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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小麻雀之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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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小麻雀之死
玉山村和方云汉一块儿上学的孩子有好几个,其中有一个名叫张志苓的高个子,长得细眉细眼,皮肤白晰,左耳垂上戴着个银耳坠,言谈举止很像个女孩子,因此人们又叫他假女人。这人学习不怎么样,但自幼养成个坏毛病,最爱传话和说别人短处。
这一天,假女人放了学,径直来到方云汉的家。他目睹云汉去了河边,估计是玩耍去了,所以他能够借机把方云汉在学校玩麻雀的事绘声绘色地告诉周月英。
“赖生一点儿也不学习,老师讲课,他就在下面玩麻雀。他把那小麻雀一撒,它就满屋子飞,后来飞到院子里又飞回来,他又把它装进了书包。”假女人学着长舌妇的情态腔调说,然后抽了抽鼻子。
“老师不管吗?”听罢,周月英问道,气得浑身哆嗦起来。
“怎么管呢?老师批评他,叫他把小麻雀收起来,他一点也不听,玩得更欢了。整个教室里全乱套了,老师喊哑了嗓子,也静不下来,气得干脆不上课了。后来……”
“后来怎样?”
“后来,同学们都火了,对着赖生发起脾气来。赖生这才嘻笑着把小麻雀装进书包。”
听完这话,周月英气得呼哧呼哧地喘起粗气来。这时,方本善开会回来了,放下一本《支部生活》,准备沏茶喝。
“你就知道喝酒喝茶!”周月英冲着丈夫出气道。
“怎么回事?”方本善问。看妻子的表情,他已猜到了几分,准是因为赖生的事。
“怎么回事?还不是您坟地里风水好,出了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一块多钱的学费,好几毛钱的书,一天三顿饭,就是叫他在学校里玩的?”周月英说,流下几滴眼泪。
“这东西!喂狗的货!”方本善迎合她道。
“这也是天意。当时她要是真叫狗吃了,也没有这么多麻烦。没出息就是没出息!”
“也许还小,不懂事,长一长会变好的。”方本善忽然觉得在这时候不能给妻子火上加油,便安慰她道。
谁知这一来,周月英火气更大了。
“还小,七八岁了还小?你觉得那是你的龙种吗?这一次,你要是不狠狠地治一治他,往后他还要反天呢!你知道他把教室闹成什么样子?丢人呀!”
“那好吧,等他来了,你看我的。”方本善故作激动地说。说罢沏起茶来。
天真幼稚的方云汉,心边上也没有想到有人会背后捅他这么一家伙。他在凤河的树林里逗着小麻雀玩了一会儿,便往家走,谁知一进门就被他的父亲喝住了。
“赖生!”方本善厉声道,“你书包里藏的是什么?拿出来!”
