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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rown or Cross(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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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零年的佛罗伦萨,夜。
但丁守着一盏孤灯,烛光在微风里轻轻地摇曳,仿佛在述说着一个低回婉转的故事。
那时的但丁还只有五岁,父亲待他的冷漠,母亲的离他而去,都使他原本已很忧郁的深棕色瞳眸变得越发忧郁起来。仿佛他永远只是这尘世的配角,在家里被人冷落,也无处寻找自己心灵的慰藉。
直到那一天,他遇到了贝雅特丽齐。他在他的《新生》中这样写道:
“自我出生以来,灿烂的天光已经九次转到完全相同的地方,我心中那位灿烂的姑娘这时出现在我的面前。人们都叫她贝雅特丽齐,可大家并不知道这名字的真正含义。那天,她衣着典雅,矜持而又纯洁,殷红的外衣点缀着柔美的花季。那一刻,我内心深处感觉到我的灵魂的剧烈震撼,即使在最细微的脉搏深处我也能感受得到。那声音似乎在说,这位女神比我更有力量,她已将我把握……”
但当贝雅特丽齐二十四岁时,她就与世长辞,留给但丁无尽的回忆与哀思。在很长一段时间的消沉落寞后,但丁终于明白,他曾经的爱人只不过是尘世中一朵转瞬即逝的昙花,开过了,总会凋谢,只有在诗学与哲学的慰藉中,才能体味到真正不朽不灭的灵魂的光辉。
自嘲般的胡乱想着,但丁随手拿起一本奥古斯丁的《忏悔录》。
“……后来我被迫学习传说中一个叫做埃涅阿斯的人四处漂泊的故事, 而我也就忘记了我自己的漂泊 。我为狄多女王哭泣,因为她殉情自尽。在阅读这些段落的同时,神啊,我的生命,我因与你隔绝而死去。我这种悲惨的境地居然没有让我流一滴眼泪。”
不知为何,他突然对这位从罗马帝国以来一直被崇敬的伟大神学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怀疑。
只因为突兀地想起了一个名字。
维吉尔.
“为什么……为什么在一座上帝之城里连维吉尔的诗歌都不能被容许……”
“为什么主的荣光都吝啬着不肯给予最高贵的诗灵……”
“为什么要亲眼看着自己的爱人堕入黑暗之中……”
被思虑缠绕的脑海早已混乱不堪,奥古斯丁对维吉尔《埃涅阿斯纪》无情的批判与维吉尔在中世纪受到极大推崇的地位,基督教索然无味的信条与维吉尔高贵典雅的诗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种种关于维吉尔的念想交织着、混杂着、咆哮着,让但丁的思绪趋于疯狂。
有一种声音逐渐地在但丁的脑海里清晰起来。
“忘掉你的爱人吧……忘掉你为狄多的悲剧所流淌的虚妄的眼泪……诗歌在上帝之城里只是一文不名的东西……它在拉远你与我主的距离,而那至高无上的真主,则是通往永生的唯一之门……”
“犹如纳西索斯的顾影自怜,你这样的情愫是绝不会得到认可的……”
“为何你竟要舍弃圣子以自身的受难而换来的通往救赎的道路……为何你竟去迈向诗歌的虚无……”
“异教徒……虚假的神祇……编造的诗歌……说谎的诗人……”
“异教徒……异教徒…异教徒!!!”
但丁徒劳无功地命令自己的大脑开始思考。无法回答的诘问,毫无结果的相思,这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因为自己爱上了一个错误的人?
贝雅特丽齐早已在但丁的视野中淡去,现在他追寻着的是维吉尔深远而蛮荒的路途。
好不容易从这些繁杂的思想中跳脱出来,其实但丁知道,这些神学家用以诘问他的问题,他早已有答案了。
他知道,如果听信教会压抑人性的虚假论调,他会堕入更深的虚无。他会用他极其优美的意大利文诗歌,在他的敌人眼里仿佛是阿基里斯的大矛,去捍卫他的信仰,救赎他亲爱的维吉尔。
他要成为新时代的第一人,而那个时代是他自己此时也无法知晓的。他必须独身抵抗十几个世纪以来钳制人们思想、压抑人性却又在各个领域占有主导地位的教会。他不知道自己做出的决定是胆大还是彻底荒谬不堪,但他想只有他才配得上迈出这第一步。
无论后果如何。
他突然觉得现在的自己不是一个人,恍惚有一个身影正在他身后默默地凝望着他。
像是被一种柔和的圣光包围,但丁忍不住去接近那并不是虚无缥缈的身躯。
“维吉尔,我做的对吗?”他很惊讶自己会这么想。
“做得对。”他心中的那个古老声音回答,“因为你选择了这条道路,你必须面对连你自己都无法想象的艰辛历程。”
但丁微微颔首,仿佛在接过那月桂树叶缠绕的桂冠,亦仿佛是领受了这艰险而又崇高的命运。
他仿佛觉到,维吉尔正从他身后拥住他,在他刻满忧郁与深邃思想的脸颊上烙下轻轻的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