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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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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三十晚,瑶国向是在金銮殿设宴谢群臣,君臣尽欢。在京的朝廷重臣尽皆赴宴,以示君臣一体,朝臣和睦。姜辛算算时辰,靳殊成要到戌时三刻方得归,便对着桌上美食叹叹气。忽想起这是在太师府里头,义母在身旁,哪轮到自己唉声叹气。抬眼瞧郭夫人,正似笑非笑看着她。
“儿媳失礼。”
郭夫人摇摇手,吩咐下人开宴。
“不打紧,不等也无妨的,也只我们娘仨。”
郭太师生前门生无数,每到过年都上门来探视师母,不胜其扰的郭夫人后来定了规矩,一个都不许放进来。于是光见着各种年货补品由管家收下,后院里清清静静。姜辛心下暗想,义母年轻时必也是火爆的脾气,那群放到哪里都如狼似虎的官员在这里吃瘪吃得一脸坦然,估计从前没少吃过排头。
将军府过年向是轻松,不说正常的扫除迎新,也就是贴贴春联窗花,发发工钱。签了卖身契的仆人和从前由太师府跟来的家生仆人自是在府里头过,聘下的工人厨子却是打发了回家去。靳殊成的将军府落成以来,除姜辛在的这两年维持着二十几人的规模,其他年份,仅有老家人扫扫灰尘。他虽是不喜军中生活,却被练得一身将就过日子的好本事。
正把一块鸡肉咽下肚,前头叫,少爷回府,生生噎在喉咙里,小棠忙递了水来。等她坐定了下来,一阵冷风刮近,自家相公带着外头的冰雪冷意靠了近来,姜辛嗅了嗅,身上酒味颇重。让小棠取解酒汤,靳殊成摆手吩咐不必了。
“我后天便走,今日算是圣上给我饯行。”
不能不饮。
外头忽听得爆竹声响,光影变化,倒是照得屋里霓虹闪烁。那是皇宫方向,礼部每年此时听上令,于京城各处设烟花燃点,算与民同乐。
“辛没见过?”
郭夫人夹菜到她碗里头,随口问。姜辛摇头,不记得。
她做他夫人多久,便记得这世上的事多久,再远,都忘了。
郭夫人眼中目光闪烁,哀戚深暖。待到姜辛抬头,却已看不见。一顿饭吃完,从太师府出来往将军府回,将近亥时。姜辛捂着耳朵看天空,礼花仍放,冬夜更寒。
“我不曾见过。”
她歪着脑袋对身旁的人说。
大瑶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绝然的陌生。这些风俗习惯,气候变迁,她什么都忘了,却突兀地知道自己不曾见过。
许多事若只是忘了,便只是不记得。若是从来不曾经历,那就是不曾见的。她闭上眼,深深吸气,往斗篷里缩了缩。
仿佛有人在什么地方等着她,那里四季如春,偶然飞雪落地,再深也只过脚面。她在院子里头团了雪球,往外头扔去,砸到谁人。
“所以?”
路上积雪甚厚,踩上去咯咯作响。因是大年,街上倒还是有孩童奔走玩耍。有小孩子撞到姜辛身上,吐吐舌头与她作个鬼脸,又追着同伴跑开。
“没有所以。”
她记得起,旁人说她是他的夫人,那便是了。
他说她跌伤流产忘了过去,那便忘了。
就连失去孩子的疼痛她都忘了,除了夜里头一时惊起想起的那双眼睛,竟然忘得如此干净彻底,怕是从前的她也不想记起来。
那便不去想了,忘得这样全然,估计不是好的时日。
下半辈子,与这个人好好过就是。
“回去写春联吧。”
姜辛提议,与靳殊成商量写什么好。他的字极好的,也会作诗,不似她只会那套能上青楼卖身的玩艺,论到写字作画,一塌糊涂。开头时候提笔忘字,而今好许多,靳府书房里的书,断断续续能看个囫囵。
侧头看半空里将要燃尽的烟花,照亮了珣都各处,照到将军府前,映着雪光,一时红尽绿来,一时半明半暗。
已然又一年。
开春时跟郭夫人去寺里礼佛,夫人说只是求平心静气。
“神佛鬼怪,在心里头敬着,不过求个心安。”
天气暖了,姜辛才渐渐缓过气,不再时时瞌睡。小棠笑她是蛇精转世,竟是个要冬眠的主儿。不意勇叔听见,呵斥她没上没下无礼之至,吓得小棠跪在地上。
“勇叔不怪她,是我没教好了。”
如此说,郭勇再不好说罚的事情。
虽然长时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到底身体见好,每月去太师府请安总是要的。春暖了,桃花渐开。
“辛爱桃花?”
