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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其时高渐离并不知道纨绔子弟随时都带钱,还是价值最高的老式硬通刀币。不过高渐离想得很开,抱着一个艺人坐吃山空的短浅原则,他觉得一技傍身的人是饿不死的——这绝不是说他有自觉卖艺的觉悟——相反他觉得盖聂卫庄师兄弟实在是奇货可居。世人仰慕鬼谷弟子那套相爱相杀的狗血戏码已经百余年了,由于对于特型演员要求特殊而鬼谷弟子产量又有限,好容易有机会在帝王心术合纵连横之外见识一次人人能懂的肢体打斗,以高渐离对于演出市场的职业嗅觉来说,绝对是需求缺口巨大的。

      合理保有盖聂卫庄在演出市场的升值潜力,尽力折现卫庄的现金流价值,是高渐离现在的理财计划,当然荆轲是不会懂的。高渐离打开钱袋,匀出一半塞到荆轲围脖里兜着,剩下的推还给卫庄。

      没有接触过市场的人。高渐离鄙薄的看了荆轲一眼,对自己的通达远谋产生了细微的敬仰。

      车舆声打破了微妙的宁静。盖聂抬眼见一辆两架马车从面馆前驶过,后面一队骑马护卫,速度很快,马蹄踏处尘土飞扬。

      卫庄随师兄看过去,微微出神,回想起了自己行歌不记流年的宫廷生涯……好像已经是和周天子六驾一样遥远的事了。

      荆轲见这车马华帐,很是气派,忽地想起了自己鲜衣怒马分花拂柳的少年时光。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啊,荆轲摸着下巴,尽管朱颜不改长依旧,又瞥了高渐离一眼,毕竟今日之日多烦忧。

      只有高渐离头也不抬的吃面。盖聂低头,碗里的面条已被灰尘污了。擦,荆轲嫌恶的推开碗,山中一日,世上千年,这才多久,市区的空气质量竟然已经恶化到这种地步,粉尘超标得惨不忍睹。

      卫庄忽的省起那马车是昔日韩国王庭的驾式,如今韩已亡国,车上又会是谁?先一步拿起剑,拍了拍长袍便追了出去。

      荆轲想去追,被盖聂拦下。“多半是他故人,让他去,我们这里等。”

      荆轲对盖聂的无字读心大法深感崇敬。“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么?”

      “不是。”盖聂放下筷子,心中默默补充,但他肚子里的蛔虫都是我喂大的。

      盖聂被自己这种突如其来的无力沮丧情绪困住了。突然间满肚子的母慈子不肖的感慨,更与何人说?

      高渐离从荆轲围兜里掏出一枚刀笔,摊到盖聂面前,“赌卫庄什么时候回来?”

      ……
      太阳西下。“赌卫庄会和几个人一起回来?”

      ……

      面馆打烊。“赌卫庄会不会回来?”

      高渐离用一枚刀币赢走了盖聂身上所有铸钱,虽然不是价值的创造而仅仅是价值的转移,也让高渐离再次肯定了自己社会生存能力。转身在街市上订下了两间客房,向盖聂摆头,“住下慢慢等吧,那一间请你。”

      反正没有急事,大不了晚点走。荆轲被“同居一室”这一闪光弹的万丈光芒所蛊惑,当然更没有意见。有时候真是同情小庄啊,荆轲禁不住觉得,眼看都要修成正果了,这是闹哪样啊。

      直到二更,卫庄都还不见踪影。当然以盖聂对自家师弟的了解,他不会天真到认为卫庄会被匪徒看上,但如果有匪徒看上了他,岂不也是一桩杀孽,罪莫大焉。盖聂在这种对花花草草无辜生灵的担忧中驱赶走了困意蒙头的高渐离和猪油蒙心的荆轲,独自一人溜达到白天的面馆旁边继续做望夫石状。

      长存抱柱信,频上望夫台!平阳草如茵,王孙啊……归不归?归不归!?

