真的不算苦,我方才试过了……”
话还未说完,欧阳少恭轻声笑起来,韩云溪才意识到话题又绕回原点。他端着药碗,左右为难。
“少恭若是怕苦,等喝完药我喂你吃糖葫芦。”
谁料欧阳少恭脸一板,正色道:“云溪,我不是小孩子,岂能用点心来打发?”
“……”
韩云溪一滞,心道少恭你虽并非稚童,却比稚童更难缠。也不知该如何继续劝下去,心一横,细声道:“少恭,乖,听话。”
“……”
这回轮到欧阳少恭如遭雷殛。酸着牙心道再玩下去,自己这张数千年的老脸皮也抗不住,总算放过了韩云溪。
“拿来吧。”
韩云溪松了口气,赶紧将药碗递至欧阳少恭嘴边。欧阳少恭盯了一眼药碗,蹙起眉。
“大夫的话不可不听。”
“是是是。”
“药方子里的东西岂能偷工减料?须知少一味药材,轻则药效倍减,严重的,会闹出人命!”
“是是是。”
“好在这回少的仅是茅根,多喝几剂没有茅根的汤药,勉强也能起到活络经骨的效用。然而,我开的方子,岂能由你自行添减?”
“少恭是不世的神医,下一回我再不敢如此……”
欧阳少恭端着神医的架子,又训斥了韩云溪半盏茶功夫,终是神清气爽,末了一抬下颔。“云溪,去把汤匙拿来。”
“啊?汤匙?”
“这么一大海碗汤药,叫我怎么喝?强灌?”
“呃……”
韩云溪看了看汤碗,恍然大悟。乌蒙灵谷一脉虽为看守焚寂封印而生,亦是农户,比不得中土人士精贵风雅,村中餐具皆为大海碗。再观欧阳少恭,虽是身量高挑,脸蛋却不大。头一低,只怕整张脸都要埋在碗里。
韩云溪素来练武食量极大,虽说自己平日也是将脸埋在大海碗里刨食,却觉得欧阳少恭无论如何也不适合那情形。待找来汤匙,舀了一瓢递到欧阳少恭唇边,他又嫌烫了,蹙着眉,吹了几口气——
一时间,绮色无边。
韩云溪看着欧阳少恭淡色薄唇微微嘟起,脑子里轰然一声,只觉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唇;
又看着他张开唇,雪白牙齿轻轻咬住土色汤匙,又觉得从未见到如此好看的颜色。
就连从耳边垂下的一缕发丝,都比村里头发最美的艾彩姐姐色泽鲜润。
不是妖孽,胜似妖孽。一碗药喂下来,欧阳少恭理直气壮享受着韩云溪的伺候,韩云溪却喂得面红耳赤。总算待到海碗见空,韩云溪扶着欧阳少恭躺平,小心替他搭好棉被。
“少恭好好歇息。”
“等等。”
“还有何事?”
“吃饱了饭不宜立即入睡,食物堆积胃中,怕积攒胃气。”
“你不是只喝了些汤药?”
欧阳少恭颔首:“喝撑了。”
“……才半碗……”
语中尽然皆是惊奇,这回轮到欧阳少恭吃惊了。“云溪,你每餐用几碗?”
韩云溪想了想,低声道:“三碗。”
欧阳少恭瞪大眼,而后大笑出声。“不错,难怪云溪身量高。”而后缓声细语。“虽说能吃是福,不过也不宜摄食过多。每一餐皆应细嚼慢咽,吃到半饱即可。如此才不会生饭困,神识亦可维持清醒……”
韩云溪心中一暖。说起来不过是几句闲话家常,然而自韩休宁沉睡之后,极少有人对他说这些。再者,即便是九年前的韩休宁,亦觉得吃饱就好。
而村人关心他的身体,则是天凉时怕他受寒,见他长个儿时替他做几套衣裳。却从未有人告诉他,饭要慢慢吃。
“少恭,我记下了,多谢。”
“入睡之前,云溪便陪我说会儿话罢。”
“好,少恭想听什么?”
欧阳少恭最想问冰炎洞中的情形,眼一扫,又瞄到韩云溪燥热未消的面颊。楞了一愣,心中忽是冒出一个念头——
此时说这些,未免有些煞风景。
继而挑眉一笑。“我此生最好琴,而后是好医道。医道药理云溪又不懂……那么,陪我聊聊音律罢。”
“我……不通音律。”
“上回云溪吹树叶吹得极好。”
“乡野间的玩意,少恭听一次觉得新鲜,听久了怕是觉得无趣。”
“云溪此言诧异。人间妙音,大多遗珠于乡野。而当世的雅乐,亦是以乡间俗曲为蓝本。经由乐师整理之后,虽是雅致许多,却也失了淳朴风韵。”
韩云溪初次听闻这种说法,觉得有趣,瞪大眼问道:“真的?”
