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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语荣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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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
“嘘!”
快到及笄之年的大公主尚未央身着绯色短襦,朱砂半臂,浅碧长裙袅袅婷婷,一脚踩在紫檀镂空的高椅上,摇摇晃晃地稳着身子,透过宁福殿配房的罗帐,伸长脖子往里头瞧。
“未央,宁福殿是召对之地,政事中枢,议的事儿好没意思,有什么可看的?”乐歌自八岁起经自己的姨母皇后王氏召入内廷,与时年十岁的嫡长公主尚未央作伴,情意甚笃,平日说话并无顾忌。此时她正仰着头,双手紧紧拽着尚未央裙侧的朱裨,唯恐她一不小心就会从高处跌落下来。
“谁管那些老爷子们说什么,我不过想知道,九哥能否在月中归来。”尚未央抬了抬柔美的下巴,一派大国公主的气度。
乐歌当然知道尚未央口中的九哥就是夫人卫氏所出,十二岁就前往封地的陈王尚隐。尚隐少负盛名,其治下陈留郡,土物既繁雄,民风亦和平,他的德行、政才被朝臣交口赞颂,人望颇高。
只是这一切,对她来讲,却未必是一件好事。
乐歌家族显贵,母亲是一等士族太原王氏,当今皇后的同母妹妹,父亲乐亭松位列三公之首,叔伯宗族势力不容小觑,族中百年内还出了两位皇后,数名美人,皇亲国戚,赫赫当朝。
如此繁盛,追根溯源,应从先祖乐齐仁说起。前朝末年,乐齐仁以草莽之身助太祖皇帝兴国,太祖登基后,乐齐仁审时度势,急流勇退,避出朝堂,终保得一生功业善始善终,更保全了家族的福荫绵延。太祖感其贤德,曾许诺乐家“生女为后妃,生儿尚公主”,百年来荣耀无匹。
倏忽数代,朝野风波,有起有落,乐歌在耳濡目染之下,自然明白父亲叔伯口中的一些隐秘。
原来当今天子共有子十二人,公主三人,皇后出雍王尚卿、嫡长公主尚未央;卫夫人出陈王尚隐、安德公主尚安柔;秦夫人出赵王尚骜;戚美人出代王尚元、慧娴公主尚宝珠外,其余诸子都是品衔低下的宫人所出,皇帝并不看重。
龙生九子,难免各有不同,四位王爷中赵王尚骜性好渔色,奢靡放浪;代王尚元患有眼疾,目不能视,观之皆无人君之相。
姨母王皇后所出的表兄雍王尚卿,好文学,礼贤下士,端得是嫡子身份人品贵重,在内有母族护佑,在外有乐家支持,可以说是众望所归。
可人世间的事偏偏奇妙,尚卿原本该是坦途的未来储君之路,却出现了一个极厉害的对手——陈王尚隐。
相较尚卿,尚隐母族身份低微,外祖父不过是个小小的城门校尉。听闻尚隐相貌俊美,性子温柔宽和,宫中人缘极佳,就连眼前这位皇后所出的长公主,自己的表姐,显然也与他更为亲厚,其人魅力可见一斑。
尚隐除自身有德之外,他的生母卫夫人更得帝王独宠于一身,六宫嫔御平时几乎无缘得见天颜。奇的是还有掌握朝中兵权的大将军邢度舟鼎力支持他,一时间乐家与邢家为了两位皇子在朝堂势同水火,立场鲜明。
本来这些后妃相争、皇子争储的烦心事和她一个贵族小姐无关,可随着年岁渐长,她似乎越来越明白,她从小就希望的能嫁入邢家,与邢家仲子邢鉴结为连理这件事,会随着皇储之争的甚嚣尘上,变得越来越渺茫无期。“乐家生女为后妃,生儿尚公主”的“荣耀”也会在姨母王皇后手中兑现。
王皇后曾多次在大宴中戏言,一旦乐歌及笄后,会让她成为众人艳羡的雍王妃,而她的大哥乐易也极有可能尚眼前这位大公主,让太原王家、雍州乐家再次与皇室亲上加亲。
尚未央看了一阵子便失去了耐心,招手示意乐歌一起离开。
从宁福殿到内廷的长长路上,她不止一次地赞美九哥尚隐的才智和风姿,乐歌虽没有什么心情倾听,却也好笑这位公主的立场。
尚隐十二岁出宫前往封地陈留郡,当时的尚未央不过才八岁光景,难道就已经懂得什么是男子的仪态风姿?
