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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别人的故事(这章完) ...

  •   端木宏林并不在医馆内,苏蕴明叫开了门,馆内却只有一个不足十四岁的小药僮,一问三不知,只懂得回答端木医官被宣入宫,不知何时能归。
      无奈之下,两兄妹到附近找了个饭馆先解决了晚饭。
      薛敦颐向苏蕴明解释了一下所谓看戏。原来大圣朝朝廷有在腊月放戏与民同乐的传统,只不过具体日期不定,钦天监推演出皇帝祭天的吉日是哪天,东缉事厂便提前派出番子净街,顺天府再请出教坊司上戏。
      这一年的吉日正是腊月初一,京城里共有五条街同时净空以后搭起了戏台,端木医馆所在的龙盘街亦是其中之一。
      苏蕴明被薛敦颐的介绍勾起了兴趣,两人饭后又慢慢地踱回到这条街上。
      不过这一会儿功夫,就在那块前任京兆尹题写的“龙盘虎踞”碑旁边,戏台子已经搭了起来,东厂扫街时空无一人的马路上再次充满生气,来往行人络绎不绝,临近戏台的地方更挤挤挨挨全是人。因为这条街算是东城贫民区与西城富人区的隐形分界线,所以人群中既有在衣裳不显眼处打着补丁的贫家姑娘,也有周身绫罗的富家子。
      苏蕴明随着薛敦颐轻轻松松便挤到戏台下方,这种时候就可见薛敦颐那张脸的好处,被他碰到的人,无论男女,都会在第一眼看到他时明显一怔,然后双颊飞红,羞答答地让开路来。
      她站定了位置,打眼一望,台上敲锣打鼓,一群化妆得奇形怪状的人咿咿呀呀也不知道在唱什么。那腔调自然不是京剧,也不是昆曲,倒有点像高亢嘹亮的秦腔。热闹是热闹了,可惜,一个字听不懂。
      她立刻就没了兴趣,又不好扯着薛敦颐马上走,只得无聊地东张西望起来。
      她左手边是薛敦颐,右手边挤着一位比她矮了半个头的年轻姑娘,看衣着整洁大方,却不是什么太好的料子,挽起来的头发上也只插支银簪。苏蕴明猜她是一位小家碧玉,一年到头忙着侍奉父母料理家务,难得有机会出来娱乐一下,所以眼睛盯着戏台眨也不眨,脸上还泛着兴奋的红晕。
      这位姑娘右边是一名布衣短打扮的中年汉子,身材还算壮实,面相憨厚,额头和眼角却已经积累了层层皱纹。她认出这身装束是端桓城里常见的苦力,大多是因故失去田土的农民,流浪在京城里出卖劳力为生,想必这也是他辛苦整年后难得的休憩,所以他的兴奋不亚于那位姑娘,聚精会神地瞧着戏台,嘴巴都合不拢,嘴角还隐约有水光。
      再右边则是一位已经开始发福的三十出头男子,穿着团花锦缎的丝绸衫子,腰带扣是一整块碧玉,这么冷的天,手里还捏着把扇子附庸风雅,扇子坠儿又是一小块红宝石。苏蕴明猜他是一名富裕的商人,紧挨在他身边的高大男子应该便是他的保镖兼随从。
      在他的右边是一位老者……
      苏蕴明默默地看着,在心里饶有兴致地猜着,无论亲眼见过多少次,她依然会有一丝不可思议的感觉:这些都是真实的,她是真的回到了古时候,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这样一群人当中?这些树,这些房屋,这些桥梁、行舟、人物,姑娘发间颤巍巍的绒花……置身其间,就像随时都瞧着一幅活动的清明上河图!