方云汉一怔,一个立定站住了,就像战士听到首长的命令一样。见父亲那气冲斗牛的样子,他立刻明白了几分。他预感到等待他的将是一顿穷揍。此时,他听不到奶奶和爷爷的声音,见不到他们的影子,知道无人来保护他,便转身就跑。谁知还没来得及开门,便被方本善一把抓住了。
赖生哇哇地哭起来,但这丝毫打动不了他父母那铁一般的心。
周月英跑过去,左手抓住儿子的书包系,右手伸进书包。她先从中掏出几本书来,把它们摔在地上,接着取出一个纸盒子,打开。扑愣愣,小麻雀借机飞到房檐上,然后转过头来,用惊恐的目光俯瞰着周月英。但它并不远去,在房顶上盘旋了一阵儿,便又斜着飞下来,落在方云汉的肩膀上。
方本善急忙伸手去捕捉,鸟儿却非常机灵,逃脱了他的大手掌,箭一样射向房顶。稍息后,便飞到房后大栗树的一根枯枝上,颤抖着翅膀,觳觫着目光往院子里看,发出几声凄凉的叫声,似乎在担心它主人的命运。
它的主人的确遭殃了。方本善夫妻俩像擒住一只柔弱的小动物一样,把儿子拥到他们的房间,然后关上门。
方云汉凄厉地呼喊着,希望爷爷奶奶来救他。但爷爷大概耕地去了,奶奶很可能在外面拾草,两个妹妹没有搭救他的能力。
“跪下!”周月英扬起笤帚疙瘩,发出一声骇人而又十分难听的命令。
方云汉不跪,只是在哭泣。
方本善服从妻子的命令,将儿子的后腿弯一踹,那小身躯便扑通一声,双膝着地,像犯人临处决时一样跪倒在地。
“说说你的打算吧,畜牲!”方本善吼道。
“你到底还打算上学不?”周月英哆嗦着嘴唇道。
方云汉只是哭,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周月英扬起笤帚把,狠狠地朝他的嘴巴打去。才几下,方云汉的嘴上便出了血。可他还是不说话,哭得更厉害了。他哭的时候,嘴张得很大。
云汉的两个妹妹吓得哭着跑出去了。
这可怜的生命,并没有引起其生身父母的怜悯,反而使得他们更加厌恶。周月英威胁道:
“再哭,我把你的嘴给撕开!”
这一威胁并没有起作用。于是周月英真地将两个拇指伸进他儿子的嘴,用力向两边一挣,也不知她把那张嘴挣裂了没有,但见鲜血涌出。
然而方云汉还是大哭。
“再哭,抹鸡屎给你吃!”周月英又威胁道。
这一威胁仍不起作用,周月英便跑到院子里,用一根干树枝抹上稀薄的鸡粪,又跑回来,往儿子口里一抹,以为这下可以制服他了。
方云汉遭到这意想不到的惩罚,本能地向外吐着那嘉肴美味,接着呕吐起来,弄得满地都是鸡粪和粘涎唾沫的混合物。
方云汉已无心再哭泣了,他大声地喊着奶奶和爷爷,希望他们回来救他。周月英却骂道:
“亏得他们惯你,要不你还不会这么坏,两个老鬼好心眼儿没一点,给我添了一辈子的麻烦!”
迄今为止,方云汉还不知道他出生后不久的那一幕,他还以为他是合法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父母对他的残暴行径,不可能在他年幼的心里引起多少联想,“也许当父母的就该这样吧。”那颗柔弱的心在这样想。的确,对于这样一个还不曾涉世的孩子来说,他不可能有更深层的思考,“挨打就挨吧,吃鸡粪就吃吧,只要我的小麻雀别叫他们打死就行了。小麻雀呀,小麻雀,你可千万别过来呀。你飞走吧,飞得远远的,别惦记我了,找你的奶奶爷爷去吧。”他在心里这样说着。
就在这时,那只小麻雀扑楞楞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再一次落在云汉的肩膀上。方本善又用手去抓,却没有抓住,那小生灵敏捷地飞落在梁上。周月英闭上门,堵塞了小麻雀的出路,接着举起苕帚,方本善抄起一根顶门棍,两口儿一齐向着那小鸟儿乱打一气。
方云汉趁机站了起来,发疯似地跑到门口,把门打开,一面尖声喊道:“快快躲起来,千万别让他们捉到啊!”
小麻雀好像听懂了方云汉的话似的,迅速地躲了起来。
方本善一把将儿子推到在地,又把门闭上。
屋里光线暗淡,看不清小麻雀躲在何处,周月英便点上灯。谁知那小鸟儿倏地飞过来将灯扑灭,然后躲进房顶的一角。
方本善把门敞开一道缝,门外射进一束光来。那小麻雀又迅疾地飞落在云汉的肩膀上,那意思大概是向他告别。谁知周月英出其不意地伸过手去,一把抓住那小生灵。
方云汉急得两眼发红,歇斯底里似地往母亲手里抢夺那只小麻雀。周月英也发疯似地咆哮起来:“反了你了!反了!”接着用另一只手捏住小麻雀的头,两手一撕,它便身首分家了。
方云汉狠命地挥舞着两只小拳头打他母亲的手,一面哭诉着:
“还我小麻雀!还我小麻雀!”