乐歌费解。
宫城重楼飞檐,朱门细柳斜风,大气之余却也未免失之鲜活,夕阳如鹅蛋黄,映衬着女子姣好的面容。尚未央走着走着便靠近乐歌轻轻叹了一句:“乐歌儿,为什么女子个个身不由己,你嫁不了邢家公子,而我及笄之后又不知会尚给何人?”
“我一定会嫁给邢鉴,他答应我的,不会食言。”乐歌说来声音不由地高了几分,脸色酡红如晚霞般明媚,惹尚未央莞尔。这样一来尚未央方才哀叹自身的烦恼也仿佛不再挂怀了,用手指去刮乐歌的俏鼻嗔道:“好你个乐歌儿,真不害臊!看那邢家公子将来如何管你。”
乐歌遭她嬉笑,眼圈儿突然一红,其实刚才的那些话她自己说来也是底气不足的,她自然知道世上的事能称心如意的少之又少,更何况乐、邢两家之间还隔着朝局立场。
只是她信任邢鉴、在意邢鉴,从小便已立誓将身心相许,她相信这一切总会有某种转机。他们可以远走高飞,就像邢鉴说的那样,去杏雨燕雏飞的江南、亦或是自古征战几人还的孤烟大漠,只要能与邢鉴生死相依,于她足矣。
辞别公主,已是夜幕低垂,乐歌自八岁入宫以来一直居住在长公主暇丹殿的右侧配房,亥时睡下去,辗转到了子初还没睡着,她便轻手轻脚地起身,拢衣往赤霞湖边踱去。
凉夜月好,周遭薄雾迷离,亭台楼阁仿佛画境,在她面前铺陈,浓笔勾勒,浅墨留白,比白日多了一份灵气飘渺。
内廷的规矩多如牛毛,一直以来,乐歌向来谨小慎微。虽然说姨母正位中宫,她又是炙手可热的乐公之女,与长公主、雍王乃中表之亲,可树大招风,她宁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长公主下月就要行及笄礼,而她照理也应出宫回府去。
只是远在齐燕边塞,她心心念念的二哥哥又会是怎么一番光景?
黑了?瘦了?想必又长高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展颜一笑,随即又涌起说不尽的惆怅。
四年前的春日,她应诺去奉先殿前击打墨鼓,又骑马欢笑着送他远行。她告诉自己不能流泪,只含笑远望,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古道上才让泪水夺眶而出。一晃数年,每一个日日夜夜她都在焚香祈祷、暗自神伤。
四年了!她的二哥哥也该回来了!
乐歌在湖亭间不知坐了多久,忽听见有神秘的楚乐传来,方才回过神来。
楚乐用埙吹奏,高调旷古、中调哀婉,低处浑厚,像是从牧野吹来的习习晚风,令人心旷神怡。齐灭楚后,便禁奏楚音,别说是宫廷就是民间也很难得听到,是谁那么大胆敢在内廷独吹楚音?
乐歌不免有些好奇,便沿着赤霞湖上的九曲流桥往前走,到了寒山亭,只听埙音愈高,乐歌绕山石而上,隐身在石缝中,只见眼前豁然开朗,半倾明湖入“倒壶”,润湿之意伴随着凉风迎面扑来,令人心旷神怡。
乐歌放眼望去,只见湖边阶上有一位白衣女子,裸着双足,慵懒地靠在身着青色常服的男子身上,恬静低首,闲弄玉埙。那男子时轻时重地随着拍子击掌,拍子扣得极准,两人相拥在湖边,似刻意又似无意,这一番情态,不用言语已成胜景,看得乐歌心头一跳。
“凭什么,要我女儿下嫁燕地?”楚音骤停,代替它的是极轻柔美妙的声音,乐歌认得那个声音,是她!艳绝后宫的卫夫人。
“我何尝舍得,可诸王女儿不好打发。安柔为国下嫁,绝不会亏待她,我已下诏封她为承庆公主,赐乘舆、御物,备官属侍御百人,如何?”