      卫庄回来时已是四更天。一身风尘仆仆,鲨齿在剑鞘中发出杀人饮血后的蜂鸣。盖聂微微皱眉,发现卫庄怀中还抱着个半大孩子。

      “拜托师兄照顾一下。”卫庄伸手将昏睡的孩子递给母仪天下的师兄。

      这……你在宫中不会连孩子都留下了吧。盖聂黑线,借着暗光,接过来发现怀中的女孩已有十一二岁。还未问话便听得师弟摊开手说,“师兄管饭管饱。”

      月光下见卫庄笑得跟个孩子似的,省起小庄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倒是自己,一直在师门训诫和家国抱负间强把他看成老成持重的人枭。大半夜的找不到食物,卫庄和这孩子显然都还饿着。只能……叫醒荆轲,去他那里拿干粮了。

      ……少年持重的小师兄一虑及此,纠结得那张面瘫的脸上表情纹若隐若现。

      卫庄和盖聂快步回客栈,路上卫庄娓娓的说了些因果。怀中这个孩子是韩国公主,她刚出生时卫庄还随大人去看望过。如今国破,家中仆奴带她出逃,却被之前指婚的人家劫走。卫庄一时念旧,想到自己久未出谷,宫中有些旧事要问她,便将她弄晕劫了回来。

      “这小姑娘好生邪性,师兄你小心点。”卫庄推门进房,“救她时她马车中盘踞数十条蛇,很是麻烦了我一下。”卫庄想到蛇爬过衣襟凉飕飕的触觉,顿时又败了胃口。

      盖聂将女孩放在床上,点点头,拍开了荆轲的门。

      彼时荆轲意兴方浓尚未睡下,听到拍门声,脸色瞬间从潮红变成铁青。“误交损友!”他恶狠狠的穿好衣服去应门。

      身后高渐离的声音平平稳稳,不带情绪,“晚上别再回屋了,快五更了,留我睡踏实。”

      卸磨杀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荆轲若晚生三十年一定与韩信很有同感,共享了这么多词语来形容他此时悲怆的心情。

      卫庄的心情起伏跌宕,犹如韩国的宫廷小曲,一唱三叹。荆轲手里掰着半块汇饼,含着些点到为止的猥琐笑容,远远的看着他,耸肩提示他无论如何这也是自己主动惹的麻烦,怨不得人。

      满脸都是欠!早知道昨晚回来早些,彻底搞坏你的破事,看你笑。

      师哥的身影穿梭忙碌,为女孩买来换洗物件。卫庄冷眼看着,很不厚道的觉得眼前的师兄就跟宫里宅心仁厚的……一样,实在是竭忠尽智,任劳任怨,温情体贴,诚信为本,送货上门,质量三包。

      “我觉得就算那个姑娘有点什么特殊情况,盖聂他都会烧点草灰缝个布袋什么的。”荆轲凑近卫庄,嘴里欠抽得越发的没有下限。

      喂!我这样联想很正常,你看过彤史么?卫庄极端鄙薄的瞥了荆轲一眼,不屑。

      荆轲将手搭在卫庄肩上,一眼透视了他。极为真诚的按住卫庄肩膀接道,“我交往过的女人和你见过的宫女一样多。”

      本来就极端厌恶肢体接触的卫庄见到荆轲这一脸“我不做大哥好多年,我厌倦妹子的肤浅”的表情就更可劲的烦。恰好看到睡醒的高渐离从房内出来,当下咧嘴,“说,再说,再出息点跟他说。”

      这种时候荆轲都分外的能屈能伸,立马加入了心慈好性的逗弄小姑娘阵营。可怜年仅十二岁的小姑娘才出虎口,又入狼窝,之后的三观发生了极大的扭曲,人生蒙上了巨大的阴影:在充分的体验到猥琐男的世界里的荒淫无耻之后,她朝着百合的康庄大道上一路狂奔,一骑绝尘,一往无前,义无反顾。当然,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高渐离看着盖聂怀中的女孩,径直走过去把她抱了下来。回眼冷冷的看盖聂,“她四肢完好,你干嘛抱着?”

