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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紫藤架下的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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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个时候,清海公府里的紫藤花开得好极了,整座院子都弥漫着一丝淡淡的香气。
清和觉得,这种时候,应该在花架下喝一壶清茶,吹一曲笛子,再不然,看一回闲书也好,唔,哪怕就是什么也不做发呆呢,也比在这里听课强。
夫子摇头晃脑,将《中庸》里的文章念得抑扬顿锉,清和听着,眼皮忽然想打架。
“十三公子!”
夫子喊出了他的名字,“你来讲讲,这一段是什么意思?”
“对不住,夫子,姐姐们说这西院有妖精,吓得我一晚没有睡好觉。眼下头疼得很,实在支撑不住,请夫子容我告假。”
“你又告假?!”夫子瞪着他,“昨天中午吃了海鲜身上出疹子,你告假。前天下雨你说出门跌了一跤你又告假,还有大大前天,你说是祖姑母的忌辰所以告假……”
“夫子,百行孝为先,是夫子从小交给我们的,那位祖姑母我虽然从没见过,但毕竟是沈家的长辈,在她去世三十周年的日子里,我们理当默哀。何况只是耽误半天课时,也算不得什么吧?”
“你这样一天半天加起来,一个月有多少日子在这书房里?!”夫子怒了,“今天还编出这样的理由!”
清和无辜地眨了眨眼:“是真的,夫子……”
“住口!这世上根本没有妖精!今天你休想离开书房,散学后再把整部《中庸》抄一遍!”
“整部?!”一直带着淡淡微笑的少年也忍不住变色了,“夫子,你难道是在整我吗?”
“我身为夫子,非但要教你们读书识字,还要教你们为人处事。十三公子,你虽聪明,长此以往,恐难成器。《中庸》抄完要是还不悔改,就把《大学》一起抄了吧!”
清和低了低头,吸了口气,再抬起头来时,脸上重新带上了笑容:“夫子教训得是,清和知错了。”
他的乖巧,倒在夫子的意料之外,一时之间,倒不知如何反应,顿了顿,夫子咳了一声,继续授课。
书案后,少年修长的指尖轻轻在案上画着圈,终是带着一丝微微笑意的嘴角,慢慢地上扬了一点不为人知的弧度。
二
“真的要抄书吗?”
散学后,族中的少年都围了过来。
“是啊,”清和已经铺开了纸笔,“夫子吩咐的,当然要抄。”
“不是吧清和,你怎么这么乖啊。”
“就是啊,不就是个夫子嘛,像以前一样,想个办法把他赶走就是了!”
“哎,你们别瞎说,敬夫子说起来是沈家族中的长辈,跟爷爷的交情是极好的,根基硬实,很难动的。”
“那……要不我们帮你一起抄吧?”
少年们叽叽喳喳表示着议论,在纷闹的围观里,清和已经提笔开始抄写起来。他的手指仿佛比平常人要长一些,也要白一些,虽然还同有成年,握起笔来却已经有了一种格外清雅的姿态,字体也如同他本人的面目一样秀逸。很快地抄完了一页,堂兄弟们还没有吵出结论,清和掀起那页纸,轻轻吹着上面未干的墨迹,道,“好了,别吵我抄书。”
“喂,清和,你真的乖乖抄啊?!”
“我和敬老爷子毕竟师徒一场,为他抄部书,也没什么。”
“咦,这不像平时的你哎……”
“我平时怎么了?我平时一直很乖啊。”清和看了众位兄弟一眼,微笑了,“不过,如果大家想换个夫子的话,我也不是没有办法哦。”
“啊,真的吗真的吗?”大家的声音很快热烈起来,这也难怪,这位敬夫子因为有清海公本人撑腰,所以半点没有把这些贵胄子弟放在眼里,戒尺用起来肆无忌惮,这间私塾里的人,除了清和总能靠油嘴滑舌避难外,几乎人人都吃过他的尺子。
“我怎么会骗你们呢?只不过,这次有点难度,需要花点银子。好在咱们人多,大家凑凑,也差不多了。”
“啊,我知道了!不错不错,要请打手当然是要花钱的!我出十两!一定要请个厉害点的!”
“十两有点少哦七哥。”
“那要多少?”
“每人二十两,凑齐三百两。”
“三百两!”少年们被这个数目惊呆了。出身在富贵之家的他们倒不是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可是,还是孩子的他们,是没有权力动用这么多钱的。
“嗯,京城最贵的青楼里最红的姑娘,一夜要二百两。”
“哈?!”
这句话比三百两银子引动的震动更大,少年们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你你清和你怎么知道?!你你你去过吗?!”
“我哪有?偶尔听四叔说起过。”
“她只要二百两,我们为什么要凑三百两?”
