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一梦》凤殊

2、南柯梦·白猿恨

　　【一】
　　风和日丽，晴空万里。刚修好的盘山栈道上，四个身材威武的锦衣大汉正抬着一乘装饰得华丽堂皇的轿子平稳地走着，前后又各有数十名士兵护驾，队伍期间端着水果糕点伺候着的丫鬟丝毫不敢怠慢。这样的阵仗，除了轩辕黄帝最宠爱的妃子棪妃之外，还能有谁有资格享受？

　　这棪妃是黄帝大人五年前不知从哪里带回来的，并没有什么显赫的身份，长得真真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却比宫中美人多了一股子清雅淡漠。在别的妃子看来那是高傲、目中无人，但黄帝大人喜欢，非常喜欢。这不，只不过是去女娲殿里给女娲娘娘上柱香，求个多子多福，就听得黄帝大人喜笑颜开，一出门便是皇宫里最厉害的护卫军一路随行。

　　回程的路上，小丫鬟锦儿随口说了句不远处的堂庭山上生着很多水晶和黄金，娘娘们的首饰大都是从这山里取来做成的，于是棪妃请轿夫到山上去一趟，也想看看那满山遍野的闪亮风景。

　　棪妃别的东西不喜欢，偏生喜欢各式各样的水晶之物，那晶莹透亮的色泽，总让她想起一双干净明亮、深情与她对望的眼睛。棪妃也曾在对她诉说情话的黄帝怀里抬头寻找那双眼睛，却总是多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与黄帝大人相恋并不是没有刻骨铭心的感觉，黄帝大人对她真的很好，此生能得到他的宠爱，棪妃觉得自己很幸福，却又总与自己内心深处的感觉不太一样，这让她失望，又有些不知所措。

　　她不记得从前的事，只记得一年前从皇宫的羽床上醒来的时候，黄帝大人说她是他的妃子，患了重病而失去记忆，但真的是这样吗？真的是吗？这个问题萦绕在她心头很久很久。她不想总这么不清不楚，她想明白事情的真相，以最纯粹的自己与皇帝大人相爱。今天，不知怎的，她忽然有种即将豁然开朗的感觉。

　　未到山顶，忽听一阵清朗的啸声穿破云端，直入心间，棪妃心中一动，柔声道：“锦儿，停轿，我想下去走走。”

　　“是，娘娘。”

　　下了轿子，棪妃在起了微风的的山间信步走着，山上果然如锦儿所说，处处生长着透亮的水晶和闪闪发光的黄金，一丛一丛，团团簇簇，别有一番景致，煞是好看。

　　棪妃放眼望去，竟不见一丝生气，奇道：“锦儿，山上长满了这许多东西，可叫动物们怎么生存？”

　　锦儿嘻嘻一笑说：“娘娘，这山上本就没有动物啊。”

　　棪妃奇道：“没有动物？那刚刚的啸声是从何而来？”

　　“这……锦儿也不知道。”

　　正自说着，啸声又起，一个高大的白色身影突地出现在棪妃面前，定睛一看，竟是一只白猿！

　　【二】
　　“娘娘小心！”众护卫均是一惊，立刻上前阻拦，棪妃却丝毫不觉得害怕：“住手，不要伤了它。”

　　白猿好似通了人性，并不逃跑，也不攻击人，只是由着棪妃慢慢走近，由着她伸手抚上它的皮毛，然后……忽然掳了她，直往山上奔去！

　　“娘娘！娘娘！快上山去找娘娘！你们，你们快回去通知黄帝大人！”锦儿张皇失措，这下可怎么办？若找不回棪妃娘娘，他们还怎么有命好活？！

　　山下乱作一团，山上却一片安静，棪妃被白猿抱着，在山间奔跑，竟有些熟悉感觉。

　　过了不久，白猿奔至山顶，把棪妃放了下来。

　　棪妃面对白猿，细细打量，对上他的双眼，那种从心底浮出的熟悉感瞬间溢满心间，忽然泪流满面：“我这是怎么了？你到底是谁？”