这边的桃花还不甚好,她们常去的大光寺,桃花从山脚开到山顶,朦胧望去,倒不似是大瑶的风光。
“是。”
看着心舒。
无聊时在家绣花,或去书房练字。小棠是家生内仆,她寻思着要给找户好人家嫁了,已经十七岁的姑娘,耽误不起。然而这事还要问过靳殊成,闻听不到年底约是不得归,便借他书房笔墨,略略写了意思,让人捎到北楼关上。
从大光寺往回,路遇着流民乞讨,让小棠沿途施舍。小棠身上未带多少银两,她便把自己的钱袋给了去,上面绣着桃花。那是前几日才做好的,桃花用淡金线绣着,叶子却是银线。小棠说这花样配色都少见,她粗看着觉得晃眼。
“看久了倒是别致。”
桃夭桃夭,桃花不妖那还有什么看头。
寻这淡金线倒颇费了小棠一番功夫。按姜辛说的颜色去找,全城也不过陶季商号有卖的。陶季号是大瑶的老字号,与恕国生意往来极多。听掌柜说,这是恕国那边来的上货,小棠付账的时候把口水咽了又咽,就这么一小束,够普通人家半个月过活。
所幸少夫人就这么点嗜好,也不常发作,否则凭她家少爷那点月俸,怕是养不起老婆。小棠往路边墙壁上丢白眼,话说回来,少夫人跟她家少爷倒真应该做夫妻,什么都能将就,就是不将就做善事的钱。
老夫人问起来,说少夫人的私房钱都贴了做善事,她少不得又要被勇叔叨念。
正把碎银换了串钱回来,低着身子往街角的乞丐碗里放,已有人先了一步,放进一块碎银。小棠又咋舌,啧啧,到处都是有善心的主儿……
那人站直身来,着淡蓝长衫,料是哪家的少爷,容颜俊美不在自家少爷之下。这会回过头往小棠手上看,看得小棠不好意思露出铜板,便把姜辛的钱袋攥紧了,显示这里头都是银子啊……见小棠这副表情,那人倒是笑起来,这一笑,直把小棠三魂七魄都要勾去。
“姑娘有心。”
幸好平时看惯了自家少爷,不然真是丢人丢大了……小棠这么咕哝的时候,有小厮跑来催她快些,少夫人又在轿子里睡着了。
笑着让过,直把小棠窘得僵住,抓紧了钱袋呵斥小厮说这么大声也不怕丢人,絮絮往回走。
“咱们自己知道少夫人是什么脾气,跟吵吵嚷嚷让别人知道,那可是大大的不同。”
“小棠姐,你比我更大声……”
“多嘴!”
季向晚带着丫鬟回到茶楼,逛了一天,极是倦了。她虽是妇人打扮,仍有不少男子投来倾慕的眼光。向晚倒不在意,从前在青楼,更放肆露骨的眼神,她也受过。
郎渊递来茶,又让贴身小厮邵远去买了几样点心。
“累了?”
“珣都太大。”
恕国都城的道路没这么宽这么长,商区也比这里集中。她一路逛着不觉得,坐下来才感觉脚底生疼。
“让你坐轿子去,你又不肯。”
向晚娇笑:“我又没来过这里,怎知道会这样?下次听你的。”
邵远回来,苦着脸说“爷,我没带钱”。郎渊拿扇子敲他的头:“你这小子,又来讹我的体己。”
话是这么说,钱还是给了。从袖袋里拿出钱袋,交到邵远手上。
向晚看着那钱袋,眼神就深了。
一朵淡金桃花怒放,银叶为底,妖娆如是。
绣这桃花的时候,她还是软红楼的头牌,抚琴唱曲,神色轻佻。向晚正厌烦四周恼人的眼神,那些人眼里冒着□□,赤裸裸要伸手来剥她衣裳,听她在自己身下呻吟承欢。
只有那个人,着一袭蓝衫从边角看来,眼里盛的是欢喜二字。
“小姐慢行。”
她如他所愿回头,那公子笑颜浅浅。
“小生冒犯。”
从头来一会,她就不会回头了,也好过现在回不去。
回不去,才只能步步向前。
“向晚?”
邵郎渊握着她的手,唤她回神。耳边上听得卖唱声,往楼下看,爷孙二人拉着胡琴登台。一曲终了,邵郎渊又让邵远送去赏钱。
“你倒真是善心。”
他道,只是习惯。
夫君如晤:
珣都日暖,似在南国,未知北楼如何。义母身体康安,精神亦极好。府中大小事俱有勇叔为断,诸事顺遂,勿以为念。只有一事,勇叔亦不能作主,只能问于夫君。妾身小婢棠儿,年已十七,恐误其佳期,欲代觅良人,可否?
姜辛
夫人亲启:
府内诸事,我若不在,你可自行决之。
靳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