“自是如此。云溪族中若是有俚曲,不妨唱来听听。你们一族久居山谷自成体系,俚曲定然与别处风味不同。”
欧阳少恭只想捉弄韩云溪,以为韩云溪定然会推拒。岂料韩云溪思索片刻,点了点头。“村子里的确有几支流传多年的俚曲,少恭若是不嫌弃,我唱予你听。”
自古以来,神州乡间俚曲热烈奔放,又多以男女情思为主。词中多有哥哥妹妹、郎情妾意,就连床第间的情事也唱得明明白白。这样的曲子,若是到了中土,由伎馆里的歌伶来唱,只嫌轻佻孟浪。然而韩云溪少年俊朗,唱起来非但不嫌粗俗,反倒透着质朴韵味。
欧阳少恭生于太古,活至今日,当世之事铭记的不多,反倒远古风情皆历历在目。韩云溪的歌声,让他想起,曾有一段时日,他以为他能活得同凡人一般生气勃勃。
便如歌词。男男女女,彼此衷情。即为血脉延续,生生不息。
待云溪将几支曲子唱完,欧阳少恭简直想抚掌而笑。棉被下手臂方动了一动,他又猛然想起——此时他应是“筋脉尽断”,手指连抬都不能抬。
虽然,昨夜趁韩云溪入眠,他已从包袱里翻出归元流霞丹服下,此时伤势已好了大半。
因而只能颔首。
“云溪的情歌唱得极好,将来有了喜欢的女子,千万记得唱予她听。”
“咦?情歌?!”
“云溪不知道么?哥哥妹妹,男欢女爱,正是自远古流传下来的俚曲。历经数千载,传至坊间早已变了调,我只在云溪这一处听到了更为久远的风味。”
可怜云溪刚平静了些的面孔上,又泛起红晕。
“我、我并不知晓。只是以前听见族人都这么唱。”
“云溪何必惊惶,世上能流传下来的俚曲,多为情歌。这一回,我听得很是满足。”
韩云溪的羞意这才退去了些。“我倒觉得,这些曲子比起少恭的琴曲来,总缺了些东西。”
“缺了何物?”
“我说不清。少恭的琴曲极为美妙,美妙之余,还有些发人深省的东西,总让我想到许许多多。这些俚曲则听过了,心开阔了,而后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该干什么干什么……”欧阳少恭被韩云溪纯真的言语逗得一笑:“这才是好曲子。”
“我仍是觉得少恭的曲子更好。”
“是么?”欧阳少恭面上笑意越发明显。“琴曲为天地之音。天广地大,万籁俱寂。云溪喜欢寂寥之音,将来不怕走上寂寥之道?”
“真是很寂寥么?”
欧阳少恭颔首,低声道:“不过,这样也好。云溪便同我一般了。”
“哎?少恭说什么?”
欧阳少恭方觉失言,赶紧掩饰道:“……自言自语罢了。”
韩云溪却不肯放过他。“少恭是说自己很寂寞么?”
欧阳少恭不作答。一个人活了许久许久,得到的都会失去,美好的都会毁灭,如何不寂寞。
半晌,转移话题。“听了云溪的俚曲,本该回敬一曲做答谢,可惜此刻手不能动弹。不如……云溪再将那支《榣山遗韵》吹予我听。”
“好。”
欧阳少恭伴着绵绵的叶响入睡,醒来时已是漫天星子,《榣山遗韵》的调子仍然在山谷间回响。
空灵悠远,亿万绵长。仿佛已响了一生一世。
欧阳少恭怔了怔。这还是第一回,听着自己的琴曲入睡,又在自己的琴曲中醒来。
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撑起身靠到窗边一看,韩云溪坐在屋边,面朝冰炎洞女娲巨像,身子一动不动,宛如化作了一尊石像。
欧阳少恭忽然觉得,此情此景,倒也不错。
有一个魂魄相通的人,为他奏一辈子《榣山遗韵》,或许……当真不错。
随即却又取笑自己。太子长琴,你就是心不够硬。明明知晓已获罪于天,这一生无论什么情念都留不住,仍会贪恋一时温暖。
待到目光触及女娲巨像,恨意顿生。
她还活着。她仍是这般巨大而高不可攀。
许久之前,天界诸神都喜欢他的琴曲。他便真的以为,他的琴曲是在演奏天地之道。而能够聆听并演绎天地之道的自己,定是为天地所爱。
结果他成了天地的一枚弃子。他碾落成泥,诸神仍然高高在上。
风广陌曾言,女娲数千年来在为他寻找重入轮回的法子。可是,他又何尝需要她来拯救!
眸中又升腾起杀意。
事到如今,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他恨天地、恨诸神,恨世间美好之物,也恨世间丑陋之物。
但如何不恨?
又如何,才能不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