　　白猿叹口气，慢慢幻化成一个俊美青年。低沉而有磁性的声音随之响起：“棪儿，你真的记不得我了吗？我是你的丈夫，白祈。”

　　“丈夫？你……”她的丈夫不是黄帝大人吗？可为什么，当白祈这样说的时候，她一点也不怀疑，她就是他的妻。棪妃心里发慌，为什么她有两个丈夫，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

　　“……白祈，告诉我，告诉我所有的事情。”棪妃觉得头疼，脑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白祈微微皱眉，从怀中摸出一支水晶钗，替换下棪妃头上的金步摇，那是他融入自己的记忆做成的发钗，棪妃带上发钗后，脑海中的记忆片段霎时间齐齐涌出，连接成完整的岁月。

　　【三】
　　白祈原本是观音座下受杨枝甘露滋润化作人形的白猿，趁观音外出之时偷偷离开紫竹林玩耍。半途救下被山洪冲下山涧的女子棪儿，见其貌美良善，心生爱意，故而偷了观音的水晶杨枝隐了白猿真身，与之结为夫妻，住在山清水秀的堂庭山上。

　　夫妻两人日子虽然清苦，但也平淡幸福，每天白祈上山砍柴，棪儿在家为他洗衣做饭、缝缝补补，等白祈回来后，两人一同在院子里种些蔬菜瓜果、到屋顶上看看星星，深情对望，尽显无限缠绵。

　　但平静的日子并未过上多久。轩辕黄帝出征攻打蚩尤部落，追赶至此。蚩尤重伤，竟挟持正在门口等着白祈归家的棪儿！轩辕黄帝本不打算为了一个寻常女子放过杀死蚩尤的大好机会，却听棪儿感知自己将死之时口中喃喃念道：“白祈夫君，今生不能与你相守，棪儿定候在奈河之畔三生石边，等你再续来世缘。”

　　轩辕黄帝心中震撼，这世上竟有如此深情的女子，比之他身边那些贪恋荣华富贵的深宫美人，竟是那么美丽绝伦。于是他压下大军，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放走蚩尤。不惜动用上古神品封魂幡，烧毁堂庭山，封了棪儿的记忆，带回宫中，一住就是五年。

　　白祈逃过大火封山，回到家中。一片狼藉，唯独不见妻子尸身，燃起一线希望，连忙下山多方寻找。风餐露宿，结果妻子竟已成了高高在上的黄帝妃子。轩辕黄帝从不避讳自己对棪妃的喜爱，所有黄帝的子民也都知道，他们的首领有个与之相濡以沫、温柔贤惠，美丽高雅的妃子。这些话都是赞颂，但听在白祈耳中却痛苦难耐，随化水晶杨枝重生堂庭山，以啸声引棪儿前来，望她想起从前之事。

　　【四】
　　忆起从前，棪妃泪流满面，再见白祈，仿若隔世，只愣愣看着白祈，说不出话来。正待此时，闻讯赶来的轩辕黄帝领兵攻至山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夫妻相认的场面，连忙快步上前，温柔道：“棪儿，我来晚了，你有没有受伤？快过来让我瞧瞧！”

　　棪妃回神，看黄帝大人满脸担忧，又看白祈一脸受伤，不知如何是好。

　　这边白祈与轩辕黄帝相互对峙，互不相让，眼看就要打起来。

　　剑拔弩张之时，只听一声轻叹从棪妃口中逸出，痛苦、心疼、无奈与释然。

　　棪妃朝白祈缓缓跪下，声音平静：“白祈夫君，棪儿不守妇道，转投他人怀抱，害你受苦多年而不自知，棪儿罪不可恕。”

　　随即起身，又朝轩辕黄帝微微一福：“黄帝大人，棪妃得你五年悉心照顾，感激不尽，若说没有感情，苍天都不会饶恕。因着棪妃的关系，五年来你为围杀蚩尤多次受伤，臣妾罪不可恕。”