“我们还要让她做点别的,当然得加点钱。”
“让她揍夫子吗?”七哥困惑,“她的力气大吗?干嘛要请这么贵的女人呢?三百两已经能请好几个打手了吧?”
面前的那张纸笔墨已干,清和妥善收好之后站了起来,道:“我只知道,对付男人,最有效的武器一定是女人。”
“嗐?!真的吗?”
“好像是哦!爷爷再厉害,还是听奶奶的!”
“说起来还真有点道理哦,我爹也怕我娘……”
“哈哈,九婶是整个京城都知道的河东狮啊!”
“臭小子你说什么!”
热闹的喧哗还在身后,穿着浅灰衣衫的少年已经离开了书房。
三
敬夫子是族中的出名的学究,品格端方,目下无尘,且视富贵如浮云,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让清海公青目有加。
不过,只要是人,就会有弱点。
这个弱点,也是大多数男人的弱点。
喜爱美色。
这应该说是世人都有的弱点,只要是美好的东西,谁会不喜欢?
所以,那位美人偷偷在墙角偷看他的时候,敬夫子其实就发现了。
是夜月朗星稀,敬夫子住在私塾里的内室,开始他以为是沈家哪位小姐贪玩,后面才发现不是。
那名女子,眉眼间有股夺人的妖娆,绝不是深闺大户里的小姐能有的。一墙之隔,她悄然凝望,在敬夫子回视之时,又泯然消失。当敬夫子的视线回到书本之内,她又出现了。
她的美貌虽然令人心动,但敬夫子却不是那种色迷心窍的人,他喝道:“你到底是谁人家的女子?深更半夜在这里做什么?请早些还家吧!”
女子轻轻叹息一声:“说出来请先生不要害怕,我不是人,我是狐,因为仰慕先生的才学,所以盼求一见。”
敬夫子道:“世上哪有鬼狐?你快回家吧。要是让别人看见,于你名节有损,有害无益。”
“我仰慕先生,所以先生能看见我,别人是看不见的。”女子说着,从墙角转了出来,她一身红衣,体态之妖娆,更胜面容,脸上有一种似喜似悲的神情,“我夜夜听先生读书,知道先生是位才华高洁的人士,实在是难抑心中的仰慕之情,所以现身一见,望先生垂怜,不要赶我走。”
她的声音也动听极了。
即使端正如敬夫子,对着如此尤物,也忍不住动摇了:“别人真的看不见你?”
“我刚才看见前面书房里有灯火,想必有人,先生要是不信,可以让那人来看看。”
敬夫子将信将疑,走到书房,只见一灯如豆下,灰衣少年正在抄书,夫子咳了一声:“清和。”
清和抬头,眉目一片恭敬:“夫子。”
“这么晚还不睡啊?”
“《中庸》这么厚,不熬夜怎么抄得完?”
“咳,你抄了这么久也累了,来我屋里喝杯茶了。”
“谢夫子。”
敬夫子带着清和一面往内室走,一面心里有些打鼓,万一被弟子看到自己的屋内有女子……可是想知道她真实身份的好奇心却更强烈,如果真的没人看得见她……
“啊!”
才踏进房门的清和忽然惊叫出声。
敬夫子整颗心都悬起来了,那名红衣女子,正在翩翩起舞。
“夫子,你竟然有这样的宝贝!”
敬夫子连忙解释:“不,不,不是我,这其实是她自己……”
“太好了!竟然是秘色瓷,这可是爷爷最喜欢的瓷器!”少年径直走向小几,对水袖飞旋的女子视而不见,拿起了几上的茶壶,眼睛发光,“夫子,能不能把这茶壶卖给我?!爷爷马上就要过寿了,我正愁找不到像样的寿礼!”
敬夫子一口气好久才缓过来:“你……你只看到这只壶?”
“不然还有什么?”少年环顾室内,笑嘻嘻,“难不成夫子还有什么宝贝?要不要拿出来看看?”
“去去去。”敬夫子深吸一口气,“壶你拿去吧,书也别抄了,回屋睡吧。”
“多谢夫子!”少年抱着壶,欢天喜地地去了。女子艳红的衣带明明扫到了他的衣袖,他却全然未觉。
女子腻过来,媚声道:“先生,现在信我了吗?”