方本善怕出大事,一把抓住儿子的肩头,把他推出门外,方云汉便趴在地上打着滚儿哭起来。
地上一边是麻雀血淋淋的身子,一边是鸟儿血淋淋的头。
周月英累得精疲力竭,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趴在床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方本善捡起小麻雀的头和身子,把它们扔到靠南墙的牛棚下。
方云汉猛地爬了起来,窜过去,捡起麻雀破碎的尸首,将它的头和身子合在一起,又找到那个装麻雀的纸盒子,把它装到里面。他悲愤地跺着脚,捶着胸,哭号着,要母亲还他的小麻雀。
“像死了奶奶一样,你在那里哭喊什么?”屋里传出周月英的声音。
正在这时,到外面打树叶的宋氏回来了。一听周月英在骂她,便有些生气;又见云汉满脸泪水纵横,知道孙子受了委屈,就再也压不住火了。
“这孩子好像不是你们生的一样,”她第一次用这么高的声音说,“你们今天骂,明天打,连我也扯上!”一边说,一边将云汉拉到怀里,给他拭泪。
听到这话,周月英蓦地从屋里窜出来,指着婆婆骂道:
“你个老鬼,亏你说得出口,要不是你,我们今天也不会操这样大的心,生这么大的气。你知道你那宝贝孙子在学校里干的什么事?家里花钱供他上学,就叫他在课堂上玩麻雀的?他丢尽了我的脸,我管管他又犯了罪?”
“妈,你先别发火,你问问赖生是不是这么回事,我们管得对不对。”方本善心平气和地说。
宋氏估计赖生有错误,也就不再做声,只是哄他道:“别哭了,已经上学了,就该好好学习,不能像野孩子一样,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赖生不肯为自己辩护,只是耸动着肩膀呜呜地哭,,一面紧紧地抱着那个装殓着麻雀尸体的纸盒子。
奶奶问他盒子里盛的什么,赖生打开给她看,那满是污血的鸟尸,叫奶奶看了心酸。
“孩子有孩子的想法,你能叫他像大人一样吗?这麻雀活蹦乱跳的,你们把它撕成两半,这不是造孽吗?自古言,杀生不如放生好,行好强似行恶,你们倒好,干出这样不近人情的事来。”宋氏又嘟嘟囔囔地责备儿子和儿媳道。
“我没有你心眼儿好,我也不积那个阴德。你好好地积吧,等你死后到阎王爷爷那里多领赏,行吧?”周月英寸步不让,像个斗鸡,始终弄出个啄人的架式。
“妈,月英,你们都少说句吧,这都是赖生惹出来的。”方本善见婆媳俩真地吵起来,便劝解道。
宋氏黯然。她了解儿媳的脾气,在家庭内部的争斗中,不论对谁,周月英都是强词夺理,从不让半步的。
方世儒耕地回家了。他放下犁,将牛拴进牛棚。转身看到赖生那哭哭啼啼的样子,和他手里的那个纸盒子,便明白了三分。但他只是哼一声算完,他深知他的儿媳河东狮吼,不好对付,便不愿意跟她一般见识。
方世儒夫妻把赖生领进堂屋,千方百计地哄他,可赖生老是哭。奶奶说再跟人家要一只好的小麻雀给他,他摇摇头说:“再好的麻雀也比不上这一只。”奶奶说:“可它已经死了,谁也不能把死的变活呀。”赖生听了这话,又一下子躺在地上打着滚儿哭起来。方世儒心疼地把他抱起来,自己眼圈也湿润了。
就这样,赖生一会儿像落急雨,一会儿像下小雨似地哭着。奶奶做完了饭,叫他吃,他死也不吃,怀里始终抱着那个盛麻雀的“小棺材”在啜泣。