      盖聂真空包装永不变质的脸容让卫庄我见犹怜,然而高渐离却似是没有这根弦的。“这都多大了还抱着?养师弟的后遗症么?”

      滚!老子比他大!老子不是年下!卫庄一脸煞气,满身都写着吃人。

      那女孩子十分伶俐,表情多变且衣红如火——荆轲抱着“敌人的敌人是朋友,朋友的敌人是敌人”的想法,团结一切和敌对势力敌对的势力,因此对这位小姑娘十分喜欢——谁叫她从性格到长相都和雪女往两根截然不同的坐标轴正方向上奔驰。

      女孩灿然一笑,便奔到卫庄身边,拉着衣袖轻声唤道,“表哥。”

      在高渐离瞳孔放大的瞬间,盖聂露出“闲事莫理”的表情,荆轲摆出“穷寇莫追”的手势让高渐离把嘴边的问话咽了回去。

      真是下了山,就忘记了自己的本职工作是面瘫。

      盖聂递了剩下的汇饼给高渐离,将荆高两人引回屋内。“给小庄一点空间。”便回身关上了门。屋内光线较暗,盖聂缓缓说道,“韩国亡了之后,小庄一直在打听族人的下落。这个姑娘是韩国公主,家里算起来和小庄的母亲一族有些姻亲,小庄想从她入手。”

      荆轲默默点头,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他久在墨门,原是懂得这个道理的。只是他与盖聂都是没有过去的人,而高渐离的过去根本没什么可说的——走红之前的艺人所经历的各种挫折诱惑潜规则大体相同,只要随便翻翻周末版就好。而卫庄入了鬼谷一派,本来该将前尘放下,偏偏家业牵扯,氏族庞大。如今亡国灭种,生死未明,真是世事不遂,天道难测。

      盖聂坐在床塌上把玩着荆轲的残虹,半晌无话。隔了好一会儿,荆轲才慢慢说,“卫庄打算拿这个女孩怎样?总不能一直带着吧?”

      荆轲的担忧是有道理的。下山前卫庄和他君子协定,自己既已助他赶走雪女,便需要他在必要的时候帮自己计赚师兄。当然,这么猥琐的战友情和深刻的同志义是不会让盖聂知道的,也不在盖聂的理解范围内。

      盖聂愁眉微锁,“看小庄的意思吧。这女孩无依无靠,若小庄要收养她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鬼谷不收女弟子,不知道他愿意破个例不。”

      人和人的对比总是令人羞愤。在荆轲满脑子此起彼伏的邪念里,盖聂竟然能够如此思无邪,实在体现了人和人思想境界和政治水平的巨大差距。当然也可以反过来说,盖聂对于人性的丑恶了解还不够透彻,抱着理想主义的想法看世界,迟早会被打击。

      高渐离只需要看荆轲一眼就完全了然了他的想法。于是鄙薄的朝荆轲挥袖,无语的望向盖聂,一脸的无奈。

      总有一天,盖聂能够读懂高渐离的眼神。有时候保父体质是一种无能为力的事情,就像六脉神剑一样,根本无法收发随心。而盖聂的最好的年岁,就在抚养一代又一代新人之中悄然度过,流年暗换。
      当然彼时年少的盖聂是无法通过不完全归纳法得出这个结论的。事实上,以盖聂的悟性和哲思,就算照顾过师弟,照顾过荆高,照顾过赤练,直至遇上天明,他也只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和各种需要照顾的人很有缘分,而在心中断然拒绝了不完全归纳法的有效性。

      卫庄终于将门拍开,惶惶如丧家之犬。“师兄,我们带她一程吧。”

      盖聂看着师弟有些斑白的头发,心头一软,点了点头。

      荆轲突然觉得,卫庄此时的表情,跟在外偷腥然后滴血认亲被迫带回私生子给大房看的丈夫没有什么区别。相似的经历让荆轲产生了剧烈的眼熟,很快他便在高渐离杀人的眼神中确认了这种自我糟蹋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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