敬夫子揽住她,又惊又喜:“真没想到,天底下竟然真有鬼狐!还是……如此娇美的狐……”
女子环住他的脖颈:“奴家只求一夜风露,别的什么都不要……先生……”
烛火轻曳,一室春光无限。及至第二天,狐女仍不舍离去,敬夫子也贪恋她的美色。只是这天是十五,清海公极重少年人的学业,每月的这一天都会拔冗来书房旁听,就算是放假也不能挑这一天。
女子道:“先生,你担心什么呢?反正没有人见得着我,我陪在你身边,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别人谁也看不见。”
敬夫子点点头,笑道:“说得也是。”
那是他第一次带女子进入书房,开始还略有些不安,不过,每一个进来的学子都安安份份地只盯着书本,没有人往这边多瞧一眼。敬夫子胆子渐渐大起来,任由狐女在他怀里亲昵,不过,就是敬夫子偷偷高兴的时候,门边突然传来一声大喝:“沈敬周,你在干什么?!”
那是满面怒容的清海公。
四
敬夫子离开私塾的时候,清和去送行。
敬夫子看见他,气就不打一处来:“那晚你明明看见她了,是不是?!”
“是。”
“你——”敬夫子快要吐血,“你为什么这样害我?”
“我只是想告诉夫子,夫子的话是对的,世上真的没有鬼狐,弟子受教了。”少年微微笑,递上一只茶壶,“夫子那只是赝品,我这只却是真的,就送给夫子吧。”
真正的秘色瓷价值不菲,敬夫子一时拿不住他是什么意思,清和已经自发地将壶放到了夫子的手里。
“哦,这里还有夫子要我抄的书,已经全抄好了。”清和说着,微微躹了一躬,“夫子,好走。”
敬夫子一手拿着壶,一手拿着一叠书稿,在少年的背影消失了很久之后,才明白过来,难道,自己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就是因为罚了这个孩子抄书?
五
清海公府里的紫藤还没有谢,紫郁郁的花朵垂下来,空气里弥漫着说不出来的芬芳。
花下有桌,桌上有茶。
上好的碧螺春,清和最爱喝的茶。
不过,喝茶的人不是清和。
“这次又是你搞得鬼吧?”
懒洋洋靠在躺椅里的老人,权倾三朝的清海公,看着自己的第十三个孙子问。
“是。”
“你就那么讨厌夫子?”
“不,我只是讨厌夫子教授的东西。”
“夫子教授的东西,都是贤人们传下来的大道理,哪里有错?”
“让那些道理传下来的人,只是为了让别人学会那些道理吧?要忠,要孝,要讲义气,守信诺,要勤劳和善良,这些美德,人们只是希望别人有就可以了,而自私、贪婪、懒惰才是每个人天生就有的东西,既然是天生的,又何必强行扭转呢?”
如果面前的是父亲,清和一定不会把这些话说出口,然而在这位祖父面前,他反而更自在,因为,从小时候起,无论他做什么,祖父仿佛都特别能理解。
“你和我很像。”祖父曾经这样说过。
这一次,祖父也没有例外地,用温和的眼神看着他,只不过,温和之中,却带有一丝微茫的悲哀:“你说得对,孩子。我们小时候学习一切至善至美的东西,可长大之后要面对的,却是真正的丑恶。”
清和笑了:“我就知道爷爷明白。”
“来,告诉我,你这么不爱读书,以后的功名怎么办?”
清和在他身边蹲了下来:“爷爷,我不要功名。”
“不要功名?”
“我以后,就住在这里,不衙门当值,也不调任四方。春天紫藤花开了,我就坐在花架下喝壶酒,心情好的时候,我给自己吹会儿笛子。有兴致的时候,去江南看一看烟雨,或者去漠北瞧一瞧黄沙……我想过了,即使我无病无灾,活到七八十岁,就算到了头,短短几十年,我要由着性子过我自己的生活,不为名利为累,不为人情所累,不为家族所累……爷爷,行不行?”
清海公看着少年恳切的眼神,明白这已经不是孩子式的撒娇,而是正式的恳求。
他在向他恳求一世的自由自在。
“如果可以,我真想答应你啊,孩子。”清海公抚上自己最疼爱的孙儿的头顶,“你所说的,也是我曾经想要的生活。”
清和微微讶异,祖父虽然富贵双全,辛苦与劳累却也同样双全,年少的他还不明白,为何所求的和最后所得的会如此不同。
清海公看出了他的疑惑,却没有说什么,递了一杯茶到他手里:“来吧,喝杯茶。我答应你,在我有生之年,会尽量给你自由,你不爱读书可以,不考功名也可以,从此不要再让私塾换夫子啦,整个京城的夫子听到沈家私塾都怕啦,你的那些兄弟们可还要读书的。”
清和大喜,接过茶杯。
茶色碧清,入口甘醇。
很久很久以后,他都记得那时清香的茶,那时盛开的花。
也是到了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明白,为什么祖父望向他的眼神里,会有着淡淡的悲哀。
人的一生,所求的和所得的,根本不是同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