“不要劝他,叫他哭死!一只麻雀死了,他哭成这样子,要是咱们死了,他会高兴死的。”周月英端着饭碗说。
方云汉坐了起来,哭声小下来了。
方本善给自己斟了一杯高粱酒,美美地喝了几口,用筷子夹一块腌咸菜放进口里,不一会儿,便有些醉意,脸上出现了红晕。刚才的一幕,他似乎已全然忘却了。
“赖生,你要是个孝顺孩子,你就把你手里的那只麻雀给我,我好炒了做酒肴。这玩艺儿净是瘦肉,可好吃呢。”借着酒力,方本善兴冲冲地开玩笑说。
方世儒哼了一声,但没停止吃饭。
宋氏瞪了儿子一眼,没说什么。
方云汉又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一面跺着脚,嘴里嘟哝着表示抗议。
也许是累了,周月英没有再在儿子身上施展什么威风。
方云汉终于没有吃饭。他哭着跑到院子里,又跑出家门。爷爷和奶奶尾随其后。方云汉来到河边,爷爷和奶奶也跟到河边。这时夜幕黑沉沉地落下了,天上一颗星也没有,空气有些潮湿,西风飒飒,林中的树叶萧萧地落着,不时有猫头鹰在哭叫。
方云汉来到杨树林的一个小土丘上,这是他常来逗着小麻雀玩的地方。他蹲下来,把“小棺材”放在一旁,然后用他的两只小手扒呀扒呀,终于扒了一个不浅的坑。
方世儒夫妻明白了,都掉下泪来。
方云汉将那“小棺材”轻轻地放进坑,犹豫片刻,便用扒出的泥土掩埋了,埋成一个较大的“坟”堆。他坐在“坟”前,抬头看看那黑沉沉的天,又看看那些黑魆魆的树木,怅然若失地垂下头。他已经无法用哭来表达他的痛苦了,只是久久地坐着,像陷入了沉思,又像睡着了。
爷爷怕他着凉,便把他抱在怀里,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不料他却爆发出一阵骇人的哭喊声:
“我的小麻雀呀,你就这样死了吗?”
在这黑暗的秋夜里,哭喊声听起来十分凄凉,叫人心碎。宋氏也随之失声恸哭起来,她哭道:“本善呀,月英呀,你们俩狼心狗肺,伤天害理,杀了小麻雀,又害得你儿子癫狂了,都是天打五雷轰的货!”哭罢,用褂襟擦擦眼泪,又劝起孙子来。
方世儒平日寡言,今晚却也打开了他那难启的嘴巴:
“别哭了,赖生。小麻雀死了,可也到天上享福去了。不光小麻雀,人死了也要上天的——赖生,别哭了;你哭,小麻雀在天上也会哭的。这样吧,赶明日我给你一毛钱,你去买糖吃吧。该上学还得上学,好好学习,等将来考上大学,你就有钱了。到那时侯,你就可以离开这个家了——赖生,别哭了,我给你买只花钢笔,买‘民生’的蓝墨水——你不是喜欢背《千家诗》吗?你就背一首给我听听吧——该回去了,可别着凉呀,得了感冒自己受罪呀 。”他絮絮叨叨没个完,可赖生好像不为所动,仍然在哭泣。
夜渐渐深了,刷刷地下起小雨。赖生疲倦地打起瞌睡。方世儒将孙子背起来,他们沿着林边的小路,跌跌绊绊地回到家。
这一夜,方云汉时常被梦魇惊醒,发出刺耳的怪声,叫人感到十分可怕。
第二天,周月英不准儿子去上学了。方云汉也没像往常一样去上学,而是来到河边他所堆积的雀坟旁,站在那里呆呆地出神,不住地掉泪。奶奶也拿他没有办法。
整整一天,方云汉徘徊在雀坟边,像掉了魂儿一样,晕晕乎乎,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