      她又不知第几次琢磨起了大圣朝这个不在她历史常识中的朝代,大圣朝的民众津津乐道于太祖开国的功勋,但具体的事迹则语焉不详,她在宗阳书院向几位老先生请教过,唐宋元明是存在的,但她所知的历史似乎在明朝中后期拐了个弯,陈氏抢在李闯之前揭竿而起,天下纷争了数十年,直到三国鼎立才算和平下来。女真蒙古之类她所知的不知的异族都归了北狄,中原大部分地方由大圣占据,南边却多出一个南襄。
      至于陈氏起兵的原因……老先生讲得含糊,苏蕴明痛苦地用她贫瘠的想象力得出结论——他们是陈友谅的后人……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不管怎样,大圣朝立国这些年,衣冠唐宋,也汲取了元和明的一些服饰特点,所以街上穿什么的都有,尤其像今天这样的节日气氛,不少人穿着颜色鲜艳的曳撒,在人群中颇为醒目。
      她远远望见人堆里一位穿着的曳撒上彩绣辉煌,也不知道用的什么线,因为天色早就黑透了,戏台周围挂满了灯笼,微弱的光照下那件曳撒上的图案依然闪闪发亮,随着那人每一个动作而流转。
      她多看了两眼,觉得那人的背影有点眼熟,心头打了个突。她伸长脖子想看清楚一些,人群蠕动了一下,将她的视线挡住,等到那条能透过目光的缝隙再开,那人却已不在原位上了。
      苏蕴明正努力回想那个身影在哪里见过,戏台上飘下来一句念白,清清楚楚地刺入她耳中:“潞兄,忠义难以两全,你我来世再做兄弟!”
      她蓦地抬头,戏台上不知什么时候只剩下两名年轻的武生,粉墨装扮下,都是剑眉星目英姿勃发,跪着的那个脸现惨烈之色,张口似乎要说什么,站着那位却不容他再多言,道完念白,双目一合,手中钢刀疾劈而下!
      苏蕴明身前身后的观众同时惊呼,戏台上诸盏灯笼也应声而灭,只留下角落里孤伶伶的一盏,模糊地照着台上几道影子。
      大幕缓慢地往中间合拢,雪亮的刀光闪过,碧血飞溅到幕上,持刀的武生僵立了片刻,慢慢地跪倒在尸体旁,留下一个抱头饮泣的剪影。
      等到大幕彻底闭拢,幕后传来最后的念白,像是从胸腔深处发出的带血泣音,一字一颤,台下的女人们已经随之抽泣起来。
      “英雄举动,要看前和后。故友恩深,去国难救。杀人只落血双手,何必前来,同室争斗!”

      大幕要到下一出戏才会拉开,戏台周围的灯笼一盏一盏慢慢地再次亮起来,苏蕴明怔怔地望着深红色的帷幕,听到人群里还有多愁善感的女子抽抽噎噎的哭个不停……
      “这是……”她转眸望向薛敦颐,“这是讲秋慕生和潞苍原的故事?”
      薛敦颐默默颔首,很有些怅然。他与秋慕生少年论交,现在还能想起来那小不点跟在陈玚和他身后的模样……当年的孩子,此刻却已经担起戍卫北疆的重任,被迫亲手杀死自己的朋友。他又想起远在梁仪的陈玚,魏王觊觎皇位的野心几乎世人皆知,若有一天大军真的逼至端桓城下,是忠还是义,当他面临与秋慕生同样的困境……他又该如何选择?
      苏蕴明努力回想,除了后头的两句道白,实在想不起来刚才那出戏的内容,也不觉得那两名武生有半点像潞蛮子和秋三。最后那个斩首更是过于戏剧化,离谱到十分。
      不知道那两个人会有怎样的反应,若是听说有人写戏讲他们故事……当然,潞苍原会笑还是怒,世上已经没人能知道了……她轻轻吁出口气,却驱不散心头沉甸甸的感觉。
      当日北狄明里派出使团访问宗阳书院,暗中策划了质子潞苍原的逃跑。潞王子单人独骑千里闯关,计划虽大胆,却也胜在大胆,没有人事前能够想到。
      可是,这世上从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潞苍原骑的是北狄千里迢迢特意运到宗阳书院的千里驹,为了路上换马,他一共牵走了三匹,按理足够支撑他一路不停歇地冲出山海关。
      但他没有料到,不可能有任何人会料到,宗阳书院筹委会的老先生们不想比赛一直输下去,为了在皇帝面前争面子,这群仁人君子耍起了小伎俩,偷偷给北狄和南襄的马儿都喂了巴豆,以使马匹腹泻不止,宗阳书院的优势项目得以提前,“御”项目的比赛则不得不推后举行。
      老先生们是第一次使用这类不光明的手段,找来的马夫也是生手,在巴豆分量上便掌握得不那么精确,对北狄精挑细选的千里驹造成了持续性的伤害。
      这伤害引起的结果便是:潞苍原狂奔出不到百里,□□马匹便四肢发软四蹄打滑,差点把他从马背上抛下来,连换三匹马皆是如此。不得已,他只好弃马,重新在路过的城镇市集上买马。但大圣朝与北狄不同,本就稀缺好马,一般市集上卖的马他根本看不上,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去抢夺行人的好马。