“呸,这些虚得紧,安柔不要,我也不要。”卫夫人语调更柔,纤指在皇帝唇上缓缓摩挲。
“我有难处。”皇帝的声音不似昔日那样庄重有力,竟像个平凡的无法讨得妻子欢心的男子,无奈中包含着浓浓地宠溺。
乐歌不敢去看当今天子的真颜,却真想不到她那平日不苟言笑、威严深沉的姨夫会是这样的神态和语气。他和卫夫人互称你我,无有旁人,难怪人人都说卫夫人宠冠内廷,也难怪姨母虽贵为皇后,却总是深宵寂寞。
“谁敢叫你为难?可公主又非我安柔一人,未央及笄就是下月……”卫夫人说到这里,声音一顿,双手拢着皇帝的颈,渐渐地将他拉近……。
乐歌面上一红,立刻低下头去,她素日里接触的女子,都是如姨母、母亲一般的贵族妇人,幽闲贞静,守节整齐,哪里见过这活色生香、柔媚如骨的手段?再说帝妃隐事,也不是她一个姑娘家能听能看的。
“我大齐自立国以来,还没有外夷尚皇室嫡女的先例,我若开口,言官咄咄啊……我虽为君王,却也不能任意胡来,难呀!”皇帝态度已经松动,却还是在苦苦坚持。
乐歌本想离开,但是念及尚未央和她的关系,人人都说燕地苦寒,是茹毛饮血之地,尚未央自然不能离开家乡嫁去燕国。她不顾身份,不顾后果,偷窥偷听,无非是想知道一个结果。
天子一言既出,便定荣辱,只是那一句话,却关系着尚未央的一生。
庆幸得是眼前她这位皇帝姨夫至少还忌讳言官,想着老例,没有色令智昏。
“言官言事,为的全是大局,我齐国公主下嫁燕国皇储,保的是什么?不过是齐燕边境十年无虞而已。既然结果相同,哪位公主下嫁,谁会来和你计较?我说的可有理?”卫夫人逼问。
“你说的有理,不过未央总归是嫡女,我须顾着皇后、顾着王家。”皇帝双眉皱起,讷讷应着。
“好一个嫡女,好一个皇后,好一个王家,让你这样想着他们!既然你已决意让我安柔下嫁,那安柔下嫁之日,就是我自尽之时!我说的出做得到,你走!”卫夫人嗔罢突然起身,白衫如雪,衣袂迎风作舞,那似远山般凝聚成的长眉微微皱起,眸光流转,欲泣未泣。
“若不让我见你,我不如死了才好……”如此风情的女儿面貌,乐歌都惊为天人,皇帝自然把持不住。接下来的抚慰柔情之语,乐歌恍惚之下听不真切,翻覆间惟有一句却足以让她心惊肉跳。
大公主尚未央下嫁燕储乌留珠,已成定局!
“谢皇上恩典,我自幼丧母,这世间惟有皇上和我儿、我女几个亲人,妾命苦……不如皇后家族显贵,身边皆是贵人围绕。”卫夫人先前如胭脂虎,以死相逼,眼下却化身为柔柔春水,言语惑人。
皇上面上流露出不忍之意,乐歌却觉得既好笑又可怖。
经过今晚,尚未央的命运已定,不会更改。
而她乐歌竟是惟一一个目睹听闻尚未央命运巨变的人,可叹的是荣辱高下,翻天覆地,不过仅凭卫夫人浅浅娇嗔,一句话而已。
刹那间,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乐歌眼前一挥,顿时混沌诸事,渐渐清晰。夜是如此凉寒,让她瑟瑟发抖。
她乐家向来支持皇后,支持雍王,处处和这位卫夫人作对,和她的儿子陈王尚隐作对,这一切不知是对还是错?