　　然后向后退了两步，面容凄苦，却带笑：“棪儿只是个普通的凡人，尊敬你们，爱护你们，却也会痛苦、也会伤心难过，愿你们原谅棪儿最后的自私，忘了我吧。”

　　说罢，擦干眼泪，咬舌自尽！

　　白祈与轩辕黄帝一惊，却已施救不及。

　　白祈抱着棪妃尸身，低头不语，再次抬头，满眼只留愤恨，恶狠狠瞪着轩辕黄帝吼道：“公孙轩辕！你干的好事！”

　　轩辕黄帝并不辩解，望着棪妃，眼中隐含泪水。

　　白祈见状更加愤恨：“不需要你对着我的妻子假惺惺！我白祈发誓，今生不杀了你，誓不为人！”满山水晶与黄金造就的树枝都被他的吼声震颤，发出凄厉的声响。

　　轩辕黄帝听他如此，起身站好，一时间气势凛然，不禁一声冷哼：“杀我？杀了我棪儿就能复活吗？白祈，你口口声声说杀我，却原来都是自己的愤恨，可有一丝是为了爱你敬你的妻子？”

　　“你说什么？！”

　　“我承认我横刀夺爱，抢你妻子，拆你家庭，但我爱棪儿。你呢，从我放火烧山之时，你就已经放弃了她吧。”

　　“我没有！”

　　“没有？如今发生的一切的一切，都因为你气棪儿舍你而投入我的怀抱，觉得不甘。你化水晶杨枝为山，引棪儿到此，让她想起从前，有没有想过一丝她的感受，她是怎样刚烈的女子你不知道吗？强逼她在你我之中做出选择，就没想过她会自尽而死吗？还是你从来都是这样打算的，宁可让她死，宁可三个人都痛苦，也好过看她跟我幸福生活？！”

　　“不……我……我没有……”白祈再没有了刚才的强硬，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再不敢看面前的棪儿一眼。

　　“是……我是自私，我害了棪儿，是我没本事保护妻子，却还把罪过全推到你的身上。是我的错，我配不上她，配不上这世上最好的女子。”沉默许久，白祈说道。抽出棪儿头上的水晶钗往心脏刺去！

　　“当！”水晶钗在离他心脏不远的地方被斩成碎片，散落在四周，被阳光照耀折射出七彩的光芒，仿佛棪儿照耀在他们心间的笑。

　　“想死？没这么容易。”轩辕黄帝冷冷说着，伸手从护卫手中拿过封魂幡，“天地苍生，唯我独尊。我以黄帝的名义，命你化身白猿，不老不死，守卫堂庭山棪妃之墓，生生世世不得下山。”

　　轩辕黄帝展开封魂幡，默默念动咒语，看了棪儿最后一眼，将她的尸身化作一棵清脆的树芽。
　　白祈不再说话，化作白猿，朝轩辕黄帝深深一拜。

　　轩辕黄帝不再多说，率兵下山离去。转身的一瞬间，眼泪再也忍不住滑落，手中握着的，正是棪妃化作的棪木上仅有的一片叶芽，在他收剑入鞘时，悄悄落入他手中。

　　棪儿，你是爱我的，我知道。

　　【五】
　　百年后，千年后，万年后，海枯石烂、沧海桑田。经过堂庭山的人，都能见到在一片璀璨亮光中，一只不知年岁的白猿默默守护在一棵棪木身边。山上并没有水，棪木却苍葱翠绿、枝繁叶茂。

　　轩辕黄帝带领众神升上天宫，随身携带的东西不多，只把一个手掌大小的锦盒捧在手中，分外珍惜。随身侍的小官曾见过，那锦盒中并没有什么值钱的宝物，只有一片被保存得犹如新绿的叶芽，上面隐约浮现着两行字迹：“死生契阔，与子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