      东厂的信息网何等强大,潞苍原这一耽搁,立刻泄露了行踪,等他日夜兼程赶到山海关,却只见到黑压压的军队将他堵在关内。
      领军的人,正是秋慕生。
      后来的事传说纷纭,有说秋慕生抛下大军,骑一匹枣红大马,冲上来与潞苍原决战,两回之后将其斩于马下——这是罗贯中的粉丝;有说秋慕生摒退大军,与潞苍原密谈顷刻,潞苍原仰天长啸自刎而死,秋慕生哭曰:“忠义难两全,哥哥我对不起你!”——这是施耐庵的粉丝;也有人说秋慕生一句话没多讲,潞苍原也不婆婆妈妈,一个人冲进百万军中,杀得血流披面,最后被一记冷箭插中心窝,闭目前的最后一眼是秋慕生无声流下的眼泪——这个……
      北狄因为质子的死而衅边,战争一触即发,大圣朝民众深恨北狄,但对潞苍原,这位从小在端桓人眼皮子底下长大的质子,他们的感情则复杂得多。山海关太远,人心很近,人人都知道潞苍原死了,死在自己最好的朋友手中,这一句话便可尽情演绎恩怨情仇。
      苏蕴明想起后来秋慕生给她送了一封信,她打开来,信上依然是那句“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写字的人明显心情不稳,笔端用力太过,有几处划破了纸张,有几处却淡了颜色跑了墨,像是有液体一滴一滴落在上面。
      她把这张纸和潞苍原留下那张一起放在烛火上燃成了灰烬,那天晚上也有月亮,她看着火舌跳跃,想起这月亮也曾经照过他们三个人一起喝酒打架,有个姑娘为他们唱了一支曲儿,她嫌不好听,偏要去吟什么诗。却不料一语成谶。

      灯笼全都点了起来,经历过刚才的暗,现在的光线就让人觉得明亮了许多,连带着心情也亮起来。帷幕再次拉开,这次是一出更热闹的打戏,出场的武生连着翻了七个筋斗,稳稳落到地上,一个亮相,立刻博得满堂彩。
      苏蕴明身旁也传来一声“好呀”,她转头去看,却是刚刚还为潞苍原的悲惨遭遇潸然泪下的姑娘,未干的眼泪尚挂着腮边,已经拍着双手喜笑颜开。
      她回过头时,薛敦颐也正看过来,兄妹俩莞尔一笑。
      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戏,苏蕴明忽道:“潞蛮子跑了,我虽说不想打仗,但作为朋友,心里还是有几分同情他,他若能成功逃回北狄,我也会替他欢喜。当然,我更盼着他被抓回来,盼着北狄不再轻易妄动,一切都和从前一样。消息没有传过来之前,我担心他受伤,也想过他会有生命危险,我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可是,真的听说他死了……我却依然不敢相信。”
      “怎么就死了呢,他还那么年轻,他坐在我院子里吃饭、跟我说话的模样还一直在面前晃……怎么说死就死了呢?”她似乎在很认真地困惑着,薛敦颐听得心下恻然,伸手又摸了摸她的头顶,将她的头轻轻扶靠到他肩膀上。
      苏蕴明枕着大哥的肩头,闭了闭眼,道:“‘世事无常’,我每次以为自己懂得这句话,以为自己做足了准备,却每次都发觉还远远不够。”
      她停了一会儿,又道:“大哥,我怕。”
      薛敦颐温润如玉,声音也是温和可亲,听着就似乎有安抚人心的力量。他在她耳边道:“你怕什么?”
      苏蕴明低低地道:“我怕下一次再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伤害到我正在努力的目标,我所在乎的人……我却依然不知道要做什么才能阻止……”她没有接着说下去,那一瞬间,什么百年大计,什么亲朋旧友全都像碎片似的飘散无踪,她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皇帝祭天,端木宏林却入了宫——难道——
      “咚!咚!咚!咚!”
      四声沉闷的声响似乎从高天深处传来,压过来戏台上的嘈杂,苏蕴明乍听到以为是打雷,像她一样的人还不少,所有人都抬头望天。
      深蓝近黑的天空中无月无星,沉默地俯视人间如蝼蚁。
      远处传来马蹄声响,先是远远的,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像是四面八方都有马队在疾驰向同一个方向,钉了铁掌的马蹄敲在冻得硬梆梆的地面上,如风雷乍起。
      有人第一个反应过来,惊骇欲绝地高呼:“登闻鼓!刚才是有人敲响了登闻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别人的故事(这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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